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诚惶诚恐?”两人正在说话间, 忠顺王妃已是礼佛完毕,满面春风带着许多婆子丫鬟进来了,见晴雯和忠顺王世子两人皆在堂内, 余者服侍之人竟一概不见, 不由得面色一怔。连她身后那些婆子丫鬟, 也显出些许微妙的神色来。

  晴雯见这般情形, 早知不妥,忙上前一步行礼,向忠顺王妃道:“我奉婆婆东安郡王妃之命, 为宁玉郡主婚礼之事来请王妃的示下。因王妃礼佛, 便在此处小坐片刻。不想世子爷也过来寻王妃,便顺势请教一番。世子爷果真高屋建瓴, 见识高明之至。”

  她这般说, 倒将那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嫌疑化解了一半。那些婆子丫鬟心中虽有疑虑,也不好再多说甚么。毕竟她们陪着忠顺王妃礼佛,中途早已得到下人来报, 说顺义侯夫人求见。如今晴雯所说, 句句与其相合。

  忠顺王妃也知晴雯之意,忙笑着道:“你莫要再夸他了。不过是他妹妹的婚事,他哪里有插嘴的余地?”这样一来,不管晴雯和忠顺王世子先前讨论何事, 皆被含糊归于讨论宁玉郡主婚事里头了。纵有嫌疑, 便也不至于是大错。

  晴雯也笑道:“常言道, 举贤不避亲。两家既已结成亲事, 便是一家子的人。我说句实话罢了, 难道竟夸不得?还是王妃嫌弃我年轻不懂事,故意不肯认我当亲戚了?”她同忠顺王妃开这等玩笑, 那玩笑里的意思仍然是明明白白的:宁玉郡主已许给东安郡王世子为妻,两家便是姻亲。故而她和忠顺王世子亦算亲戚。亲戚之间,那男女大防倒没那么严格了。

  忠顺王妃摇头道:“这话差了。”

  晴雯听了这话,面上虽仍然带笑,心中却是一惊,暗道:“难道忠顺王妃自恃身份,嫌弃我高攀了?其实若是往日,我自不会凑上去攀附他们,只是如今这当口,若是传出甚么闲言碎语来,我固然无趣,难道忠顺王世子便有面子了?”

  正惶恐间,又听忠顺王妃笑着说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场之人皆是我的心腹,这话亦可以明说的。当年义忠亲王同当今圣上是嫡亲的兄弟,我与你也算是妯娌,是极亲切的一家人,更是孩子们的长辈。你何必依了宁玉那孩子的辈分,平白矮了一辈了?”可见忠顺王妃也是个明白人,这弯弯绕绕的,只为点名晴雯是近亲,是忠顺王世子的长辈。既是已婚的长辈,在小辈面前,便更不必讲究那甚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了。

  晴雯放下心来,暗暗钦佩忠顺王妃想得周到。她忧虑之事已去,却也不忘推让一番,显得自己本分恭谨:“妯娌甚么的,实是不敢当。能有世子爷这样的晚辈,实是三生有幸。”一面说,一面眼睛望着忠顺王世子,做慈爱状。

  众婆子丫鬟见忠顺王妃和晴雯一唱一和,两人有来有往,气氛极是融洽,不觉都附和着笑出声来。

  一阵女子笑声里,只听得忠顺王世子闷哼一声:“没大没小。”

  晴雯一怔,有些暗恼忠顺王世子不明白世间流言如刀,不能体谅她和忠顺王妃为他保全名声的苦心,便见忠顺王妃一手指着世子,笑得前仰后合道:“他从来便是这倔脾气!从不肯恭恭敬敬唤人长辈的,若非被他皇爷爷护着,早挨了十次八次家法了!”

  众婆子丫鬟听了这话,笑声更甚。晴雯不免也陪着笑了几声。一片哄笑声中,只见忠顺王世子板着脸,向忠顺王妃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忠顺王世子走后,晴雯见忠顺王妃满面春风的模样,才向她问及宁玉郡主婚事。只听得忠顺王妃满口应酬的辞令,但句句不离聘礼二字。若是先前未得东安郡王妃暗示,又不曾撞见宁玉郡主和忠顺王世子大吵大闹,晴雯或许还听不明白,但经了这些,她此时却是心如雪亮:“似宁玉郡主这般高门贵女,从小深得宫中宠爱、锦衣玉食、未受过半分委屈之人,竟也要这般被卖掉了吗?世人皆说嫁妆是女子的底气,这般索要了贵重聘礼去,只抬了些空箱空柜回来,宁玉郡主在婆家又哪里有面子?”

  转念又一想:“宁玉郡主是天之娇女,又岂能同平头老百姓等同?想来东安郡王府欢天喜地定下同她的亲事,原也不是为了她的嫁妆来的。东安郡王府暗地里做着钱庄生意,只怕富可敌国,那几万两银子看着虽然多,但他们凑一凑却也容易。只要忠顺王爷果真如许多人猜测的那般,最终能谋得储君之位,将来荣登大宝,宁玉郡主便晋为公主之尊,到了那时候,富贵已极,还有甚么好挑剔的?”

