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百官之首那个空空的位置,手冢第十一次恍神,他还好么,昨日去看他时见他站着都有些吃力了,毕竟他是个文人,早年的那些波折耗了他太多心力,病来如山倒,怕是要病去如抽丝了。

  "陛下,六角番邦敬献了许多药材,希望得见陛下天颜。"礼部尚书还在喋喋不休地报告使节之事,手冢暗叹一声,稳稳道:"宣。"

  在层层通传之时,手冢已然接过了献上的存目,看到雪莲子60颗时似有所动,伸手招来内侍吩咐把雪莲子直接送到丞相府交给御医入药。吩咐完了才稍稍舒展眉头,殿上已跪了两名使节:"六角使臣参见吾皇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请起吧,代朕向六角佐伯王问好。"

  "佐伯王听闻陛下四处寻访雪莲子,特命臣将六角库存带来进献陛下。"

  "朕,多谢佐伯王了。"手冢的声音沉稳,带着十分的真诚,倒是让使节诚惶诚恐了,几番寒暄后才战战兢兢地告退。

  退朝后众臣的话题都转到了雪莲子上,礼部老尚书不无感慨地道:"陛下尚无子嗣,据说这雪莲子极为养元,不知是要交给哪位娘娘养身的呢。"

  "恐怕不是如此,说起来丞相多日不曾上朝了啊。"

  "莫非是为了替丞相治病?"

  "大约正是如此,陛下对子嗣的事可是从不上心的。"

  "诸位有空在这里议论朝政不如回去探讨一下北风的不安定吧。"暂代丞相一职的不得不开口打断。那两个人的事,旁的人又能够了解几分呢。

  彼时相府内,接过满满一盒雪莲子的太医院医正忍不住叹息,这样用药物吊着,那个温文却骄傲的人也是挣扎的吧,只是,圣命难违......这样想着,端了药送进房间,倚靠在软塌上的人日渐苍白,精神倒是还好,握着一卷书看着。

  "丞相,用药了。"

  "嗯,"放下书册,不二接过药一饮而尽:"辛苦各位了。"

  "微臣不敢居功,全靠雪莲子药效神奇,陛下今日又送了六十颗来。"

  依旧是笑得温和,不二轻叹:"我何尝不知,不过我活得一日,便还能护得一日太平,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说完还是笑,医正不忍地叹息,退了出去,推开门却见到平素总是严肃面容的万乘之尊柔和了容颜默默站着:"下去吧。"

  医正依言退去,手冢并不多言,自进了门三步并作两步按住了要起身的人:"别起了,躺着我陪你说会儿话。"

  门外的医正掩了门,本欲退去,却听得不二咳了几声,罢了,既然丞相和陛下都执意如此,他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帮他减少痛苦了。思索一番,决定去熬些止咳润肺的药来,反正这太医院怕是要在相府常驻下去了。

  手冢轻拍不二的背,帮他顺气,又输了一段内力帮他化开药力,免得他多耗心力。

  "手冢,带我去看梅花吧。"

  手冢递茶的动作顿了顿,看向不二期盼的样子,明知十之八九是装出来的,还是不忍违拗:"看花可以,其它的可都得听我的。"

  不二笑颜粲粲,忙着点头,一如16岁的初见,一如二十五年来的日日月月,手冢也勾了嘴角,拿雪貂衣替他细细披牢,一弯腰竟是一手穿过膝弯将他抱了起来。

  "手冢......"

  "说好了,都听我的。"

  不二无奈,只得任他抱着到了院中:"手冢......"索性靠在他肩上,把一身重量都交付了他:"你有白发了。"

  "嗯。"手冢站在梅树下,都已过了不惑之年,怀中的人除去添了一些沉稳,化去几分不羁外,竟是没有太多变化呢。"不二,我老了。"别让我再揪心,能这样守着你的日子,还剩下多少?

