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等人守在宫门外头, 一直等了两个多时辰,才见晴雯从里头出来,忙扶上轿子, 悄声问道:“如何?”

  晴雯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 自有雅量。因听说咱们只是小本生意, 急切间寻不到一千盒胭脂水粉, 发话说可宽限到年底。”

  鸳鸯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等回去了我立马遣人通知茜雪,省得她忧心。”

  晴雯道:“我方才已是被皇后娘娘取笑了一番。说旁人都想着做着宫中采买之事,抢破头只怕还不得呢, 只咱们在这里诚惶诚恐, 可见皆是老实人。我便将这江家铺子的来龙去脉尽与皇后娘娘讲了,娘娘甚是和善, 说久居深宫, 竟连外头的这些家长里短都觉得新鲜有趣,教我时常进宫与她说话呢。”

  鸳鸯听晴雯这般说,将信将疑, 如做梦一般, 半晌才道:“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缘法!咱们家大小姐从前侍奉皇太后娘娘有功,这才得了晋升,光耀门楣。如今你既投了皇后娘娘缘法,日后还不定如何呢。”

  晴雯勉强笑了几声。待回到侯府, 晴雯屏退左右, 只留下鸳鸯一人, 方向鸳鸯道:“我在宫中遇到娘娘了。”

  鸳鸯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宫中娘娘虽然多, 但能得晴雯这般对待的,惟有荣国府贾家的元春——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娘娘一人。

  “自从上次省亲之后, 再未见过娘娘尊面。二太太时不时去宫中探望,听说状况不甚好。连老太太都私下里长吁短叹了几回。”鸳鸯说到这里,也有些热切,“虽你入过几次宫,但宫门深如海,除非圣人发话许可,太监宫女们带着,否则是不好乱走乱逛的。如今怎地见了?难道皇后娘娘特意恩准你们相见了不成?”

  晴雯摇头道:“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哪里记得这些小事。是我拜见皇太后娘娘时候,恰逢娘娘也在宫中侍候。其后又一起告辞,故而略说了几句话。娘娘……娘娘看着倒比从前瘦多了,或许是上回省亲是在隆冬时节,如今盛夏酷暑,衣衫单薄了的缘故。”

  其实,常言道养移体居移气,元春在宫中所受冷遇,俱在衣裳首饰脂粉等事上,晴雯看得明明白白的,只是不敢多说。

  晴雯只管把那玫瑰膏子和玉簪花棒献给皇太后娘娘,皇太后脸上倒是淡淡的,道:“难为你费心了。”又叹道:“哀家年纪大了,这些脂粉虽好,平白放着倒糟蹋了。”

  早有底下伺候的一众妃嫔争先恐后夸了皇太后娘娘一番,无非是夸说相貌年轻,只怕还要活几百岁呢,哄得皇太后心花怒放,道:“那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笑着说晴雯的这片孝心已是领受了,转手又将这脂粉赐给了一个看起来颇伶俐的妃嫔。

  一众妃子之中,若论位份,元春乃是贵妃娘娘,但不知道为甚么,低眉垂目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众人说笑时,也只管在那里跟着笑。等到皇太后说乏了,命众妃嫔同晴雯皆退下时,元春才故意走慢了几步,出太后寝宫之时,恰与晴雯撞了个正着。

  晴雯忙行国礼家礼,元春身边只跟着两个丫鬟,连步辇都不曾乘,见晴雯一脸诧异,淡淡解释道:“今上不喜奢华,宫中效行简朴。故而步辇等虚礼排场皆省去了。”

  晴雯忙附和几句,因料定元春有话同自己说,在一旁恭恭敬敬等着,谁知道元春欲言又止,半晌才道:“罢了,你是个极机灵的孩子,也是个福泽深厚的。我如今已落魄,更不敢指点于你。只是你千万要记得一件事,一动不如一静,凡事多思少动才好。”

  晴雯以为元春是为脂粉之事见怪,忙解释道:“这胭脂膏子和茉莉粉,原本是家常所用之物,在小店寄卖罢了,其实不值几个钱。因宁玉郡主大婚,赠了她几盒,她却心里过意不去,帮着促成了这采买之职。倒是意料之外。既宫中贵人尽知,也不好装聋作哑,少不得入宫来谢恩的。”

  元春淡淡一笑:“这个倒没甚么。此系小利,你又不曾在里头瞒神弄鬼。也便罢了。宫中的贵人们皆是睿智通透之人,万万莫要在她们面前说谎,更不要多事,便可自保无虞。”

