张桢拉到个好壮丁, 心情美滋滋了好几日。

  这日,金和尚唉声叹气对着张桢问道:“也不知我这双眼睛,还要赎罪多久才能复明?”

  眼睛不能复明的话, 哪怕他投胎成人, 也只能是个盲人。

  张桢卡壳了一下,对于这个问题她还真不清楚。照理说,她既然在渡劫成仙, 那该有法力才是,可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使出来, 所以, 约等于无。

  不过这位金和尚现在好歹是她药铺的好壮丁, 总不好不闻不问。

  好东家的自我修养是要学会替员工解决烦恼!

  于是张桢在心中,将金和尚被罚一事的前因后果分析了一遍,然后绞尽脑汁试着出主意道:“金师傅, 你既然是因为生前抛弃字纸太多才会被地府罚, 那何不试着在这一方面进行补救?”

  金和尚摇摇头,“我身前的那些字纸早就灰飞烟灭了,哪里去寻, 没办法补救了。”

  张桢见金和尚误解了她的意思, 思虑半响后再次说道:“我的意思是任何朝代都不缺读书人, 你虽然眼睛盲了, 但是鼻子神异堪比眼睛, 又曾经是名士, 替后人指教文章未尝不可。”

  “明天是大考之年, 你去寺庙摆摊行医时, 何不也兼顾指点那些落魄书生的文章?”

  金和尚一脸如被雷劈, 骤然醍醐灌顶。是啊, 他为何舍近求远,学医术替人看病来赎罪?他替人看文章岂不比看病容易得多,也精通得多。

  想明白的金和尚往地上一跪,大礼叩拜道:“尊驾一言点醒了我这块老朽木,多年来我竟舍本逐末了。”

  张桢赶紧将人扶起来,口中叹息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别人的一句指点而已。”

  她自己何尝又不是呢。

  金和尚双眼虽盲,眸子却燃出了无穷希望,对着张桢再次拜谢道:“今日之恩永不敢忘!我这就去寻我的鬼友宋生,他很有才气,时常与人间的书生交往,定能为我引荐不少需要指教文章的书生,掌柜的我这就去了。”

  张桢点头,将金和尚送出了门。

  及至第二年初春院试,张桢偶然去到寺庙里游玩,见金和尚一本正经替人“看”起文章来。

  惹得张桢忍不住围观了起来。

  院试结束后不久,金和尚的鬼友宋生,引来一个叫王平子的书生到了金和尚跟前,然后介绍道:“这是一位奇人,他最懂得文章,王兄不可不向他请教!”①

  金和尚假意嗔怪道:“多嘴多舌,我没有眼睛,怎能评论文章呢?”

  张桢暗中看到此处差点笑出声来,这一对鬼友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不明真像的王平子似乎十分信服宋生,当即弯腰请求道:“请您用耳朵代替眼睛,我将文章念一遍如何。”

  金和尚摇头道:“三场文章二千多字,谁能耐着性子花那么多时间听完?你不如把你的文章烧了,让我用鼻子闻一闻。”

  王平子遵从了金和尚的意见,每烧一篇文章,那让金和尚闻一闻气。

  金和尚一边闻一边指教道:“这是你初次仿效当世几位大名家的手笔,学得虽然不十分像,也做到了相似,我刚才是用脾领受的。”

  王平子当即紧张问他:“这样的文章能考中么?”

  金和尚答道:“也能考中。”

  一旁同王、宋二人同来的,一名姓余的考生听了十分不屑。他一贯与王平子不睦,此时推开王平子,冷笑着将怀中藏着的古代名家文章烧了一篇,并示意其他人不能给这瞎眼和尚提示。

  金尚用鼻子闻一闻,大赞道:“妙啊!这篇文章我是用心受的。不是当今归、胡这两位大家的手笔,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这文章定是能中的。”

  余生大为惊讶,收起脸上的高傲,心中终于有了些信服,便开始烧自己的文章。

  金和尚闻了闻,不太高兴说道:“刚刚才领教了一篇,尚未体会到全部妙处,怎么忽然就换了另外一个人的文章,快将剩下的两篇文章烧给我。”