  想到这里,晴雯复又平静下来。

  当日晴雯便回东安郡王府复命,含糊着将忠顺王妃的话转述了一遍,果见东安郡王妃叽里咕噜抱怨了很多,却也没说别的,只说已同东安郡王商议妥当,备齐了聘礼,因是皇室指婚,少不得将纳吉的单子呈宫里过目的,又说拟抄送一份,私下里递交忠顺王府。

  晴雯是识字的,见呈至宫中过目的礼单长达数页,那抄送给忠顺王府的礼单却只有一页,心中有数,却不多说一句话。

  这日晴雯回了自己家后,难免有些心事,却被穆平看了出来,于无人时细细追问,晴雯便反问他:“听闻朝廷指婚,皆是内务府筹备妆奁。娘家只有添妆的,却没有往里头删减的道理。不知道可有甚么法子,将那准备好的妆奁偷梁换柱,变成空箱子不成?”

  穆平道:“有。不过是在妆奁单子呈过来,专人验看后,另外再备一份罢了。这个倒也不难。”

  晴雯奇道:“我不过信口一问,不曾想你却颇精通这里头的学问。”

  穆平便不好意思起来:“实不相瞒,前些时候我去看梅姨,梅姨拿这事再三教导我,说生怕我吃了你的亏去,言说从前宫里出过这等事。直到我说,你的嫁妆皆出自是贾家老太君的私蓄,便是连你哥哥嫂嫂,也是你嫁妆里的出息养着,她这才不说话了。”

  晴雯听了这话,虽早知要刻意忍让梅姨,心中仍旧不是滋味,便听得穆平又问道:“好端端的如何说起这个?我已是再三告诫梅姨了,不教她再插手我们的事,你莫要难过了。”

  晴雯见他言语诚恳,只得罢了。本欲将忠顺王府和东安郡王府婚礼内情相告,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熄了念头。

  第二日晴雯仍旧为东安郡王妃办差事,捧着那盛了聘礼的一只龙凤呈祥雕金嵌玉紫檀木匣子往忠顺王府上去,忠顺王妃见了,果然满面喜色,连带着夸奖了晴雯几句。因晴雯说备了几色针线给宁玉郡主当贺仪,忠顺王妃急命人唤宁玉郡主过来。谁知那人去了半晌,方回来复命说:“郡主院子里的嬷嬷说,郡主昨夜偶感了风寒,因怕王妃担心,故未曾禀告。已有奶妈曾嬷嬷做主,熬了些姜糖水喝,如今已是无大碍了,只身子还沉重,见不得风,走不得路。”

  晴雯听了笑道:“我既要去向郡主贺喜,自是当亲自过去的。岂有郡主反过来就我的道理?”

  忠顺王妃正在欢喜的时候,见晴雯诚心诚意过去,岂有泼她冷水的道理,忙吩咐人引她过去。

  宁玉郡主的居处是极小巧别致的一处院落,里头一片竹子修长清逸,几株芭蕉同大片深深浅浅的蔷薇花相映成趣。

  晴雯正赞叹间,岂知刚过了月洞门,便见一个红衣女子在院子里叉腰大叫道:“又有甚么好见的?我知道她一向与我不和,想着看我的笑话。如今可算被她如愿了!”

  晴雯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那红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宁玉郡主。

  连引路的丫鬟都颇为尴尬,小声问道:“前头说郡主微恙,如今竟能起身,想是身子好些了?”

  宁玉郡主的奶妈曾妈妈是位颇精明的婆子,忙赶出来笑着解释道:“是好些了,郡主向来是个急性子,方才嫌弃屋里气闷,这才出来透一透气……”

  宁玉郡主不等曾妈妈说完,便大声打断她的话道:“曾妈妈,你老人家这话说得奇怪,我身子好端端的,几时得病了?”

  又向晴雯道:“你也不必过来看我的笑话,因想着先前在宫里时,我整日笑话你,如今我落魄了,你便特意过来看我的笑话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如今虽是一时失礼于人,但这过日子,看得是长长久久的水磨工夫……”

  晴雯满脸诧异,问宁玉郡主道:“郡主这话差了,如今郡主正预备着出阁,正是风风光光的好日子,又哪里失礼?哪里落魄了?”

  宁玉郡主大声道:“你也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别人不知道罢了,你是今日过来送聘礼单子的人,你还能不知道?”

  晴雯道:“郡主纳吉之礼的单子,早已呈到宫中,由内务府和礼部共同审议,再由两位老圣人拟准。如今这份,只是抄送过来,好使府上有个预备的。我只不过是奉命送这个的,未曾细看礼单,想来那纳吉之礼长达数页,自是热热闹闹,品类繁多,极郑重其事的。”

  宁玉郡主冷笑道:“你还哄我。难道你昨日在母妃处装睡,我竟不知?不过是在我哥哥面前,给你几分脸面罢了。我哥哥一向手段强硬,除了父母和我外六亲不认的,若是他知道你是装睡,不定还要闹出甚么事端来。”

  晴雯心头一惊,方知忠顺亲王这对子女,皆是精细之人,陪着笑脸道:“郡主这话差了。郡主既然知道我未曾睡着,便更该知我装作不知的用意。人生百年,谁家没有些教人不畅快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必总提起来。”

  宁玉郡主道:“即使如此,你今日过府,为何又非要见我?若说我新婚贺仪,想来有爵之家皆有筹备,少不得是金银古玩、珠玉摆件等物,或新奇,或贵重。你怎敢用几色针线来充作贺仪?”

  晴雯笑道:“因咱们年纪相仿,日后你嫁进东安郡王府,便是妯娌,情分自是不同。那贺仪自然要重重备上两份,往两家分送的。只是那都是二门外的规矩,须得同侯爷商议,并不归我管。如今这四色针线,却是另外的,是姐妹间私下里相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