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看到的就是本市唯一一所因为资金短缺而暂停招生两年的高中——X市第一中学。
因为是寄宿制，哪怕到了周末这里热闹依旧，一群学生正在操场上玩闹。
门卫室里面坐着个远离喧嚣的看守者，他身上裹了件破破烂烂的棉袄，棉袜整个儿外露，包裹住深黑色的灯芯绒裤子，气质和老大爷无异。
但仔细一瞧，这个门卫的眉眼生得很好看，温柔得像是一湖春水。可惜这个人很冷淡，总是冻着冰，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带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等他哪天实在受不了自己，或是遭到学生的集体抗议，不得不拾掇一下之后，焕然一新的他会让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惊叹一声。
明明只要稍微讲究一点，好好洗个澡，穿得体些就能靠脸吃饭，却非要邋里邋遢的，真是太浪费颜值了。
年纪不大，怎么能整天揣着颗陈腐的灵魂？
刚了解他的时候，每个孩子都会忍不住八卦，挤在他周围刨根问底。
名叫季明灵的门卫会默不作声地召唤出一个空气罩，屏蔽这帮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的兔崽子。直到实在烦得受不了，他才搁下笔，沉着声威胁：“是不是想跟诡隼玩儿？”
“少来，你根本不会带我们去看它。”最爱带头造反的女孩扎着高马尾，同他对峙，“还有啊，您能不能取名字的时候用点心，就是叫暗影之鹰都比鬼损强啊，非要叫诡损？用我们那儿的方言来讲，跟骂人似的。”
季明灵无视了她的控诉，冷哼一声：“不信是吧。”
眨眼的功夫，一众人就被带到了天台。
面前是巨大得可以遮盖住全部日光的羽翼，正在微微伸展着，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诡隼昂着头，俨然一副准备猎食的架势。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季明灵，都慌了。
他们一齐躲在刺猬后面。
“……不是吧，来真的？！姐，快认错吧，这是真隼啊不是老鹰！”
“怕什么，管它叫什么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又不会真吃人。”刺猬有点儿发憷，却依旧挺直了腰以维持面子。
诡隼像是在嘲笑这帮没出息的家伙，眯着眼，围着学生转了一圈。
季明灵扫了眼鸦雀无声的学生，得意地咧嘴一笑。
“怎么了，不就是个普通飞禽？”
他很少笑，要笑也是皮笑肉不笑，没多少感情，像个纸堆起来的假人，难得心情好侧着脸一笑顿时显得生动不少。
然而此刻的学生无暇顾及欣赏门卫先生难得展露的一面，恐惧包围了他们，声音顿时弱了一半。
“它哪里普通了啊。”
“嗯，是不普通，尤其爱吃不听话的小孩子。”
隼能通人性，闻言果真张大了嘴，还故意留在最敦实的男孩身边低下头嗅了嗅。
男孩都快哭了。
季明灵打个响指，叫它适可而止。
诡隼踱步回来，乖巧看着季明灵，等待奖励。
“饿了？”季明灵撕开猪肉铺的包装，对着一米长的尖喙和深黑色的瞳孔，面不改色地喂了块肉过去，从容不迫得像是在逗公园里的小麻雀。
除了咀嚼声，四下一片死寂。
“知道错了？”季明灵坐到长椅上，抬眼。
“知道了。”
“那就走。”
一阵风刮过，天台门晃晃悠悠，半遮半掩地合上了。
终于没人烦他们了，诡隼闭上眼，大脑袋搁到季明灵的膝上，轻轻蹭了蹭。
“还是你最乖。”季明灵摸摸它的头，诡隼像猫一样，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它左边的翅膀看了看，新长出来的绒毛很短，那一片不怎么光滑，还泛着红紫色，可怜兮兮地挨着伤口。
细心检查过一番，他拿出药瓶，帮隼擦拭。
“连你都回来了，那他也该出现了吧。”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季明灵喃喃自语。
热烈的阳光直接照射下来，这让诡隼感觉很不舒服，它忍痛收拢着翅膀，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却依旧没有回到暗处，因为它舍不得离开。
季明灵推了推这只隼的爪子，催促道：“回去吧，好好养伤，等你恢复，就带你出去。”
隼不情不愿地抬起身，在他肩上蹭了蹭，漆黑发亮的眼睛盯着季明灵的脸，又撒了好久的娇才挪回到阴影中，紧紧地盯着季明灵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天台门后。
回到门卫室，季明灵开始写工作记录。周六，晴，无异常。
虽然可以直接用异能，在脑海里构想实景，方便快捷地上报情况，但他还是保留了传统古老的书写工具，小孩子一样幼稚执拗地手写。曾经覆盖着精致涂漆的笔都已经锈迹斑斑，却依旧被好好地保存了下来。
午饭时间，校长姗姗来迟，把季明灵单独叫了出去。