  "手冢,让我下来。"不二抬眼。

  稍稍弯了腰,让不二站好,伸手替他拢好外衣,拨开额前的碎发:"不许待太久。"

  "手冢,我要最高的那支梅。"不二扯了扯他的衣袖。

  "站稳。"宠溺一笑,手冢身形已拔地而起,直取最高的花枝,落地后就交给了不二

  不二伸手接过:"手冢你看,即使站在最高的地方,也还是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呢。"

  手冢默然,只是把苍白的人环入怀里紧紧拥着,端了药来的医正见到两人如此,不知该不该劝慰,只道:"陛下,丞相,微臣熬了些止咳的药,丞相......"

  不二推了推,手冢却不肯放开,索性也不再挣,只是道:"回去吧。"

  安静地抱起不二,手冢转身回房:"把药端过来。"

  卧房里炭火正热,手冢轻轻把不二安置在软塌上,询问道:"喝了药再休息一下可好?"

  不二点头,乖顺地喝药:"手冢,我都快变成药罐子了。"

  一脸严肃的人却不搭理,只是仔细关了门窗,淡道:"睡会儿。"

  "你出来久了,回去吧。"不二笑言:"午后不是还有政议?"

  "嗯。"手冢应着,却动作确实地在塌边做了下来,掖好被角:"好好睡,我一会就走,误不了政议。"

  知道手冢说一是一的性子,不二也懒得做无谓的坚持,喃喃道:"我睡相可不好。"

  "我知道。"轻笑了声,手冢思量着离政议还有一个多时辰,省下午膳时间的话还能陪他近一个时辰,看向塌上安静的睡颜,暖暖一笑,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晕开了一室的严寒,忽而艳羡起这样的时间,仿佛可以无限延续下去,只一闪,千年万年也就过去了。

  只要,一直一直,能看得到他......

  许是医正的药起了作用,不二睡得虽浅倒也算踏实,只是偶尔皱了眉呢喃:"疼......"手冢垂首,想唤醒他又不忍,手足无措地一遍遍抚过他的发:"不二......"

  不二醒来时却见手冢依然在塌边坐着,不禁讶异:"手冢......怎么没回去?"

  "不二,两个选择。"手冢不多言,只迅速说着:"一,你跟我回宫去住。二,我在丞相府住下。"

  "手冢......?"不二疑惑:"怎么了?"

  "一还是二?"手冢问着,丝毫不为所动。

  "你要在这儿住像什么话,我还不得烦死。"不二有些忍不住气,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在他面前不避不藏:"你别无理取闹了。"

  "那就是一。"手冢不分辩,直接吩咐守在门外的侍从替不二收拾日常所用之物,自己则抱着不二上了侯在相府外的马车,不过两个时辰已把所有东西都安置在勤政殿,一众太医自然也搬回了宫,甚至勤政殿内的摆设也改成了不二房里的样子,不二不禁好气又好笑:"手冢,你这是做什么!"

  手冢仍是不语,要人送来药膳才开口:"已经晚了,吃点东西安置吧。"折腾了这两个时辰不二已经太累了......

  "你......"不二气结,懒得与他分辩,干脆和衣躺下了,不知多久才渐醒,迷迷糊糊中觉得肩上旧伤不再疼痛难忍,却见手冢侧着身躺在身边,一手在他右肩细细揉着,另一只手轻拍他背安抚,眼里满满的都是让人安定的温暖。

  见怀里的人转醒,手冢停下动作,为他拨开额前的发丝:"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二摇头,埋首在他胸前闷闷地问:"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了。"手冢温言道歉:"别气了,我只是想多守着你些时候,住下不好么。"说着一个轻盈的吻落在他额上:"继续睡吧。"

  "嗯。"心知手冢定是知道了他右肩的伤才会如此,下午的些许薄怒早已散去,心底却是一层层地泛起心疼,他的手冢,温柔的手冢,坚定的手冢,满心里装了国家装了社稷,丢不开百姓丢不开责任却依然把他放在最深处珍惜着呵护着的手冢。

