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深知鸳鸯在晴雯心中颇有份量, 见她开口,忙向晴雯谢罪,再三说:“婢子只是不忿过去的事罢了。从前她在宝二爷房中那般嚣张, 竟是一手遮天一般, 难道夫人竟忘了吗?如今见她身上皆是伤痕, 才知天道好轮回, 到底是苍天有眼。她若果真过上了好日子,每日里吃香喝辣的,怎对得起佳惠?”

  晴雯听麝月提起佳惠, 不由得叹了口气, 道:“虽是如此,但她在这里跪着, 许多人在旁边围观, 教人看着到底不雅。你且教她绕个圈子,待到无人之时,引她从后门进府, 我自有计较。”

  麝月忙不迭应了, 晴雯回府,先去梅姨房中请安,见平儿已是显怀,心中甚是欣慰, 转身又去吴贵和灯姑娘处看了, 见灯姑娘正在太阳底下做小孩子衣裳, 面上竟难得显出几分温柔的母性来, 不觉啧啧称奇。

  再转头回院子时, 麝月已带着袭人在厢房那边等着了。袭人一见晴雯的面便合身扑了过来,跪在脚边, 在那里嚎啕大哭,诉说买了她的那个吴姓商人如何如何油腻不堪,如何对她非打即骂,又将衣衫扯开,把身上那些伤痕指给晴雯看,口中连声道:“求求侯夫人给条生路罢。先前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只求夫人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条贱命。”

  晴雯听了大吃一惊,她断然想不到袭人为了谋求生路,竟然可以这般低姿态。若是换了她,受了这等委屈,沦落到这般地步,哪怕被人作践至死。也断然不肯向从前故人这般哀求的。更何况是平白让从前不对付的人看笑话了。

  袭人仰头看晴雯神色,看不出喜怒来,心中越发焦躁不安,在那里嚷着说:“我男人已是说了,只要侯夫人肯相助,无论要花费多少银子,都是使得的,便是夫人开口要金山银山,咱们也绝对眼皮眨也不眨的!”

  鸳鸯听这话说得不堪,不由得训斥她道:“你这话说得不成体统。要甚么金山银山?难道夫人是那见钱眼开的小人吗?再者那皇商是何等显赫?薛大姑娘当年是凭了祖宗荫功,这才得以入皇商名册,你们这种不三不四没有来历的,又怎么敢痴心妄想?”

  袭人争辩道:“但我们听说那江家自投靠侯夫人后,便得以跻身皇商,可见夫人手眼通天,大有面子。何况如今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明码标价五千两银子可买一个皇商之位,我们只是寻不到门路,想请夫人引荐罢了。”

  晴雯听袭人言之凿凿,心中不免吃惊,暗想:“先前忠顺王爷一党以卖官鬻爵为名,在那里打击异己。如今才过了多少时间,便这般变本加利,不做遮掩了吗?”

  想到这里,便再也没兴趣同袭人说话,向她道:“你的意思,我已是知道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侯爷又不曾在朝廷里做实事,未必帮得上忙。你且回去,莫要向人声张,我先问一问口风再说。”

  袭人见晴雯语意松动,忙在地下磕头,磕得砰砰作响,连声道:“夫人请放心,奴婢理会得。这些都是机密事,任凭外头人如何问,决计不会吐露半分的。”

  袭人说完,又在地下磕了几个头,这才溜出去了。晴雯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惆怅半晌,道:“袭人如何变成这般模样了?从前的心气去哪里了?”

  鸳鸯却道:“这才是她的本性呢。她是最能屈能伸的一个人,心思最活络不过,只不过少了几分傲气,故而做起那些奸恶之事来,也是眼皮眨也不眨的。”

  两人不由得皆默然。又过了一会子,穆平从外头回来,见屋中一个个面色凝重,忙问缘故,晴雯遂将袭人所求之事说了,穆平问道:“依你之意,究竟是帮还是不帮?”

  晴雯缓缓道:“我私下想着,袭人那个人说话未必句句属实,却要教人私下里打听一番才好。若果真非要皇商才能救她一命,却也不好眼睁睁看着她死,只是咱们如今如何有这能力?”她虽帮着忠顺王妃办成一件事,却不想把这人情浪费在袭人身上。若说教她为了这事去求宁珏,她却是再也不肯了。故而有些犯难。

  穆平却道:“此事由你决定便是。若是要帮她时,却也要好生敲打一番,莫要教她再闹出甚么幺蛾子了。其实果真要帮她却也简单,我如今同户部尚书石瑛他们混得极好,想来不过说一声的不是。”

  晴雯便暗中遣了来顺过去打听,一日后过来回话说:“那姓吴的是外省人,只在京城做买卖罢了,因身边少人伺候不耐寂寞,这才二十两银子买了袭人过来,其实他家中另有正头娘子。一开始袭人颇为得意,整日里穿金戴银,又过了些日子那男人便露出真面目了。只说娶袭人本来是为了京里头攀交情,谁料想袭人坏了名声,故而打骂过几回。虽不如她说得那般凄惨,倒也有三四分了。还有一样,她如今还算在外头的,不算进门呢。”

  晴雯听了这话,默默叹息,遂将实情同穆平说了,担忧道:“只是那姓吴的说为了得这皇商之位,便是金山银山又有何妨,外面也有谣传说五千两银子可拿来换的,倒教我疑惑起来,心想莫不是这皇商里头的利润极大,这算不算假公济私?”