老先生神色复杂，一看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吩咐。
季明灵直接问他：“有什么事吗？”
“小季啊，得麻烦你提前做个准备，下周四要来个新同学。”
“那天我不上班。”季明灵皱眉。
“唉呀，我知道的，但是能不能帮帮忙，”校长驼着背，很是为难，“那孩子是个大人物家里的，怠慢不得，要是能拉到赞助，学校就再不愁资金问题了。”
季明灵沉默地看着他。
校长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汗，知道自己这么说很是掉份儿，脸上露出窘迫的表情。
“唉，我也不想这样，但境况实在不好，又不能放弃我们学校，他们可是少有的好心人呐，说只要孩子能被新学校热烈欢迎并接纳就愿意打钱过来，眼下也只能这样……要是我也有异能，就好了，那就不必这样为难你。”老人垂着头，如同做错了事的孩子。
相似的话，他也曾听到过。
“要是爷爷也有异能就好了，可以保护你，让你过得更好一些。”
无可避免地，季明灵的心抽痛一下。
这个世界始终是不公平的，虽然人类进入新时代，异能这个概念无人不知，却还是有人被神明漏掉，没能得到馈赠，无法掌握新能力，成为了最高管理层定义的重点保护对象。作为不具备自保能力的无异能者，注定低人一等，虽受特殊待遇，可以免疫异能攻击，但难以立足社会。
新时代已经不需要那些陈旧的人力劳动，无异能者几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上面也很苦恼，思来想去，决定划分出一些徒有其名的职位，大多是精神支柱层面的，以保障他们少得可怜的权益。
校长就是被抽出来丢到这片地方的一根签，战战兢兢地接手烂摊子，每天累死累活地忙，为着一个衰亡多年的名声，拖着个老腿去拉赞助，求人拯救他们高中的命运。
季明灵一向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冷漠，无情，他本该如此。原以为十年牢狱生活足够杀死他的一切多余情感，却还是留下了弱点，他狠心不下来，无法看到别人沮丧失落的模样，尤其是老人和小孩。
“麻烦。”
季明灵偏头瞪了眼窗户那头偷听的崽子们：“都吃完饭了还不回宿舍休息？”
校长总觉得他的怒气冲着自己，抖得跟筛糠一样，打起退堂鼓：“实在不行那就算……”
季明灵却说：“我会去迎接新学生的，不过话先说好，那天我不写工作报告。”
没想到小季居然能答应，校长猛地抬起头，只觉得浑身舒畅，仿佛能再爬一座高山。
他感激晃着季明灵的手：“没问题没问题！那天你就是我们学校的门面，只负责迎宾就好，其他杂活累活都由我负责！”由于太过激动，他咳了起来。
季明灵面无表情地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开。
尽管他看不见，校长还是挥挥手，欣慰又感激地笑笑，接过传声兽恭恭敬敬送来的一杯热茶，喊道：“谢谢啦，小季！”
解决了本以为不可能完成的难题，老人心中轻松不少，步伐也不免轻盈了一些。他四处打量着，走廊上贴满了陈旧的展示牌，大多都破破烂烂的，沾满了灰尘，看不出原来的内容。只有尽头贴着一幅格格不入的画，整幅画以及画框都保存得相当完整，颜色鲜亮。
虽然校长只是个不具备异能的普通人，但他对异能界发展史的了解程度，比专门研究的学者还要深。
他知道腾飞于这幅画中央的，是曾经统治这个世界的王。
尽管这条蓝色的龙已经陨落数千年，但它依然是每个异能者心中最伟大的存在。
“龙灵不忍见凡人受苦，在灾难降临前舍命跃入火山之中，与神罚之火拼死相搏，不惜粉身碎骨，只为救赎世间万物。
成功阻止天谴之后，龙灵将剩余的灵力慷慨散于人间，庇佑它所珍惜的凡人。”
这是每本历史书上都会记载的内容。几乎每位异能者都会随身携带一样与龙灵元素相关的物品，以此铭记赐予他们异能的圣灵。
校长见识过不少狂热尊崇龙的人，他们什么都不重视，目光就只投向一处。他们不吃不喝，长时间跪拜，口中念念有词，只在傍晚日光散去的时候抬头凝视遥不可及的雕像，就为了祈求得到一次在梦中与龙灵对话的机会。
能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恐怕只有小季了。
季明灵是校长所知的唯一一个，不崇拜龙的异能者。
严谨地说，季明灵表现出来的态度不只是不崇拜，甚至是厌恶。
“这种愚蠢的行为，也值得被人称赞？”那是一次教材改革讨论，当其他人都正襟危坐，一脸认真地欣赏动态插图的时候，只有季明灵瘫在椅子上，摆着张臭脸发表批判主义的言论。
结局就是他被毫不客气地请出了会议室，并被异能教育局点名批评，取消其出席任何等级会议的资格。
校长在报刊上阅读到这篇新闻的时候，属实为小季捏了一把汗，可当事人依旧我行我素，完全不打算修正自己的信仰和立场。
矛盾的是，季明灵口口声声说着讨厌龙，这学校里唯一干净体面的，却正是龙灵的画。
校长一直都想知道答案，却害怕惹恼了小季，从未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