  余生尴尬了一下,假意说道:“刚刚那是朋友的文章,只得了那一篇,这篇才是我写的。”

  金和尚于是勉强闻了闻余下的纸灰,咳嗽了好几声,直白拒绝道:“不要再烧了,这味儿实在咽不下去,现在已经胸膈,再烧,我就要呕吐了。”

  余生听到此处大为尴尬,竟十分下不来台,恨恨瞪了在场所有人一眼,一甩袖子退出去了。

  张桢看到此处,心道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金和尚说话委婉些,人家文章写得不好,也不是人家的大错不是。

  咱们得允许平庸啊。

  金和尚见无人再烧文章,便与王平子探讨起他的文章来,从破题到束股逐一指教,宋生偶尔也搭上两句,王平子听得如痴如醉。

  张桢悄悄离去,看来金和尚的确是痛改前非,在尽力弥补生前的罪过。

  开春没几日,宫中传来消息说是苏贵妃病重,老皇帝下旨广招天下名医进宫,欲挽回苏贵妃的性命。

  苏贵妃的病断断续续拖了一个月后,京中有传言称,在道观修道的五皇子周俾是金龙转世,取他一碗血便能医治苏贵妃的病。

  老皇帝一听,思虑良久,到底觉得自己的爱妃比较重要,于是便将道观静修的五皇子招回了皇宫。

  这之后的事张桢就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当夜皇宫忽然腾空而起一条黑龙,盘旋着飞往天际,从此以后五皇子周俾再没人敢提及。

  而张桢这个未来的五皇子妃那叫一个祸从天降,连门都不大敢出了。

  张桢有心想找贺几道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他的手笔吧?这不是专门盯着她坑嘛!

  正在张桢犹豫的功夫,倒是意外从吕洞宾口中得到了事情真相。

  说起来,大约还是去年中元节那日的锅。

  当日周俾捆着葳灵仙寻到传他闲话的皇宫老鬼后,虽然将其打了个半死,到底被老鬼侥幸逃脱。

  皇宫老鬼生前是个老太监,死后多年滞留皇宫不能投胎,早就在变态的边缘徘徊了。一朝差点丧命在周俾手下,自然将人记恨了个半死,也不知他用的什么办法,居然将取周俾血能救苏贵妃的流言在京城中流传了起来。

  这不,周俾倒是没坑到,反而将张桢坑了个底朝天。

  张桢此时忍不住对着老天爷比了根中指,忒!

  一时间张桢及整个张家只能低调、低调、再低调,尤其是在不久后苏贵妃骤然薨逝,唯恐当了老皇帝出气筒的张种田,每日上朝都谨慎了不少。

  及至老皇帝感念苏贵妃贤德,找了不少画工进宫画像一事完结,整个张家才算松了口气。

  这一日张种田沐休在家,薛夫人暗中觉着自家近来流年不利,便准备带着一家子出门去永福寺上香。

  于是一大早,一路浩浩荡荡的马车便出了京城,往永福寺而去。张家上香的过程十分顺利,并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上香后,薛夫人遇见了好久没见的手帕交,于是大手一挥,决定一家人留在永福寺中用过斋饭再走。

  张桢不耐烦呆在厢房,便穿着一身男装,一个人在永福寺周围四处溜达。

  出寺门后,见后山不远处一座凉亭里聚集着四五个雅乐的棋友,此时正有人在徒手对弈。

  张桢一时就起了兴趣,欲走进观摩观摩,而有此想法的显然不止张桢一个,她步上台阶时,恰有一个穿着寒酸简朴的书生也从另外一个方向上了凉亭。

  和友人登山下棋取乐的梁公,抬头就看见一个衣服上挂着许多补丁的书生,在棋局旁边徘徊,沉迷玩味不肯离去。

  梁公观察此人仪态温文尔雅,有文人的风度,于是起身向他施礼后,请书生坐下。

  书生谦逊地还了礼后才坐下。

  梁公见书生的目光一直徘徊在对弈的棋子上,便指着棋对书生谦让道:“先生一定很擅长下棋,不如与我的客人对弈一局如何。”