  "那些都是旧伤,早就不碍了。"不肯抬头,不二安心地闭上眼。

  手冢一怔,点头答应,把方才留的一盏灯也熄了,依旧拥着不二睡下。

  内侍叫起时被一向浅眠的手冢阻了声音:"以后不用叫起,丞相还睡着。"放轻动作下了床,吩咐内侍依旧侯着,等不二醒来便唤太医来瞧。又叫备下热食才往前朝去。

  "陛下这样会累垮的。"

  "是啊,一夜就反复几次取了药酒,又要为丞相按肩臂。"

  "唉,别吵醒了丞相。"

  帐内的人睁开眼已然天光大亮,才一动便有人打帐进来:"丞相,陛下尚未散朝,医正现在外殿等侯通传。"

  "让他们进来吧。"不二在侍从的扶持下洗漱了一番,太医院众人也调好了今日的药,

  手冢的到来则让屋里跪下了一地的人,不二正端了药,在塌上朝他浅浅笑着,手冢见他气色不错也舒了眉头,弯了嘴角,倒是呆了一群人,几乎忘了起身。

  "手冢你吓到他们了呐......"不二的口气里有些幸灾乐祸,手冢却是大感欣喜,真好,他还能逗他取笑他。

  "嗯。"宠溺的眼神让不二片刻失神,眼前一身明黄的人,站在所有人的顶端,却为了他的一句调侃欣喜毕露,这个人呵,一定一定,会宠坏了他......

  手冢挥手让众人退去才问不二道:"菊丸回来了,可要见见他?"

  "英二回来了?南疆的动乱可是平了。"不二疑惑。

  "嗯,南疆臣服,我派了桃城过去接手,菊丸今日回朝了。"尽量说得简洁,不想让不二再费神思:"他在殿外等着呢。"说完喊了声:"进来吧。"

  帘子一动就见菊丸急急冲了进来:"不二不二,你还好么?陛下说你病着。"见素来灵动的好友靠着手冢淡淡笑着,菊丸忍不住红了眼眶:"不二,我......都怪大石,都不告诉我你病了。"

  "嗯,没事的,英二不用担心。"不二笑着招手,看向他深红色官袍:"呀,英二升官了?"

  "嗯。"菊丸走过去:"不二,南疆王送了我暖玉,你戴上就不会总是喊冷了。"说完献宝似地拿出一只水晶制方寸大小的盒子,里面流光溢彩的正是稀世暖玉。

  "哦,英二不是应该进献给手冢么?"不二调侃,不出意外地看到已过而立之年的将军尴尬地挠了挠头:"不二......反正陛下也会送给你的嘛,有什么关系......"

  不二笑得开怀,任由手冢接过暖玉替他系在颈间,促狭道:"还没有回过府吧,怕不把大石急疯了......"

  "不二~~"菊丸讨饶:"算了,我下次再来看你。"说着在不二的笑声中逃了出去,甚至忘了应该向手冢请安告退。

  "好了好了,缓缓再笑......"手冢抚着不二的背顺气,轻责着。

  "呵......"不二慢慢止住笑,在手冢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英二毕竟像个孩子,但桃城也往往太过武断,你还是再派个人过去才好。"

  "乾正准备启程。"手冢回答:"只是朝里暂时找不到能统摄全局的。"

  "让大石试试看吧。"不二皱着眉想了想:"乾还是更适合御史台的工作,大石虽有些优柔倒也算是周全。"可惜自己时日无多了......

