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飞声动了动嘴唇,前面的李莲花抬手一扬,剑锋抖袖而出。

  “这地方有问题,先打出去。”

  笛飞声看向他,也攥紧了手中的长刀。

  一群孩童暴怒出声,握着匕首朝二人冲了上来。

  笛飞声提刀格挡,抬掌运气将他们震开,并不下杀手。

  这是他数十年的梦魇,哪怕亲自捣毁了笛家堡,也驱散不了缠绕多年的噩梦。

  然而这些孩子,像是不会受伤不怕疼一般,无论倒下多少次,都能站起来再冲过来厮杀。

  一道身量稍高一些的黑衣人握着弯月刃,混入人群中快步突进至笛飞声身后。

  李莲花婆娑步一点,飞身上前去挡下一击。

  铮——

  一声清鸣,那人手中的弯月刃被打落,却转着圈飞了出来,径直划开了李莲花的咽喉。

  笛飞声瞳孔骤然一缩,“李莲花!”

  手中刀快过思绪,嗤的一刀贯穿那黑衣少年的胸膛。

  李莲花咳嗽了一声,喉间豁开一道口子,鲜血潺潺的往外流。

  他倒了下来,笛飞声连忙快步上前接住他,慌乱的伸手去捂住李莲花的喉咙。

  “老笛……”

  笛飞声眼眶泛红,一贯低沉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在,李莲花……”

  他紧紧捂着李莲花不断渗血的咽喉,可湿热的血液不断从他的指缝里溢出。

  他掌间不断蓄力,悲风白杨不要命一般渡过去,却如同石沉大海,掀不起半分波澜。

  “李莲花,李莲花你别死!”

  ………………………………

  李相夷回到了四顾门,再度恢复到日复一日的繁忙。

  可他总是恍惚,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江湖上正值多事之秋,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恍惚深思。

  直到门中传来消息,单孤刀约战金鸳盟三王,死在了扬沙谷。

  而后,师兄遗体被盗,他携带四顾门一众兄弟打上了金鸳盟总坛,势必要抢回单孤刀的尸骨。

  他提剑孤舟渡海,与笛飞声正面对上的一瞬间,突然生出一股很浓烈的感觉。

  一种浓厚的无力,像是被安排好的宿命。

  “不对,不对。”

  对面的笛飞声皱起眉头,“什么不对?”

  李相夷低头握少师,抬起来在手里细看,“哪里都不对。”

  笛飞声冷冷看他,刀锋骤然出鞘,“废话少说,拔剑。”

  少师颤振,战意几乎突破剑鞘,临到决战之际,没有过多的时间容他考量,只得拔剑而战。

  这一战,他碧茶毒发,肩头被笛飞声一刀贯穿。

  以半招输给笛飞声,坠入东海。

  海水将他拍上岸边,醒过来后,他回了四顾门。

  听到四顾门上下怨声载道,眼见肖紫衿解散四顾门。

  他坐在房中,拆开了阿娩临战前送来的信。

  一字一句的看过去,一颗心也一点一点的,沉入谷底,空洞得犹如死灰。

  眼泪打落下来的时候,他又生出一股恍惚来。

  这些事情,太熟悉了。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桩桩一件件,说的都是他现在所经历的。

  “李相夷……”

  “李相夷!”

  有人在叫他,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绵帛。

  “怪了,这没中毒也没生病的,怎么叫不醒呢……”

  缓慢的,渐渐的清晰起来。

  是谁来着,这念叨声很熟悉。

  这人是谁来着?就在嘴边了,再想想,再想想……

  “李莲花……”

  他轻喃出一个名字,那一瞬间,四周所有的景物都在倒退。

  扬沙谷,四顾门,云隐山……最后定格在漫山遍野的桃花。

  李相夷豁然睁眼,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影。

  李莲花蹲在他面前,逆着天光和桃花。

  见他醒了,可算松了一口气。

  又看他泛红的眼眶,好笑的揶揄。

  “哟,咱李门主这是做噩梦了?”