  晴雯听她这话说得奇怪,但宫中宫规森严,耳目众多,欲要问时,又不敢细问,见元春向她微微一点头,脚步不停,渐走渐远,急中生智,才问了一句:“娘娘可要些胭脂膏子日常使用?”她想元春面上妆容极寡淡,只怕是宫中胭脂不合用的缘故,也不知道前些时候宁玉郡主送入宫的那些胭脂,元春得了没有,若是用那胭脂和茉莉粉来修饰,必然鲜艳明媚许多。

  却见元春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说话,只沿着宫墙下的青石道往前头走去。时值午后,阳光刺眼,群鸦的叫声不绝于耳,青石道上一半是宫墙斜斜透过来的影子,一半是艳阳高照。元春娘娘便带着两个宫女走在明暗交界之间,渐渐往阴影里走,不多时便被阴影整个吞噬了。

  晴雯在后头看得真真切切,心中突然有些不详的预感,却不敢多说,回到家后,刚想同鸳鸯细说一番,刚起了个头却匆匆煞了尾,心中惊惶之感更浓,偏不好细说。

  鸳鸯在旁边静静候着,心里也有几分七上八下的,见晴雯憋了半晌,只说元春变瘦了,不觉好笑,道:“这算甚么。咱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那戏里头的娘娘们哪个不是身材苗条,如扶风摆柳的?这不算甚么。”

  晴雯只得将担心咽回肚子里。又过了几日是东安郡王府纳吉之期,晴雯和穆平等人少不得过去帮忙,见许多箱笼皆用红绸裹着,一车一车运往忠顺亲王府,那车辙甚重,有扛箱笼的小厮忍不住问了两句,早被管事的一阵喝骂,看神情竟是紧张得很。

  晴雯心中有数,只留意数着那些藏着金银之物的箱子,一面数一面诧异:“若说送宁玉郡主的聘礼皆折换成金银等物的话,纵使是白银,七八车也尽够了,若是金子更加隐蔽。如今却送了这么多。只怕这里头不单是为了填补亏空,只怕借着宁玉郡主大婚之事罢了,里头还有别的用意。”

  晴雯正为了东安郡王府和忠顺亲王府的婚事忙碌之时,忽然贾府那边传过来消息,说金陵王家的顶梁柱王子腾进京述职的时候死在半路上了,贾家甚是惊慌,特送了信过来。贾母虽是心中不自在,却特意嘱咐晴雯不必去吊唁,只以忠顺亲王府的喜事为重,晴雯闻言,只得罢了。

  晴雯私下里同穆平道:“贾王史薛四家,如今倒以王子腾一家权势最大。他若是顺利进京,只怕入阁有望。一家子正伸长了脖子盼着呢,偏生半路上没了,却又不曾说是怎么没的,他正当壮年,也不似生了急病的模样,着实令人疑惑。”

  穆平劝慰道:“那朝堂上的事,最是风云变幻的,谁说得准呢。倒是我这等不问世事的闲散侯爵更自在些。你放心,若贾家有了难处,咱们能帮则帮,必不教你为难。”

  晴雯笑道:“老太太前番特意叮嘱过,教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莫要太过在意亲戚家是非呢。再者宫中有娘娘在,想来圣上无论如何也要给几分薄面,岂能立时翻脸的?”

  穆平犹豫片刻,道:“圣意难测,谁知道呢。”又道:“前几日冯紫英写了亲笔信过来,说他家被圣上几次斥责,求我看在昔日情分上,引荐给忠顺王世子,看着能不能寻一条出路。我想着他们从前行事,倒是同忠顺王一家逆着干的,料想忠顺王世子不喜,便没敢开口应承。想来他们这些勋爵门户,都是从前征战沙场,拿命换来的地位,纵使一时失势,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至于太过为难的。”

  晴雯听了这话,虽有重重心事却不知道该如何细说,这日只得胡乱歇息下了。谁知才到了第二日,便有人来敲侯府的门,请进来看时,却是贾宝玉的长随李贵,浑身素白,一路哭,一路进来,在穆平脚下长跪不起,道:“五更天的时候,宫中传来消息,说娘娘薨了!”

  穆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问了几句,又恐吓到晴雯,十分犹豫是否要告诉后宅,正在这时候,又有人进来报说:“神武将军冯家被抄家了!好多御林军锦衣卫都在那里呢。忠顺王世子传过来消息说,因冯大爷前些日子遣了人过来,还要来咱们家问一回话,问是否私藏了冯家的东西。”

  穆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心中震惊难以言语,料想必有一场血雨腥风,好容易定了定神,道:“冯家也就罢了,宫中娘娘之乃是大事,却不好瞒着夫人。且容我去内宅,缓缓告诉了,再过府去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