  "别操心了,多歇息......"手冢答应着,抱着他坐回床上,命人取来早朝上收到的奏折,坐在塌边批阅起来。

  不二倚着软枕半卧,顺手取了一份折子看,手冢也不拦,替他调整好靠枕道:"累了就休息。"

  两人一起看速度自然快了许多,不到正午折子已经快看完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二的声音渐渐地下去,手冢转头看才发现他竟浅浅睡了。

  拿开锦被上的折子,放平了软枕让不二躺好,平静熟稔地仿佛天天都做着同样的事,脸上甚至还带了温柔的笑意,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心绪,曾经多少个深沉的暗夜,这个人总是神采奕奕,现在终于是累了么?没关系,以后,就让他好好休息,再也不要他忧心,再也不要他疲倦,让他倦了就睡,疼了就喊,任性地过每一天......

  放下最后一份奏折,松了松一直握笔的手腕,手冢在香炉里添了几片安神的香片,才吩咐传午膳。

  "不二,吃饭了。"轻拍安静睡着的脸颊,手冢唤着。

  "咦,我睡着了?"不二睁开眼,左右看了看,对上手冢时笑得眉眼弯弯

  "睡饱了吧,"手冢扶他起身:"吃过饭出去散散如何?"

  "呀,真狡猾。"不二笑出声,借着力起身:"抢了我想说的话呢,都快睡散架了。"

  "胡说。"手冢轻车熟路地抱起他往外殿走,坐到桌边:"想吃什么?"

  不二耸肩,随手指了两样,内侍忙上前伺候,却见手冢却已然把布好菜的碗碟端到了不二面前,尚不知该如何反应,手冢干脆让他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人安静地用餐。不二埋头吃饭,不欲手冢担忧,一直往嘴里放着,却被夺了碗筷:"不怕撑得难受?待会儿饿了再吃。"说着扶他站起:"出去走走吧,今儿天不错。"

  虽是春光欲来未来的暮冬天气,但御花园里依旧景色秀美,甚至一些春日里才会开的花都已冒了新枝,两人缓步走着,不时停下休息,手冢心细地带了软垫,石凳上也就不十分寒冷。

  "手冢,去找壶梅花酿嘛,才不辜负了这景致呵。"不二坐下,对着手冢要求,一板一眼的某人自然不会拒绝,转身去了。

  看了会儿随处飘落的梅花瓣,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正想招呼却发现亭子外站着的不是取酒回来的人而是那个人名正言顺的妻子--一身正红宫装的娴雅女子。

  "臣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不二起身,拜下,礼仪严整地可以成为当朝楷模。

  "丞相请坐下吧。听说丞相日前身体欠安,请不必多礼了。"皇后淡淡回礼,看着他坐下才道:"本宫不是来为难你的,只是想求你一件事。"

  这样开门见山的话语倒是让人不好拒绝了,不二偏了偏头:"娘娘请说吧。"答应不答应的话,就是另一件事了吧。

  "丞相,本宫不是为了争宠,也不是为了求子嗣地位,只希望你不要让陛下劳累过度了。"皇后也在一旁坐下:"陛下肩担天下,也不再年轻,如何经得起夜夜不能安眠。本宫也不奢求陛下能留宿后宫,只求丞相与陛下分殿休息。"

  "娘娘,"不二叹息,这位皇后,管理后宫二十余年,一直默默无闻,也是坚强的女子呢:"请恕不二不能答应了。"

  "丞相,你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么能......"

  "娘娘,臣于陛下,有些事或许不能为众人了解,可是,但凡臣选的,必然是于陛下而言最好的方式。"一直低垂着的头抬高了角度,遮不住的是眼里的坚定坦然,或许还带了一些自得的狡黠。

  "让皇上身心疲惫,夜难安眠也是好的吗?"忍不住质问,为了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而气怒。

  "娘娘无需生气,若是臣答应了您的请托,即使陛下因不愿违拗臣而另外择殿歇息,恐怕过不了几日就该累倒了。"遥遥看着那人远去的方向,不二的神采是让人难以忽视的好看:"陛下若不知臣现状便罢,既然知晓,又怎么可能安枕,在臣身侧至少可以安心些......否则只怕他会夜夜辗转担忧了。"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甚至忘了陛下两字的尊称,那个人,那个人,让自己害怕离去,想要放弃骄傲,艰难地活在他身边......

