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一个女子浑身是血,提着一柄剑与几个黑衣人殊死相搏。

  娘亲不爱习武,平日很少练剑,爹爹忧心她如此懒怠,今后若是遇上危险该如何应对,以此来督促她习武练剑。

  娘亲总说,有你在,自然不会让外人欺负我。

  如今就是这样一个不善武艺的女子,剑与毒齐出,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下所有的厮杀。

  郭长岭止不住的流泪,他不敢叫出声,他怕自己一出声,就成了那群人拿捏娘亲的把柄。

  一阵刀兵碰撞声后,锦安一剑刺入中毒的黑衣人体内,溅起漆黑的血液。

  院中最后一个黑衣人也倒了下去,她心下稍松,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跌跪下去。

  郭长岭推开面前的柴堆,跌跌撞撞的跑到她面前。

  “娘,娘……”

  他想伸手去扶她,却无从下手。

  入目之处都是不断渗血的伤,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深可见骨。

  锦安一身衣裳已经被鲜血染透,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哪怕只有七岁,郭长岭也是在医学的熏陶之下长大的,这样的一身伤,能活着撑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

  他怕极了,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但他不敢大声哭喊,他怕引来周围其他人。

  这自然不是什么奇迹,锦安服用的是激发体内最后潜能的禁药,一经入体,功力大涨。

  但两个时辰之内,必然气血逆流而亡。

  她是等不到两个时辰了,好在最后护下了她的孩儿。

  “岭儿好乖……”

  锦安轻抚着郭长岭的头,“不哭不喊,让娘亲安心对敌……”

  她每说一句话,嘴里都在不断涌出鲜血。

  郭长岭眼泪像是汇集的溪流,流淌在血迹斑驳的脸上,哭声哽咽,“娘,我带你去找爹,他会治好你的……”

  说罢就要去拉她,却如何也无法撼动浑身是伤的娘亲,

  锦安已经没有半分力道,浑身瘫软。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意识模糊。

  “岭儿。”

  锦安轻唤了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在他头顶百会穴按下一根冰魄针。

  郭长岭疼得浑身一僵,固执的背着她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动。

  锦安眼神逐渐涣散,嘴里的话囫囵不清,“去中州,找你爹……”

  “岭儿,好好……活着。”

  她的手无力的垂落下来,瞳孔中凝聚的色彩慢慢散去,再也看不见半分光。

  郭长岭没有哭,他咬紧牙关,一路背着锦安,几乎是半拖着娘亲几乎将他压垮的尸身,一步步的往外走。

  路上拖了长长的血印,脑子里也越来越混沌。

  模模糊糊的,他好像有些记不起,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他要去哪里来着……

  什么都记不住,只是茫然的心头钝痛,脑袋里针扎一样疼。

  在路过一处山崖的时候,他终于撑不住滚落了下去。

  最后的记忆是,他娘半边身子搭在悬崖上,一双眼空洞无神的睁开,静静盯着崖底。

  风明萧捂着头,痛苦的呻吟出声,终于睁开了眼。

  眼底一片赤红,泪水止不住的从脸颊滚落而下。

  他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娘亲死在他面前,她不愿自己带着这样的记忆过一生,想封存他这段时日的记忆。

  但一个濒死之人,连意识都是模糊的,又如何控制得好力道?

  所以他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不记得了。

  他将自己记忆中的过往托盘而出,郭正山已经满面泪痕。

  年过百半的人,痛苦的捂着自己的头,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李莲花心下唏嘘,天骄一般的公主,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了一处农院。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分开,妻儿受了这样的苦痛,我却浑然不知……”

  “我真是畜生不如!”

  郭正山说着,扬手重重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抬手要给自己第二下的时候,风明萧拉住了他。

  他眼眸泛红,颤着嗓子轻唤了一声。

  “爹。”

  郭正山顷刻间怔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风明萧拉下他的手,哽咽着道,“不怪你,当日……”

  “当日你引走了大部分的追兵,我二人本是……本是可以脱险的。”

  “只是娘亲说,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要回去取。”

  那些黑衣人找来尤为突然,她把那东西藏在院子里,走得匆忙,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返回一趟。

  “这才失了你的约……”

  “爹,这些年我一直,一直在怪你为什么没有找到我……”

  “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回,郭正山听得分明。

  他一时间又哭又笑,悲喜交集,一把抱住了风明萧。

  “哎!”

