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轩见晴雯心神恍惚, 欲言又止,忙躬身一礼道:“下官欲言之事俱已告明。此处虽极僻静,但你我二人也须避些嫌疑, 免得世子爷心生不喜。下官先告退了。夫人请珍重身体。”

  说罢, 不待晴雯回答, 已然飘然离去。

  晴雯见徐文轩这般做派, 忍不住苦笑。她想起几天前徐文轩当着她的面烧画之事,原本以为是徐文轩见她已嫁为人妇,故而以礼相待, 不想却是徐文轩误会她是忠顺王世子禁脔, 因此刻意与她划清界限罢了。想到此处,竟不知道是气愤多一点, 还是委屈多一点。他们一个是被寄予重望的龙子凤孙, 一个是素有才名的国之栋梁,不想明面上衣冠楚楚,恪守礼仪, 私底下却不过是一群衣冠禽兽罢了。

  只是此时宾客众多, 晴雯也不好耽搁太久,忙回到后头张罗,遥见宁玉郡主凤冠霞帔,满目大红, 正在新房中低头而坐, 喜帐里头撒了满床的花生、红枣、桂圆等物, 喜娘正在那里高声唱着颂词, 笑语欢声, 称颂不断,暗道:“似她这般父兄得力, 婆家追捧,夫君又极年少有为,亲戚间更无那些四处求告的烦心事,才是身为女子的福分呢。只可惜这个福分,并非人人能有。我能到如今地步,已是上天所赐恩德,又有甚么不满意的呢。”

  这般想着,复又打起精神来,指挥着东安郡王府的下人们往前厅送茶送酒,偶一抬头,只见那边蔷薇花架之下,忠顺王世子金冠玉衣,轻裘宝带站着,手中拿着一杯酒,面上微微带些醉意,正遥遥注视着她。

  晴雯身后不知道哪家女眷在那里窃窃私语道:“眼下京城之中的青年才俊,当属忠顺王世子最为出色,年纪既轻,人又极出色,前途不可限量,房中连姬妾皆无,将来若有人能跟了他,便是侧妃,只怕也是三生有幸了罢。”

  另一个说:“好极,好极!我这边唤人过去向世子爷说,就说你仰慕他人品,欲追随了去,如何?”

  先前那个忙掩她口:“我把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小东西!我不过这么随口一说,京城中人也多有这般说的,又有甚么值得你编排的!”

  两个女子笑闹成一团。

  晴雯转头过去看时,见是两位年轻的小姐,不知道是谁家的,不过十三四岁模样,身上衣裳妆饰隐隐可见不凡,梳着姑娘发髻,显然尚未出阁呢。她不认识这两位小姐,也不好多说甚么,只得装作内宅有事要忙的模样,一扭身子,避开忠顺王世子的视线,直往灶下而去了。

  这日晴雯和穆平都极忙碌的,直到三更天才歇息,因回府不及,当夜便宿在东安郡王府,次日见东安郡王世子同宁玉郡主相偕来东安郡王妃处奉茶,正是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间颇见和睦,倒也为宁玉暗暗高兴。

  当日晴雯又去贾府看望贾母,却不好将徐文轩之语说得太过明白,只含糊着说了些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他们皆要受流放之苦等等,又再三保证说祸不及贾宝玉等。

  贾母见晴雯说得支支吾吾,面上虽再三谢过了,心中到底不敢放心,却也只得强颜欢笑,道:“既是如此,旁的事倒也没甚么牵挂了,只大房里仍有一人教我放心不下。”

  晴雯忙问何人,贾母才道:“大房虽有凤丫头出面顶罪,但一个深宅妇人,固然顶罪却也有限,大老爷同琏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如今平儿怀着琏儿的骨血,尚未坐稳,如今正值抄家时节,吃的穿的用的皆不如往日,便纵一时身上不爽,只怕也请不来大夫探视。我想来想去,实在心中不安。既你同忠顺王一家交好,何不去知会一声,将平儿接了去养着,想来平儿只是个丫鬟,又是王家陪嫁带来的,无足轻重,必然不至于惹人注目。将来若是琏儿有甚么不测,也好留一线骨血。不知道这般是否妥当?”