  "何况,"不二幽幽开口:"我还想多陪他几日......"

  皇后怔仲:"不打扰丞相赏梅了。"

  "不留娘娘了。"不二看向她身后,手冢一手酒壶,一手握了两只酒杯,一身的温暖,仿佛连四周的寒意都不能入侵。

  "臣妾告退,陛下万岁万万岁。"皇后拜退,却在抬头的瞬间看到自己名义上最亲近的人侧过身换了站立的姿势替静静坐着的人挡住了略嫌凛冽的风......这一生,她注定站在所有女子艳羡的位置,一个人,孤独......

  "知我如此,唯你而已。"一手拥过不二的肩,手冢轻叹着给两人倒了酒:"虽然烫过了,可也不许贪杯。"

  "是,臣遵旨。"不二笑闹。

  "陛下,乾大人来辞行。"内侍匆匆而来,打断了轻松的气氛

  "嗯。"手冢应着,不忘拿下不二第四次送到嘴边的杯子:"引大人到勤政殿,朕随后就到。"

  "呐,我才喝了两杯......"

  "三杯。"手冢不为所动地反驳。

  "好嘛,回去吧。"不二知道强辩无益,只闷闷说着。分明的孩子气,在这个人面前,他就是不想君子,不想......

  "最后一杯......"手冢无奈,明知他根本是装的,奈何根本看不得他一点难受......

  不二却憋不住,接过来一饮而尽,伏在手冢肩上暗笑。

  "不二,想笑就笑吧......憋着不难受啊?"手冢弯腰把他抱起,往勤政殿走去。

  "嗯,呵,哈哈......"不二笑得形象全无。

  感到胸口的震动,手冢紧了紧手臂,这样就好,天上地下,他只想这个人安好......

  两人进殿时,乾起身行礼:"陛下,丞相,微臣即日启程往南疆定立盟约,特来辞行。"

  毫不避讳地将不二在椅上安置好,手冢点头同意。

  "陛下,臣已把朝务向大石交待过了。"乾报告着:"御史台的事也暂交海堂了。"

  "嗯。"手冢取了使臣印交给他:"南疆的和议你可以酌情处理,无需事事回报,尽早回来。"

  "陛下,近日北境遭受天灾,也屡有不安,遣使进京,不日大约就到了。"

  "手冢,我想睡了。"缩在貂衣里的不二软语,打断了君臣的谈话。

  "乾你稍坐。"手冢起身,扶不二进了内殿:"不二,别乱想,好好休息。"

  "手冢,"不二扯他衣袖:"不要顾虑,我只站在你的身边。"

  "我知道。"手冢压好被角,在他额上轻吻一记:"睡吧,我就在外面。"见不二温顺地阖上眼,才回了外殿:"北境派了谁来?"

  "恐怕是不二裕太和观月初。"乾据实报告:"丞相既然有意回避,想必不会让陛下为难。"

  "朕自有决断,乾还是早去早回,不必挂心。"手冢下了结论,又讨论了些朝务乾便告辞南下,手冢思索片刻,着人去书房召了众臣,把午后政议都改到了勤政殿。

  "都各自坐下吧。"手冢扫过进门的菊丸大石等几个重臣说道:"捡紧要的事说吧。"

  讨论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北境的骚动,众人皆知盘踞北境的那人帐下的不二裕太是不二丞相的爱弟,颇有些踌躇,手冢也不多说,只静静听着各人意见,一个多时辰过去也并未做出决断。急性子的菊丸终是抢道:"干脆像平南疆那样扫平北境就好了。"

  "英二,你别冲动。"暂行丞相职责的大石无奈地安抚:"丞相还睡着呢。"