  李相夷没做声,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许久,才点了点头。

  “做噩梦了。”

  这给李莲花整不会了,本来还想嘲笑一下他,结果真扎肺管子上了,这下多多少少带点愧疚。

  李莲花叹了一声,抬手拍了拍李相夷的后背安抚。

  “梦都是反的,忘了就好,忘了就好。”

  这话一出口,下一刻就被李相夷抱了个满怀。

  “不能忘。”

  李相夷皱着眉头,很坚定的道。

  李莲花只能尽量顺着他,“行行行,不忘不忘。”

  刚才的梦境太真实,好似当真渡过了那么多的岁月,一睁眼却回到了原地。

  梦境里身中剧毒,天地之间无处可去的孤立无援与茫然,因一时意气害得门中五十八位兄弟葬身东海的悔愧,还有拆开所爱之人一封绝别信时的悲凉荒芜。

  都如缚丝结茧一般紧紧缠绕在心间,让他隐隐作痛。

  这些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梦,一场没有李莲花的梦。

  可这些对李莲花来说,是切实经历过的。

  他想起李莲花简单几句就交代的过往,心口密密麻麻的泛起刺痛来。

  李相夷不知道,这十年李莲花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他能将过往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他一想起那具枯骨的消散,心里就发慌。

  抱着李莲花许久许久,清晰的感觉到面前的是个活人,才缓慢收敛了情绪,松开李莲花。

  李莲花本想问问这小子做了个什么噩梦,又觉得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还是别招惹他好。

  他将目光转向另外躺在边上的三人,心中盘算着也不知多久会醒。

  “李莲花,李莲花……”

  睡梦中的笛飞声开口叫了两声,眉头紧锁,面色发白。

  李莲花赶紧迈步上前,握着脉门给他探了探。

  “奇怪,脉象都没什么问题,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呢。”

  李相夷喝了一口水,简单的平缓心绪,这才看向四周。

  还是那片桃林,他们甚至连脚步都没挪动一下。

  李相夷猜测道,“可能是什么阵法导致的幻术。”

  他有些奇怪的看向李莲花,“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在树底下坐着等你们,然后睡着了。”

  “一觉睡醒,四个都在边上躺着呢。”

  李莲花说着,抬手探了探笛飞声的额头,满头都是细密的汗,脸色也越来越白。

  他还在小声念叨,“李莲花,别死……”

  李莲花听了觉得晦气,“啧,这人怎么做梦都梦见我死……”

  笛家堡内。

  李莲花已经合上了眼,手无力的垂落下去。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还有笛飞声那双手。

  笛飞声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在不断地消散,无论用什么样的法子都无法挽救。

  眼底烧红的狠戾与怒意,几乎将他整个人燃起来。

  他抬手握起长刀,迎着那些冲上来的孩童砍过去。

  一刀接一刀,砍杀许久,那些人却仿佛生生不息,如何都杀不完。

  桃林中的李莲花左看右看,觉得这人脸色越来越白,十分不对劲。

  直到他嘴角溢出鲜血,越发焦急起来。

  看来若是叫不醒,是真的会死在梦里。

  “老笛,老笛!”

  “笛飞声……”

  “赶紧醒醒,李相夷要跟你决斗。”

  “你金鸳盟让角丽谯给炸了。”

  “笛飞声!”

  李莲花抬手拍了拍笛飞声的脸,不住的扬声喊他。

  就在他急得险些收不住力道抡笛飞声两巴掌的时候,那双眼豁然睁开了。

  眼底都是暴戾的杀意,直到看清李莲花那张模糊的脸,才散去狠厉,有些怔愣。

  李莲花长长舒了一口气,下一刻,就被笛飞声一把掐上了脖子。

  说是掐倒也有些过了,好歹没怎么用力。

  李莲花不知道他梦见什么了,后仰躲了一下没避开,索性也就由着他掐。

  直到感受到李莲花脖子上跳动的经脉,笛飞声才缓慢的松开了手。

  “你没事就好。”

  李莲花暼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你可盼我点好吧。”

  笛飞声难得没回嘴,抬眼看向周围。

  还是那片桃林,边上同样靠着桃树的李相夷看过来,眼底有几分担忧。

  他沉着声音问道,“这是什么路数?”

  李相夷回他,“像是什么幻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中的招。”

  想了想,又看向李莲花,“我和老笛都是你叫醒的,那你呢?”

