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心中亦心知肚明, 以刘家之家世,宁珏断然无弃了刘家女择旁人的道理。只是到底心中气不顺,故而时时抱怨罢了。

  她听晴雯在这里劝她, 虽然只是隔靴搔痒的泛泛之语, 却也就坡下驴, 将此事揭过, 又同晴雯说了些家常之语,道:“如今哀家这边也清净下来了。想来世事凉薄,古今如一。民间那些老百姓, 那些寡妇失业的, 又有孤儿寡母的,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因想到此处, 忽而问道:“上回依稀听你提起, 有户姓薛的人家,儿子犯了事没了,只母亲和女儿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女儿却出来抛头露面料理家事, 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晴雯知道她在过问薛宝钗之事,心中想着这倒是个机会,连忙把薛宝钗帮族妹薛宝琴找门路发嫁,反过来被族人逼迫谋夺家产之事说了, 那皇太后娘娘正有门庭冷落之感, 听说薛宝钗一家如此遭遇, 竟起了些同病相怜之叹, 连声道:“这还了得?天底下岂有这样没王法的?虽说她家绝了嗣, 只管往同族里过继一名幼子,诸事自然平消, 又岂能这般吃人不吐骨头,将欺负寡妇孤女之事做得这般明目张胆的?”

  晴雯见皇太后娘娘这般说,便知事情有了指望,忙恭恭敬敬道:“如今她孤立无援,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插手她族中之事,一切皆仰仗太后娘娘做主。”

  翌日。薛家的头号产业舒恒典堂中的金字牌匾早已黯淡,薛宝钗看见眼前咄咄逼人的族人,突然觉得疲惫之至。

  薛姨妈早已病骨支离,不负从前的富态雍容,被同喜同贵两个丫鬟搀扶着走出来,犹自在那里声嘶力竭骂道:“好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难道你们忘了当年蟠儿他父亲在时,是如何提携你们的?你们这些年在金陵能够作威作福,顺心遂意,多因了我们贾王两家亲戚之力。如今你们眼看着他们败落了,便开始上门欺负我们寡母孤女了?若拿绝嗣之事说道,一年前就该说的,如何那会子连个屁也不敢放?反而写了信上京来,依旧教我娘家哥哥替你们争那田产官司。如今反倒拿绝嗣来说事了?普天之下寻同族过继的多了去了,如何我家偏生不能?”

  除却薛蝌一房外,薛家其余六房皆派了男丁过来,有那头发胡子花白的,也有未满弱冠之年的,一个个却是同一副嘴脸,都在那里说:“大太太何出此言?去年蟠大爷刚去,尸骨未寒,我等虽有盘算,又怎好在那时候落井下石?若说过继之事,自是有的,不过总要一族人关起门来合计商议,难道人家不愿舍了孩子过继过来,你们倒要逼着人不成?”

  薛姨妈听了这无耻的话,不由得气得身子乱颤,指着为首的头发胡子花白那人,竟说不出话来。

  薛宝钗见状,忙过来扶薛姨妈,吩咐道:“且扶老奶奶去后院歇息。”

  转头向众人道:“如今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今日在这里苦苦逼迫,无非是觊觎我父亲在京城经营多年的这些店铺罢了。”

  众人被她说中心事,都有些尴尬,为首的那个花白胡子脸上勉强堆出笑意,辩解道:“大姑娘说这话又是甚么意思?我们皆知道这些日子大姑娘守着这些店铺有功,但你到底是女子,早晚是要出阁的,这些皆是薛家的产业,却不好流落外姓人家。”

  薛宝钗笑道:“说得好!如今不许我家过继承嗣,我便纵终身不嫁,仍旧无用,这份家业到底要落入你们之手,横竖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也没甚么。只是有一样,你们这些叔父伯父久居金陵地界,京中却是生疏,可知道这里头的门道规矩?又预备着拜入哪个山头?这做生意本来讲究一个和气生财,里头其实大有藏掖的,虽咱们家无所谓赚钱赔钱,但若是得罪了人,却是大事啊。”

  她这话里头绵里藏针,众人听了之后,都有些迟疑之色。惟先前那花白胡子满脸不以为然:“这又有甚么?各家铺子里皆有掌柜伙计,都是我家用惯了的老人。诸事自有他们负责料理打点……”

  一语未落,那舒恒典的掌柜已是从柜台后转了出来,道:“这话差了。我等虽常年在这铺子里做事,却不曾与你家签了卖身契,自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薛大姑娘待我等甚好,我等皆肯服她。若是换了旁人,嘿嘿,恕我等不奉陪了。如今这世道,在哪里还找不到几口饭吃!”