  "英二说的也没错。"清朗的声音从内殿传来,一身淡青长袍的人正是近十日未能上朝的当朝丞相:"不过先礼后兵才能彰显我青国威仪仁厚。"说着走近,扶着椅子朝众人点头致意。手冢已赶了上去:"怎么不唤人,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轻责着扶他在身边坐下,取来狐裘为他披好,看了看又解下明黄外氅搭在他膝上:"这事还不急于一时,待见过了北境使臣再议吧。"

  众人见此也纷纷告退,菊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见不二并不介怀刚刚的话也安心走了。

  "本不想插手的,但是手冢,照你的意愿处理,不要顾虑什么。"不二眯着眼看窗外的夕阳:"论公,我是青国丞相,论私,我是手冢国光的不二,你知道的。"

  "不二,有时候,我希望你任性些,再任性些......"手冢环过他:"不说这些,过几天是你生日了呢......"

  "哪有?后天28,再后就是3月初了,我的生辰要到两年后唉......我等不到......"

  "说什么傻话,"心蓦的揪紧:"不二,你会好起来的。"

  "手冢,你从不自欺的。"不二竟是圈紧手冢,挺身吻住了凉凉的唇,温润的气息传了过去。手冢温柔地回应,许久才抬头压抑道:"不二,你......"

  "怎么?手冢嫌弃这病弱残躯?"不二不肯安份,一个个吻落在手冢眉眼间。

  "不二,"手冢苦笑:"你明知道不是的。"索性把怀里的人按向自己,深深吻住他,一把抱起往内殿走。小心翼翼地吻过他的肩背,手冢仍有些犹豫担心:"不二......"

  不二却放肆地去解他的玉带,轻叹一声,手冢接过主导,侧着身覆上意乱情迷的人,珍而重之地缓缓动作,直到确定无碍才慢慢进入,吻住不二逸出口的呻吟,领着两人融为一体......

  看着身边累极了沉沉睡去的人,不禁皱了皱眉,果然还是让他受不住了,披衣起身,吩咐内侍备下温水,手冢抱起不二安置在水中,细细替他清理......

  "手冢?"累极的人疑惑地唤了声,朦胧中又想睡去。

  "我在这。"温言哄着,手冢放柔了手中的动作。

  感受到温暖的手轻轻的按摩,不二舒服地呢喃着

  再度抱着不二回到床上,相拥着安睡,自欺,也罢

  右肩尖锐的疼痛让不二清醒过来,见一旁睡得安稳的手冢,不二安静笑着,手指在空气中描过他的眉眼,清冷的眼,坚毅的唇,手冢,我还能陪你多久,是否能久到让你承受我离去的伤痛?

  仿佛有所感应,手冢睁开眼,眼前是不二灿烂的笑,可他就是知道不二的旧伤又起,瞪他一眼,拉过他枕在自己臂上,另一手帮他摩挲肩膀。

  "手冢。"

  "......"

  "手冢......"

  "......"

  "手冢手冢手冢......"

  "唉,......别闹......"终是气他不久,手冢白他一眼,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还嫌不累呢,再睡会儿,明儿旬休,我陪你出去走走。"想着这几日不二精神不错,陪他回相府看看......

  旬休的结果必然是后一日的忙碌不堪,手冢看到不二裕太旁若无人地跟在观月初身后进殿难免有些头痛,不二的这个弟弟,任性妄为心高气傲,却被北境的观月家族利用,如今不二沉疴未起,自己又怎能忍心让他神伤......

  "平身吧。"手冢答礼:"不知北境王对此次动乱有何说明?"

  "北境与中原关系本不密切,不如让北境自立,动乱自平。"不二裕太的话语震惊了一朝文武,连手冢素无表情的面容也有些啼笑皆非:"使臣说笑了,北境向来是我青国国土,岂能自立。"

  一旁站立许久的观月懒懒回答:"北境王雄才大略,堪为人君,若陛下应允,北境念及陛下恩泽,愿将国宝雪莲奉上。"

  大石见手冢的瞬间怔愣不由担心,这雪莲药效百倍于莲子,是百年难得的良药,陛下怕是动了心。不得不出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雪莲本属我国,岂是交易之物?"

