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见来顺这般如此报了一遍, 心中惊诧不已,暗道:“胡先生只有一人,便是胡长忧。只是他早在饕餮宴之后, 便已手足俱断, 被人放在大坛子里, 其后已枭首示众了。哪里又来一个胡先生?”

  虽是心中惊疑, 却也只能移步出门去迎接,见软轿之上坐在那里向她微笑的,不是胡长忧又是哪个?

  晴雯又惊又喜, 不觉叫出声来, 又忙请胡长忧进府,盛情款待。来顺等人不意晴雯竟然同青莲教反贼头子还有这般交情, 暗暗称奇。只是这会子既有了这层关系, 便真正有了护家保命的资本,于是一个个欢天喜地,比从前受了甚么封赏都开心。

  筵席之上, 问及前事, 胡长忧只笑着说道:“我不过是手足折断而已,后来有本家的神医娘子替我医治过。不知道你们可听说过柳枝接骨之术?至于枭首示众那人,不过是李代桃僵罢了,我教中教众, 各个不惧生死, 换了我出去, 谁会対一团血污不成人形的东西验明正身呢?”

  晴雯听了, 不免感慨几声, 先是恭喜胡长忧大难不死,后福已至, 紧接着又感叹道:“先前我从不曾料到,连胡家娘子他们也是你们的人。原来从前我们一个三进三出的院子里,竟这般藏龙卧虎,我先前只道是因了穆平的缘故,才得以见到胡先生金面。如今才知,竟是胡家娘子的面子了。”

  说起穆平,胡长忧也是许多感慨,道:“我也未曾料到平哥儿便是当年的那位沧海遗珠。再料不到他竟如愿以偿,娶了你为妻。如今他既下落不明,我少不得为你打探一二。若是果真遭了不测,你也莫要难过,以你才貌,自当是有福之人。我教中兄弟,亦有许多俊杰,便是明王殿下,也是后宫空虚……”

  晴雯忙打断胡长忧的话:“胡先生,既有幸与你相交一场,我也不好瞒你,我既已嫁了穆平,便再不做其他之想……”

  胡长忧见她志向甚坚,感叹几句,只能由着她了。

  晴雯忍不住又向胡长忧打听贾府中人,盼着胡长忧能照拂一二,胡长忧微笑道:“这个却是巧了。我来前便料定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必然舍弃不了他们,早替你打听清楚。只是你只管放心,贾府里宝二爷也不是凡俗之人,同柳二爷交情颇深,如今得柳二爷照拂,自是诸事无忧的。”

  晴雯愕然。再细细追问之下,方知贾宝玉从前的好友柳湘莲竟然也加入了青莲教,仗着一身好武艺,何况相貌又美,吹拉弹唱等本事一概不缺,在青莲教中亦称得上一号人物,颇得明王看重。贾宝玉既与这等人相厚,如今自有柳湘莲照顾,诸事无忧。

  自此之后,侯府众人自有胡长忧罩着,等闲的青莲军都不敢来滋扰,这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来顺等人也得以往府外买些新鲜吃食,又打探来许多消息,说外头兵荒马乱的,正在到处捉拿太子和清平王一家,都在说太子和清平王怕是那夜乘乱之时,跟着五城兵马司的军队一起冲出城去了。

  又说东安郡王一家尽数殉国,本有百万之富,却被青莲军洗劫一空。

  末了,来顺感叹道:“夫人还记得袭人嫁的那吴姓商人吗?那户人家却是个真正晓得见风使舵的,我才知道,他见青莲军杀入城中,第一时间便寻了门路去拜见明王,如今已摇身一变,成了军需商,何等威风!”

  又道:“幸而咱们家有胡先生照拂,不然的话,若是袭人恩将仇报起来,还不定如何呢。”

  鸳鸯听了摇头道:“只怕袭人未必做得了吴家的主。再者,他们如此反复,人家也未必会真心看重他家。”

  麝月在旁笑道:“你这些日子常在胡先生身边聆听教诲,想来这是胡先生与你说的?”

  鸳鸯脸上一红,道:“这又有甚么难猜的?人心皆是如此,谁又喜欢那反复无常,一直在后头背刺的?”

  麝月道:“那也未必。茗烟还记挂着她呢,前几日还到这里打听。如今茗烟亦是加入了青莲军,本想着身边有了些积蓄,吴家是皇商必然受了牵连,大可讨了袭人过来,岂料吴家竟有这番际遇,却是他一个小小头目所不能及的了。”

  来顺也在一旁感慨道:“正是呢,人生际遇又有谁说得准。我再说一个人,你们必然想不到的。从前同东府里珍大爷和荣国府里琏二爷都好过的那人,东府里尤大奶奶的便宜妹妹,那个唤作尤二姨的,你们可知道她的下落?原来她凭着花容月貌,竟然到了明王身边,成了他的姬妾。”

  芳官忙问道:“那尤三姨呢?”