  薛家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瞠目结舌,齐齐跳脚。正在那里吵吵嚷嚷间,突然见外头有马蹄声得得而来,少顷到了门口,来人翻身下马,众人出来看时,见竟然是几个衣饰鲜明的太监,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花白胡子硬着头皮,鼓足勇气上前问道:“敢问公公何事到此?”

  那些小太监理都不理他,只在那里推搡道:“快闪一边去,莫要误了事。”又嚷着:“哪位是薛家大姑娘!快快备了香案出来接旨!”

  不多时,果见街上鸣啰声不断,一名首领太监坐在大轿中招摇而来。薛姨妈听见动静,唬得甚么似的,宝钗心中亦是许多疑惑,少不得整理了衣裙,扶着薛姨妈在那里接旨。

  只听得那首领太监言说传皇太后娘娘口谕,将宝钗大肆赞美一番,说甚么容姿淑美,德行庄仁,宣她进宫,只说皇太后要见她一面。

  以薛宝钗平日之稳重大气,却也不知道这番旨意从何而起,更不知祸福,急匆匆换了衣裳,跟随来人去拜见皇太后娘娘。

  岂料皇太后娘娘甚是和蔼可亲,在那里问了她几句话。薛宝钗其人,最是善于揣摩人心不过,此时有意奉承,自是捡着那教人听了欢喜的话说了,皇太后娘娘果然更加高兴,道:“如今哀家也老了,从前常过来那些孩子也都有旁的事了。枯坐于此,实是有些寂寞。幸而你这孩子嘴巧心善,在旁安慰着,哀家这精神头倒似好了许多。”

  又道:“听说你原本是进京待选的,可惜被你那莽撞哥哥给连累了。不然的话,恐怕早入宫了。哀家若早些时候见你,只怕平日里也能得些慰藉。可惜!可惜!”其实从前太上皇在世,皇太后亦颇有权柄,春风得意之时,便是宝钗果真进宫,只怕也难入她眼。如今皇太后落魄了,想起宝钗遭遇,竟有几分感同身受之感,这才这般喜爱她。只是这里头的情由,却是无人会去细细追究了。

  便有旁边心腹宫女凑趣笑道:“太后娘娘既有此意,如今却也不晚。果真下了懿旨,给她这个恩典,教她留在宫里作伴,岂不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薛宝钗是个机灵的,见得此景,早跪下来表明心迹,口中言说:“民女斗胆求太后娘娘赏这个恩典。”

  皇太后见宝钗谈吐有致,进退合宜,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早动了爱惜之心,见宝钗这般说,心中更加欢喜,道:“虽是如此,但哀家听说,你父亲留下来的那些家业,俱是你在掌管着,想来必是庶务繁忙,焉能有暇常进宫来?”

  宝钗忙道:“各家铺子都有精明强干的人在那里照应,都是这几年理顺了的,一个个忠心耿耿的,便纵民女离开,也不至于出甚么乱子。再者这些铺子只怕过些日子便成别人的了。”

  皇太后娘娘冷哼一声道:“你放心,天地间到底有公道在。既然哀家听说这事,便断然不会教寡母孤女受人欺负。”

  这日晴雯只在家中绣花,想着为穆平赶制一条腰带,忽而见来顺家的从外头进来了,满脸喜色报说:“夫人,夫人!薛大姑娘的事情有着落了!”

  遂将皇太后娘娘召薛宝钗进宫之事说了,道:“听说宝姑娘进退有度,甚得太后娘娘之心。只一个吩咐下来,便有许多人忙不迭过去奉承。”

  晴雯听了也甚是欢喜:“竟有此事?”

  来顺家的笑道:“在京城里住久了,我等早已见怪不怪了。岂不闻有句童谣,唤作朝为乞丐郎,暮登天子堂的吗?”

  又细细说道:“听说那日宝姑娘从宫里回来,身边便跟着几个嬷嬷,催着她收拾行装,吩咐家事。说是宝姑娘甚得太后娘娘之心,要过些日子,待诸事停当之后,入宫陪着太后。我见外头人沸沸扬扬的,都传说宝姑娘如今正是苦尽甘来,要入宫当才人、赞善去了,这是他们薛家祖坟冒青烟,几世修来的福分啊!”

  晴雯忙问道:“既是如此,薛家那些人又有甚么话说不曾?”

  来顺家的道:“从前咱们在贾府时,大小姐当了皇妃,一家子都是喜不自胜如同一步登天一般的,如今薛家女儿得入宫中,他们自是满口的赞美皇恩浩荡,还会有别的甚么话说?听说他们为了谁过继之事,已是打了起来,都争着想承嗣大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