  "雪莲花期短暂,天纵英才如陛下,恐怕也难在一月之内荡平北境,夺得雪莲。如此,雪莲只好和丞相英魂一起凋零了。"观月开口嘲弄,正中要害。

  手冢有些犹豫,雪莲号称生死肉骨,可不二必不愿他受人威胁,以北境安宁换此良药......一时间一殿之人都陷入静默。

  "微臣残躯竟劳北境王挂怀,幸甚幸甚呐。"嘲讽的声音自殿外而来,缓步走进的正是众人心中已病入膏肓的不二,一袭紫金朝服熠然生辉,一时竟是光耀一殿,众臣皆恍然,宛若身处二十年前,弱冠少年拜相等殿意气风发,二十年时光恍若虚度,多少将相沉浮,这人却一直一直,站在最前方,带着笑颜睥睨天下,指点如画江山,聚集了最多的荣耀,几乎与王座上的人并立,也扛下了最重的责任,把天下放进心里。

  众人的恍惚间,不二已站到了百官首位,一如过去的几千个日夜:"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北境王犯上作乱是为不忠,罔顾北境百姓安宁是为不仁,如此之人,怎能身居藩王之位?臣乞陛下收押来使,传檄天下,若北境王执迷不悟,当剿灭乱臣以安天下。"说罢竟是从容跪下。

  手冢这才从震惊气恼中回过神,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抱他回去训斥一番,让他好好休息。对上地上跪着的人坚定明朗的眼神才神志清明几分:"丞相请起。"示意左右去扶,不二却自站了起来:"陛下宜速作决断,以安民心。"又转向众臣:"诸位可愿匡扶明君,共讨逆贼?"顾盼之间眉目生威,气势竟是凌然不可侵犯,哪有一点病弱之态。

  几位重臣却是心知他强撑病体,难以久耗,俱跪下应诺:"臣等愿随丞相匡扶我君。"

  "好个不二周助,不仅不恤亲弟,竟连自己的死活也不管不顾,果真是狠厉之辈。"观月初气怒:"两国相交,不斩来使。陛下要做那等暴君么?"

  "北境非国,君亦非使,不过是犯上的逆臣,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岂容你狡赖!"不二神色不变,冷冷反驳,对侍卫喝道:"将其拿下,择日再判。"

  手冢心急如焚,示意左右遵令而行,宣布先行退朝。径自向不二处走,还未等众人散去,不二已颓然欲坠,幸而一旁的菊丸反应迅速地挽住他,手冢大步过来,却见不二朝服上已是出了一层汗:"不二!"

  不二勉强一笑,牵起的嘴角涌出殷红血迹。手冢抢过不二抱着,一时心惊地不知所措,"传御医"三个字竟不能出口。

  史载

  相当庭雄辩,收监二使,力不能持至咯血倒地,上惊惧,竟不能言,后相病日笃,上每亲侍汤药,不假人手......二十八日,大赦天下,为相祈福禳寿......

  不二转醒时已是第二日清晨,才刚动了动就发现手被握在另一双手中:"手冢?"

  "你要吓死了我才甘心么?"床边坐着的人见他醒来,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苛责。

  "我睡了很久?"不二疑惑,这不还是早晨么,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几乎脱力。

  眼明手快地扶住他,手冢才继续训斥:"以后不许再出勤政殿。"

  "呐,手冢,我睡得全身都难受,"不二无视他的怒火:"上来陪我。"

  "看你还敢不敢逞强。"一边骂着,手冢仍是在他身边躺下,动作轻柔地将他纳入怀中:"冷不冷?要不要多生些碳来?"

  "不要,太熏了。反正手冢很暖。"说着靠向温暖的怀里:"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收紧怀抱,感受着不二真实的存在,手冢不言。

  凉凉的液体划过颈间,不二蓦然抬眼:"手冢......"