  “是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

  如果当时他回去看一眼,就只是回去看一眼,他们一家人,都不会就此散落。

  他的儿,想了二十年,念了二十年的儿。

  如今终于,终于回到他身边了……

  父子二人哭过之后,风明萧整理完了情绪,郭正山才问他。

  “岭儿,你娘不顾性命危险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风明萧说,“是一串银铃。”

  他如此一说,郭正山便有了印象。

  也正是因为查到这串银铃出现在云州,他才以为妻子去过云州,从而在云州四处搜寻,甚至定居住下。

  边上听了许久的李莲花却是一愣,“什么银铃?”

  风明萧擦去脸上的泪痕,转过头。

  “一串银色的圆铃,我娘常常挂在腰上,看着很普通。”

  但就是这一串很普通的银铃,娘亲却说,比她的命更重要。

  李莲花与身边的笛飞声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

  “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

  父子二人皆是一惊,“这……”

  风明萧伸手捡起来,指尖微微颤抖。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串银铃,又看向李莲花。

  “楼主,这铃铛,你是从何得来?”

  李莲花轻叹一声,“云州。”

  他倒上一杯茶,缓慢的将在云州遇见封燕逐一事娓娓道来。

  从封燕逐结识那镖局兄弟二人,到镖局被人灭门,最后到她被心上人所负,打落山崖。

  难怪当时这样的灭门案,在江湖上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很快便平息而下。

  原来此事背后牵扯的,是京城皇家的势力。

  这一桩桩一件件交织起来,阴错阳差,织就了锦安和封燕逐的悲哀。

  往事说完,李莲花抿了一口茶水润嗓,又放下杯子,拍了拍风明萧的肩膀。

  只是不知这酿成惨祸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东西。

  “明萧,如今这银铃也算物归原主,你娘该安心了。”

  风明萧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把银铃放了回去。

  “楼主,这东西与我娘的缘分,二十年前就尽了。”

  夺去了她一条命不算,还害死了龙源镖局那么多人。

  “我不知道我娘亲在守护什么,但她并没有把这份责任交托给我,她不想让我与父亲参与进来。”

  “缘分使然,它到了你手上,自然该由你收着。”

  说着,他转头看向郭正山,询问他的意思。

  郭正山看到妻子曾经的遗物,虽心有不舍,但也的确不愿见孩儿神伤。

  岭儿说得不无道理,便依着他点了头。

  李莲花转念一想,也是,这东西害得他家破人亡,如今怕是看一眼都觉得晦气,确实不好留着。

  他便点了点头,又将那银铃收了回去。

  在手上反复观看了片刻,眉心微微蹙起。

  风明萧问,“怎么了?”

  李莲花摇了摇头,“没事,想着抽个时间让何堂主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

  眼前的事算是完了,李莲花便去找了方多病,带着他进竹林教习了新的剑招。

  依旧是两招,方多病这回没有再缠着他要学新的。

  看过昨日李相夷的剑后,他发现自己自认为烂熟于心的东西,其实仅仅只触碰到一丝皮毛。

  师父真是天纵之才,仅仅看过一眼,便能使得那样出神入化。

  欲速则不达,他以后是要拜入天下第一门下的,基本功夫一定要打牢。

  他在竹林中挥汗如雨,李莲花就清闲了。

  看那孩子把先前的剑招一一走过一遍,舒坦的往后方的翠竹上一靠,打瞌睡去了。

  ……………………………………

  天机山下,梧州城内。

  青梧客栈上房。

  单孤刀面色苍白,坐在榻边重重咳嗽出声。

  边上一个大夫正细细给他诊脉,眉头时不时一皱。

  乔婉娩与肖紫衿在桌边一左一右坐着,面上都有些关切之色。

  那大夫收了脉枕,看向两人。

  “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乔婉娩与肖紫衿对视一眼,跟着他一同出了门。

  门里,面色虚弱的单孤刀目送他二人出去,眼中都是阴毒的狠意。

  门外,那大夫低声交代道。

  “单副门主伤得很重,但好好静养上一段时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我开上一副药,煎服几日便能自由行动了。”