  恰此时张桢也到了,梁公十分热心,上来与张桢攀谈了几句,便邀请张桢与他另下一局。

  张桢赶紧推迟道:“未曾学过皮毛,连执棋都不会,就不打扰梁公雅兴了。”

  梁公也不强求,左右自己刚刚对弈的位置上已经有别人,便邀请张桢去一旁饮茶。

  一盏新茶完毕,新来的书生和梁公的客人也下完了第一局,可惜败了,书生神情懊丧焦燥,像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样子。

  张桢看到此处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个书生棋品不大好的模样。

  后面书生似乎越来越不顺手,一败再败,模样更加恼怒惭愧。梁公走上前去替他倒上茶,他也不喝,只是拉着客人继续下棋。

  张桢眼见时间差不多了,便与梁公行礼告辞,怕一会家里人找不到她。

  恰此时,书生正因为一个棋子争路,和梁公的客人吵得不可开交。忽然,书生离开座位很是恐惧地站在棋桌旁,神色凄惨又畏惧。

  书生见张桢和梁公宾主相送,正好路过他面前,立马对着两人当头一跪,用力磕破额头请求二人救他。

  张桢疑惑看去梁公,而梁公同样惊诧不明,上前将书生扶起来劝解道:“不过游戏一场罢了,不至于如此。”

  书生摇头,颤颤巍巍求道:“求梁公嘱咐阴差看守,不要捆绑我的脖颈。”

  求过梁公后又对着张桢的方向重重磕下一个头:“求大人替我向地府求情,减轻我的处罚,我愿赎罪。”

  如此,在场之人无不觉得奇怪,只有张桢心中似乎猜到了点什么。

  梁公更觉书生奇怪,他没听错的话,这书生说了阴差和地府这四个字吧?他下意识看去张桢,“小友可知道这书生是在说什么?”

  张桢摇摇头,“似乎有一点明白,咱们不如问问清楚。”

  梁公皱眉看了看书生,“阴差看守是谁?为何需要我嘱咐?这位张生,你又为何唤他张大人?”

  刚刚闲聊过,这位张生只是个普通读书人,身上并无功名。

  书生畏惧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赶紧回答道:“阴差看守是您的狱守马成,此时正在我旁边要捉拿我,求梁公替我说说情。”

  梁公大惊,还有这等事?

  原来在此之前,梁公的狱守马成就被地府无常带走,经常十几天就进阴曹地府一次,拿着冥府的文书作勾魂阴差。

  梁公对此话半信半疑,当即对着刚刚书生看过的方向呵斥道:“马成,可是你!还不出来一见。”

  话音刚落,一个打扮得像差役的高壮大汉凭空出现,惹得梁公的客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张桢如今对见鬼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且还能对着凭空出现的鬼差仔细打量几眼。

  梁公也没想到,还真有书生说的这么一回事,惊诧之下,一时间愣在当场。

  倒是才出现的马成,犹豫了一下收起勾魂索,对着张桢和梁公各施一礼,口中请罪道:“职责所在,还请张大人和梁大人见谅。”

  梁公此时也回过神来,见书生可怜模样,便劝道:“马成,不可对书生无礼。”

  马成赶紧应了,并极快说道:“此事容后再与梁大人细禀,如今阎王震怒,命我捉拿这棋鬼归地府,耽搁不得。我不用绳索捆他脖子就是。”

  梁公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便点头允了。

  书生眼见要被抓走,顿时面如死灰,对着张桢的方向连连叩首求道:“求张大人替我向地府求情,我知道错了。”

  张桢尴尬地笑了笑,这事她还真是无能为力,毕竟她又不认识鬼神,至少记忆里没有。

  作者有话说:

  ①引用自聊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