  “你是什么时候醒的,你在幻术里,又看到了什么。”

  李莲花摇头,“我睡了一觉自己醒的,没做梦,也没看到什么幻术。”

  他头上趴了好几天的燧弇抖了一下翅膀,李莲花这才明白过来,他没有陷入幻术,可能与燧弇有些关系。

  李相夷与笛飞声对视了一眼,没有再说话。

  李莲花去叫边上躺着的另外两人,喊了半天,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两人看着脸色比李相夷和笛飞声好上不少,看着跟睡着了似的,还挺祥和。

  笛飞声盘膝运功疗伤,李相夷屈膝搭肘坐在原地,看着有些走神。

  桃林中很宁静,风很轻,阳光很暖。

  李莲花索性往对面的桃树下一坐,打算眯会儿。

  李相夷察觉到他坐下,抬头看过去,身形猛地一僵。

  他撑身起来,快步走到李莲花面前,抬手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我说你这人……”

  李莲花这刚坐下就被他拽起来,刚要开口骂上两句,对上李相夷一双担惊受怕的眼,一时间所有的不忿都被他咽了回去。

  李相夷说,“别坐那儿。”

  李莲花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又看了一眼李相夷。

  莫非那棵树有什么玄机不成?

  又回头看了两眼,看不出什么门道,李莲花便没有再细究。

  这儿不能坐,那别地儿总行吧。

  他迈步走到笛飞声边上,理了理衣摆坐下。

  这回他是盘膝坐下的,李相夷没有再阻止他,只是走到他身边跟着落座。

  三个人坐在一块儿,笛飞声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他的脖颈,李莲花被他看得后背发凉。

  终归还是止不住问出了一句话,“你俩到底梦见什么了?”

  两个人出奇一致的沉默了,李莲花啧了一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算了。

  这桃林之中幻境重重,三人虽然醒了,但还有两个躺着的。

  要带走两个人,还有他们的包裹行囊,实在有些费力。

  主要是看地图带路的那个还躺着,需得再等上一等。

  正值午饭时间,索性边吃边等。

  李莲花从油纸中取出馒头,一左一右递了一个。

  好在齐知源有先见之明,用防水的油纸包吃食,不然昨个那么一泡,怕是都要坏。

  递出的馒头被挤得有些干瘪,被一只干瘦黝黑的小手接过去。

  一个清秀可爱的女童偏头看着骨瘦如柴的小少年,见他急不可耐的快速啃食手里的馒头,又给他递过去一个装粥的土碗。

  小少年抬起头,满是泥污的脸上,清亮的一双眸子格外显眼。

  头顶上一块红色斑纹,看着也格外的显眼。

  小男孩接了土碗,一口粥一口馒头就着吃。

  “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也不害怕,在他边上坐下,软糯糯的问了一句。

  小少年顾不上回话,他饿了很长时间,狼吞虎咽的吃小女孩带来的食物。

  他不说话,小女孩就自己说自己的。

  小女孩叫三丫,家里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小弟。

  因为排行第三,所以叫三丫。

  她问小少年,“你是从村子外面来的吗,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少年吃完了东西,这才与她说话。

  少年叫齐知源,是从京中逃难来的贵族,的确见过不少外面的事物。

  一路流落至此,遇上的都是欺负他的他挑了些有意思的跟小姑娘说,把小姑娘听得入了迷,很晚才回去。

  那天三丫回去,因为偷了家里的馒头和粥挨了一顿好打。

  一路走了这么久,三丫是唯一不嫌弃他相貌,给过他温暖的人。

  后来齐知源在这里定了下来,靠着上山砍柴维持生计,慢慢在村子边上住了下来。

  再后来三丫年纪大些了,家里的小儿子要上私塾,父母就打算将她卖到镇上做丫鬟。

  齐知源拦下了他们,花了所有的积蓄,以五两银子买下三丫留在身边。

  这一年,三丫十二岁,齐知源十五岁。

  齐知源教三丫功夫,两人相依为命长大。

  村里人都说,三丫是阿丑的童养媳。

  传出去的闲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三丫却并不生气。

  她是愿意给齐知源做童养媳的,她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

  因为一碗粥一个馒头,疼她爱她护着她这么多年。

  直到三丫十五岁这年,身量高挑了,出落得亭亭玉立,被镇上的有钱大户看上。

  那大户找上三丫的父母,出了二十两的高价要买她做妾。

  平日里恭谦有礼的齐知源看着实在太好欺负了,那对蛮不讲理的父母丝毫不顾及已经将女儿卖过一次的事实,当天晚上绑了三丫,将她卖入那家大户。

  温和淡然的齐知源第一次发了狠,提着一把柴刀杀了一路,浑身染血闯进了那家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