  穆平安慰她道:“古人说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我等不过是闲散人,莫要替他们操心了。我只管向石瑛提一声,其余之事,由着他们自个儿张罗。”

  晴雯想了想,又嘱咐道:“袭人倒还罢了。薛大姑娘从前对你有恩,她家里出了事,咱们断然不能袖手旁观的。你也向那石大人提上一提。”

  穆平忙应了。

  又过了几日,四处已是贴出圣旨来,忠顺王爷立为储君,入住大明宫,又有太子太傅、太子少傅等人从旁辅佐,忠顺王世子晋封清平亲王,正式开府,虽是从前忠顺王府重新修葺的,但其意义不可同日而语。又赐了一正一侧两名妃子,皆是靖国公的孙女,一嫡一庶。虽外头人不知道二妃名讳,晴雯却知道那必然是芳怡、明怡二人无疑了。

  借了这喜事,朝廷大赦天下,加考恩科自不必说。

  又过了三两日,穆平和晴雯得到消息,说贾家的案子已是判下来了,果如先前徐文轩所预测的那般,贾珍贾赦两房流放极北苦寒之地,贾政一房流放岭南,稍有出入者,不过是王夫人未在狱中拷打至死,将同贾政一起流放罢了。

  李纨因节妇之名,再加上忠顺王爷意欲讨好天下读书人的缘故,刻意加以照拂,故而李纨和贾兰皆可幸免于难。至于贾母和贾宝玉,倒是因先前在老太妃娘娘面前求到的那旨意得了庇护,逃过了一劫,贾宝玉的功名还在,更能参加这年秋天的恩科,却是意外之喜了。

  晴雯得了消息,便和穆平一起去贾府接贾母及李纨等人出来,欲要先请他们在家中住着,谁知道贾母早有安排,在外头买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虽然略小些,但和贾宝玉林黛玉三人住着,已是足够了。

  那李纨却被李家接了回去,说京中自有房舍与他们居住。晴雯素知李纨在贾家时候,得的月例银子和年节封赏都是上上等的,料得她手头少说也有数千两银子,想来必不至于苦了他们,故而也不加阻止,由着他们了。

  贾母拉着晴雯的手,再三感叹说:“你这孩子是个有心的。我心里有数,若非你和你夫君在外头四处奔走,还不定如何呢。”

  晴雯道:“老太太快别这么说,贾家自是我出身之地,若我忘本的话,那成甚么了?只恨我等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几位老人家受流放之苦。”

  贾母叹道:“那些都是他们的命数!偏偏犯下那些事,授人以柄,其实怪不得人!如此已是朝廷从轻发落了!”

  晴雯想起这些日子亲眼目睹、亲耳听闻的那些事,只好默然不语。她转身搀扶贾母和林黛玉等人上车,又道:“既是老太太执意不肯往家里住,只有再过些日子,等老太太那边安顿下了,我再过去请安了。”

  正说着话时,突然那边喧嚣声响,却是贾赦的几个姬妾不甘被发卖,在那里大喊大叫,道:“贾府的男人们没有一个顶用的!既买了我等过来,为何眼睁睁看着我等受苦受罪!算甚么男人!”

  晴雯看见贾宝玉抬头往那边看,忙和穆平一起劝他道:“这都是各人的缘法。父亲大人只管用心温书,好生备考,他日中了举人天下闻名之时,再来搭救她们不迟。”

  催着贾宝玉上了车子,目送他们远去了。转头看时,见先前那两个姬妾已是被人推推搡搡,拿铁链子捉走了。邢夫人一手牵着巧姐的手,一手牵着贾琮,流泪道:“好端端的如何到了这般地步。若是再早几日判,不定便赶上大赦天下,那北边岂不是不用去了?”

  晴雯这些日子已知忠顺王一脉之阴毒,暗道:“许是人家早已算好,就是不想教贾家赶上大赦,才拖到大赦之后宣布的呢。”只是这番话,却也不好明说,只得向邢夫人安慰再三道:“大太太的侄女邢岫烟,已是说定了亲事,便如先前所言,许给了薛家薛蝌,约定再过些日子便过门。薛家固然落魄些,但银子却是有的。到时候太太的弟弟亦终身有人赡养。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