  别看,不要你看到我的软弱和害怕......

  "手冢,对不起。"不二埋进他胸前:"每一天我都感激自己仍然活着,可是,如果那是用你的江山子民来换,我不愿意,手冢,我不愿意。"那样的我,如何能继续站在你身边,情何以堪......

  "我知道。"哽咽着点头,知道,我知道,可我多么多么宁愿不知道,可以任性地留住你,不计代价......

  "手冢......"不二伸手抚他的眼睛,往日严肃清冷的,对着他却总是包容温暖的眼沾染了泪,从来从来,没有见过的,王者的哀泣。他的手冢,那么坚定那么骄傲的手冢,他爱得那么那么多的手冢......忽而就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场对白:

  "我爱你"

  "恩"

  "不惊讶?"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手冢从来不是吝于说爱的人,手冢不说,是因为还不确定,是不想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伤人伤己。"

  "那你呢?"

  "我不说,是因为不需要,即使我什么都不说,手冢总是明白的。"

  想着那时的情形便笑了出来,带着笑意的爱语轻声吐出:"手冢,我爱你。"

  正替他拿捏肩背的手顿了顿:"我也是。"然后,继续动作。

  "好啦好啦,别想那些事了,陪我下棋。"不二不愿多说,扯着手冢的衣袖道

  "嗯,让你几子?"手冢轻笑:"三子?"

  "哼,笑吧。"不二哼道:"六子。"

  "那可是半壁江山了。"

  "不可以么?"

  "可以,你高兴就好。"手冢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输了可不能后悔啊。"

  不二别过头不理睬,难得地不予辩驳。

  "怎么?真生气啦。"手冢把他安置在床榻上,又用小桌摆上了棋盘:"只得一局,不许操劳。"

  "嗯嗯"不二应着,放下六子,又先下一子

  "你啊。"手冢也落一子,这个人什么都好,偏就棋艺不精,与他人也罢,对着自己时就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偏偏自己完全拿他没有办法,只得任他宣称输赢参半。可谁知道这参半中十有八九是被他所赖呢。

  未过二十子,不二已呈被围之势,手冢有意空出一角以为不二定会发现,却不料不二竟已昏昏欲睡:"困了?"

  "唔......"

  轻手轻脚地撤了棋盘,手冢替他盖好被子,才在一旁坐下,取过奏章批阅起来。

  "tezuka......"

  "嗯,"手冢放下手中动作,探向不二:"怎么了?"

  "tezuka......"不二呢喃一声,迷糊道:"裕太和母亲,不会原谅我了。"

  "不会的。"明知不二只是在梦呓,手冢还是认真回答:"不二,不会的。"所有的错,我替你担起,何况,我们哪有什么错,你哪有什么错呢。

  又替不二压好被角,手冢一手抚过他已有了几许白发的发丝,他的不二呢,那么那么好的孩子,他发誓要用一生珍惜的人呵,现今,他却只能让他躺在这里,束手无策。

  不二笑着叹息,这样就好,让他陪着他这一时,守着他这一刻,下一个时辰身在何处都没有关系,即使化成清风变作尘埃,依旧可以庆幸曾经站在世界的顶点,与他并肩携手......

  ......

  史载:不二周助为相二十有五载,病卒,逝于永安二十八年四月十九日,上悲甚,罢朝三日,众臣表奏谥,上皆不允,言非相所愿,乃葬以国礼,自刻碑文,众臣观之,仅"不二"二字。

  七月,平北境叛乱,天下一统,获贼首观月岩并此前所拘观月初,不二裕太,皆贬为庶民,终身幽禁。

  永安四十年,上病重,无所出,立侄手冢安雅为嗣,五月,上薨逝,遗诏无需撰文,仅立一碑上刻"手冢"。新君遵令而行,改元天武,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