  乔婉娩微微松了一口气,微微颔首,“有劳大夫了。”

  眼看那大夫要走,肖紫衿赶忙叫住他,“等等。”

  他转向乔婉娩,“阿娩,你的伤也要看看。”

  几人昨日初到梧州时,见金鸳盟的人与青山剑派的人起冲突,出手相助。

  单孤刀的伤是在这时候受的,乔婉娩也挂了些彩。

  她闻言摇了摇头,“只是小伤,无需挂怀。”

  肖紫衿不听,他见不得乔婉娩有半点不好。

  “阿娩,你如今是四顾门的代理门主,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四顾门内可怎么办?”

  乔婉娩无奈,转向那大夫,“那就有劳了。”

  那大夫把过脉后,并无大碍,留下一个治疗跌打损伤益气补血的方子离开。

  肖紫衿把乔婉娩安置好,下楼熬药去了。

  只要是有关乔婉娩的事情,他一向事必亲躬。

  下午时分,客栈门口集结了青山剑派几个弟子,求见四顾门代理门主。

  乔婉娩下楼去会客,肖紫衿自然陪她同往,厨房中空无一人。

  一道黑色的人影迈进厨房,长眉斜飞入鬓,轮廓硬挺刚毅。

  本是一张正义凛然的面容,此刻却像是覆盖了一层怨毒的寒霜,正是单孤刀。

  厨房的桌上放着两碗药,一个是土碗,另一个是干净如白玉般的瓷盏。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哪个是乔婉娩的。

  他四下看了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往那个干净的药碗中倒入药粉。

  那药粉雪白,入水便化开,无色无嗅,看不出半分不妥来。

  听到后方传来动静,他赶忙将瓷瓶收进怀中,快步上楼回了自己的房中。

  很快,肖紫衿便带着乔婉娩一同进了厨房。

  他面上有些愤然之色,“早知金鸳盟不守盟约,咱们就不该处处忍让。”

  “如今青山剑派被袭,天下正道武林都等着四顾门发话。”

  “相夷也真是的,非要跟那金鸳盟的魔头立什么契约,这有什么用?”

  “当年跟皇帝立契,江湖朝堂井水不犯河水,那是因为皇帝一诺千金。”

  “笛飞声这种魔头又怎么可能老实遵守约定,他真是太想当然了!”

  乔婉娩的面色冷下来,“紫衿,不可非议门主。”

  肖紫衿冷哼一声,“把这样的烂摊子丢给你,一跑就是两个月,我看他的心根本就不在四顾门……”

  乔婉娩秀眉紧蹙,“够了,相夷自有他的事要做。”

  “他执掌四顾门是为主持江湖公义,不是将自己卖给四顾门了。”

  以往总觉得相夷繁忙起来没有时间陪她,心生落寞。

  如今在他所处的位置站上两个月,才知其中艰辛。

  “我知道他站在这个位置,就该肩负这样的责任。”

  “可你不该如此不尊重他为四顾门,为江湖付出的累累心血。”

  “如今半点不舒心便要指责他,实在没道理。”

  她难得说话这样重,肖紫衿挨了训,有些失落的垂下头,不敢再搭腔。

  乔婉娩没有再看他,端起那白瓷一般的药碗。

  “等等。”

  肖紫衿叫住她,将她手中的药盏接了过来,把那半碗药倒入土碗中。

  又转身去把白玉药盏洗干净,这才去药炉边倒小火温着的另一壶药。

  “那是二门主的,先前为了凉得快才分开装。”

  乔婉娩点了点头,“好,那我先给他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