  晴雯听贾母这般语气,见平日里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老太太竟要用这般委婉的语气同自己商量,心中不觉酸楚,忙道:“老太太这主意甚妥。平儿姐姐待我极好,我们最是情同姐妹的。如今她既然有孕在身,住在府中确实多有不便,我这便向忠顺王妃讨了她过来。”

  她果然出了门,作别贾母之后,一径往忠顺王府而去,走到半途,复又喝住车夫,心中盘算道:“忠顺王妃哪里管这些抄家的事,须得寻世子爷才能说明白。再不济,便去求求徐文轩?他既然一意要划清界限,寻他倒是极安全的。”

  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吩咐调转车头,却往致美楼而去,吩咐致美楼的黄掌柜道:“你且拿了我的帖子去,到礼部尚书府上寻徐三爷,只说顺义侯府有要事相商,请徐三爷遣了个说话简便办事伶俐的过来。”

  鸳鸯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担忧道:“徐三爷从前曾与夫人相识,此事侯爷尽知,虽侯爷大度,从不拿这些说事,但如今夫人避着侯爷同徐家来往,似乎并不妥当……”

  晴雯抬头,问鸳鸯道:“忠顺王妃并不管外头的事。若不请徐三爷从中斡旋,平儿姐姐那边又该如何是好?”

  鸳鸯听了这话,低头半晌,叹道:“如此说来,倒也没别的法子了。事到如今,只能咱们将此事死死瞒住,不教侯爷得知罢了。”

  晴雯心中暗想鸳鸯只知徐文轩的旧事,却不知道忠顺王世子那边不顾人伦纲常,恬不知耻色胆包天,她自然不会将这煎熬纠结之事说与鸳鸯听,只顺势叹道:“如今之计,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鸳鸯亦附和叹道:“正是。却也再无他法了。”

  鸳鸯自然不知道,晴雯口中的两害相权取其轻,指的是与其招惹毫无忌惮的忠顺王世子,不如招惹已知避忌的徐文轩。

  鸳鸯心中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却是在平儿的安危和晴雯的声誉之间权衡。鸳鸯料想以她自己平时的本事,定能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再者以顺义侯之爱妻敬妻,纵然知道此事,也未必会责难的。相比之下,平儿在风雨飘摇的贾府滞留,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实是耽误不得。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得得,鸳鸯出门看时,却是徐文轩自己骑着马过来了。忙让到楼中雅座坐定。

  此时正是烈日炎炎,晴雯见徐文轩满头满脸的汗,心中倒有几分愧疚,正要说话时,便听得徐文轩开门见山问道:“世子爷今日不得闲,往城外查看布防营地去了。夫人令人传讯,定然是有事要求告,特传下官转告。是也不是?”

  晴雯听徐文轩话音,显然要与自己撇清干系,生怕自己是来寻他。只是如今徐文轩之言恰好暗合了晴雯心意,倒省去不少力气,也不辩解,只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徐大人果然料事如神。正是有事要求告世子爷,万望大人转告一声。”

  徐文轩便问何事,晴雯便将贾府中有一个丫鬟名唤平儿、行事最是稳妥大方、眼见贾府落难、欲索了家去等一套说辞说了,谁知徐文轩精明过人,且颇熟知贾府之事,直接戳破道:“平姑娘虽只是琏二奶奶的陪嫁丫鬟出身,却已开了脸做通房。前些日子抄家时候,我等早留意她步履沉重,行走坐卧皆不似姑娘家,何况又随邢夫人同住,料定她已然有孕在身,怀着琏二爷的骨血。若侯夫人只是索一个丫鬟,并不是甚么大事,倒也罢了。如今欲要连同贾家长房嫡系的骨血一起索了去,却不妥当。想那琏二爷数月后便要至极北苦寒之地,他的子孙只怕也要跟着过去的。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夫人轻轻接了过去?”

  晴雯和鸳鸯听了这话,不由得脸色发白。她们情知徐文轩的话句句在理。贾母出主意要她索要平儿,原也只是仗着平儿只是丫鬟身份,月份小只怕还看不出来,这才冒险一试。岂料徐文轩却对此事了如指掌。

  徐文轩只不过是投靠了忠顺王世子的其中一人罢了,他都知道的事情,忠顺王世子会不知道吗?忠顺王主办抄家之事,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又岂能容这种事情发生?

  当下晴雯哑口无言,再也说不出话来,心如死灰。

  刹那间,整个屋里一片死寂。

  徐文轩看了看晴雯脸色,突然笑了起来:“夫人既深得世子爷眷顾,便千万莫要小看了世子爷,以为他是个轻易好糊弄的。虽此事要担极大的干系,但倘若夫人挑明了说,只怕倒也有一丝指望。”

  晴雯听徐文轩语意松动,咬牙道:“此事若成,我自然深感世子爷与徐大人恩德,日后必当有报。”

  徐文轩轻轻一笑道:“夫人既然开口了,下官必当尽心竭力为夫人设法。说来也是贾家家门不幸,平姑娘好好的一个通房,竟同底下的小厮私通,弄出孩子来。邢夫人唤她到自己房中,只怕要好生管教一番,小命岂能保住?如今夫人心慈,竟有意搭救,正是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