  来顺道:“若论相貌,这尤三姨并不在尤二姨之下,但她却并无多少攀附之心,只嫁了柳二郎,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众人听了,都在那里感叹着说:“龙生百子,自然各有各的秉性。想来那尤二姨若不是贪慕富贵,当初怎么会同琏二爷有了首尾,巴巴盼着琏二奶奶死,一心想嫁进来扶正呢?”

  众人听了这话,有附和的,有反驳的,也有不以为意的,不一而足。

  这般又过了几日,明王登基做了皇帝,分封文武百官。那胡长忧身为军师,出力甚多,封了礼部尚书,众人都为他欢喜,偏胡长忧在晴雯家中吃酒时候,却在那里闷闷不乐。

  吴贵在旁边见了,忙问缘故,胡长忧叹了口气道:“原本想着赶走了那狗皇帝,匡扶贤主登基,使得百姓安居乐业,干出一番大事。不想果真达成夙愿了,老百姓的日子却未好过分毫。前些日子我见他们在一户商户家里喊打喊杀,淫□□女,因问下来那商户并未有罪过之事,便想喝止他们。不想那头目只说,大家皆是这般,明王并未明令禁止,因何不准?我又去求明王,明王反嗔怪我多事,训了一顿。”

  来顺听了这话,心中颇不好受,但只恐胡长忧见怪,又恐被告发,只能维护青莲军道:“想是新皇登基,必然要犒赏三军将士,不然的话,岂不是辜负了这些过苦日子的兄弟?”

  胡长忧摇头叹道:“这样一来,青莲教在民间的口碑,只怕被败坏了不少。长此以往,怎生了得?何况如今饥荒又起,黄河水患未除,我请旨教明王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又劝谏他早早挥师南下,平定河南、山东等省,好早修堤坝,以平水患,竟被许多人耻笑了去。”一面说着,一面在那里唉声叹气。

  晴雯见他忧心忡忡,忙与他斟酒,劝道:“胡先生莫要烦恼。自古打江山易,坐江山难。想那前朝开国皇帝,本是草莽出身,幸而身边能人异士众多,一番劝谏,方有盛世。想明王亦是出身草莽,纵然天纵英才,但自小未有名师教习文武及屠龙之术,岂能事事虑得周全?此事自不可操之过急,徐徐图之便是。”

  胡长忧惊讶道:“想不到你竟然能有此见识!佩服!佩服!”

  晴雯摇头道:“当年侯爷在时,有不少人劝着他争那不该争的位子,他生怕我动了心思,暗中将这番利弊与我说明。我这才记到现在。想来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岂是轻易坐得的。当今皇上固然福寿全双,又是大能之人,但诸事纷杂,千头万绪,却也要好生调理才是。”

  胡长忧大感叹服,告辞而去。

  当夜晴雯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外头轻轻有叩窗声传来,晴雯一向睡卧警醒,身边陪侍鸳鸯、芳官等还未醒来之时,她已是醒了,心中惊疑不定,却大着胆子独自掌灯去看,却见来人黑衣蒙面,正要大声喊叫时,那人一把扯下蒙面黑巾,不是旁人,正是穆平。

  晴雯又惊又喜,一头扑了过去,口中说道:“你让我等得好苦!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认了!”一面说着,一面流下泪来。

  穆平一把抱住她,见她这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亦是无限欢喜,口中喃喃道:“我到了这时候,方知你心中有我。”

  晴雯嗔道:“你在说甚么胡话?既嫁了你,自然是一心一意跟着你,说了这许多次,为何你不肯相信?”

  穆平道:“那自是不同。我知道你是个忠心讲义气的。只是我仍盼着,你能如今夜这般,多几回真情流露,我便更加欢喜了。”

  两人相视一笑,前嫌尽数冰释。这时候鸳鸯、芳官等人才听到动静,一个个皆欢喜非常。

  晴雯牵着穆平的手,将他牵进内室,听他尽诉离情,方知他这些日子偷偷摸摸护着皇太后和薛宝钗等人离宫,却也吃了不少的苦。幸而在城外遇到密谋反攻的皇太子同清平王等人,方功成身退。

  晴雯听穆平说薛宝钗仍在人世,心中更是大慰,道:“太好了。宝姑娘真真吉人天相,自有后福。”

  穆平点头道:“可不是。她如今有了护卫太后的功劳,从此之后,天下之大,再没有甚么人能奈何得了她了。”

  晴雯听他口口声声,仿佛皇太子同清平王等人反攻定然能胜利一般,忙问缘故,穆平含笑告诉她:“如今明王只控制了京畿一带,清平王是带着他岳父麾下的五城兵马司营兵逃出去的,眼下驻扎在两百里开外,因恐惊动明王,未曾声张,但外头亦源源不断有勤王之师过来。如今先皇已然殉国,皇太子荡平贼寇再行登基,必然威震四海,清平王便可顺理成章为皇太子,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外省的那些统领都看得清清楚楚,现成的从龙之功,谁不抢着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