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日子她同穆平朝夕相处, 早将穆平的底细摸得透透的了。

  穆平固然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但当今之世,越是那忠厚老实的, 于这显贵之中的交际斡旋越是不中用, 人家不过逢场作戏说几句好听的话, 他这边便信以为真, 恨不得肝脑涂地,竭力报答了。故而这等人于那经济仕途上头,显得颇为蠢笨, 格格不入, 并非他天性不够活络,实则未能如那些浸淫官场的老手那般有指鹿为马、信口雌黄的本事, 不会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罢了。

  这样的人,又能如何在京城权贵场中如鱼得水、八面玲珑呢?非但穆平吃力,便是晴雯这样千伶百俐的, 也甚是不适应同贵妇们应酬宴会, 所幸老太妃娘娘仙逝,有爵之家不好过于张扬,才不至于太过疲惫。

  因了这个原因,晴雯自家人知自家事, 并未指望乔迁宴中穆平能伺候得这群见惯了富贵的王公贵族们满意, 只求无功无过, 勉强过得去罢了。待到听说忠顺王世子莅临, 因早听说这位爷种种异于常人之处, 更是不敢再抱甚么指望。

  “这是……这是从何说起?”晴雯惊疑不定问道。她素知芳官秉性,最是胆大包天不过, 若是芳官见自己遭王夫人斥责,故意编出这等谎话来撑场面,那就糟糕了。

  贾母、王夫人等人听了,更觉诧异。她们皆是见多识广的诰命夫人,晴雯都能看明白的事,她们又有甚么看不明白的?在这些京城诰命的眼光中,穆平早从许多光环加持的义忠亲王遗孤变成了靠着旧情得太上皇怜悯、事事应对失当、太上皇早晚厌倦了他的便宜侯爷。

  王夫人之所以敢在顺义侯府中对着女主人大声斥责,一来她名义上是晴雯的祖母,朝廷以孝治国,长辈发话,晚辈只有恭顺听从的份儿,二来也是她看准了穆平不能有所作为的缘故。京城里那些尚袭着侯爵之位的穷官多了去了,一个个都靠皇庄那点微薄的岁租和春祭银子过活,一着不慎,便有抄家灭族之祸,王夫人又何曾真正看得起过他们?

  王夫人听了芳官这话,也有几分疑心是底下人故意维护晴雯,编出来的谎话,忙发话道:“报喜?喜从何来?”

  芳官等的便是王夫人这句话。她虽人少,却最是志气大的,当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禀夫人和各位老太太、太太,奴婢得了夫人的令,悄悄在二门处打听消息。方才听侯爷身边的贴身小厮小全儿满面喜色走过来了。小全儿催着奴婢进里头跟夫人道喜,说再不曾料到竟有这般好事,那些老爷们一个个装模作样、屏神静气的,却是咱们家侯爷猜中了世子爷的心思,不过三言两语,便教世子爷大为折服。还有那两道菜,世子爷也是赞不绝口的,称赞侯爷匠心独运。实乃万民之福。”

  晴雯听得晕晕乎乎的,正将信将疑间,贾母那边却知道这等言辞决计不是芳官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编得出来的,可见十成里少说也有六七成是真的了。当下展颜笑道:“既是这般,那却是再好不过了。”又嘱咐晴雯道:“你当在旁尽心尽力辅佐侯爷,万万不可稍有懈怠。若是侯爷因内庭之事烦恼,便是你失职了。”

  晴雯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只能先应了。

  一时堂上众人面带笑容,心思各异,又吃了一回茶。这时候第二波报喜的人才进来,将正堂发生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听得贾母等人疑惑尽去,连连点头,晴雯喜不自禁,内心也轻快了不少,独王夫人自觉跌了面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强行争辩道:“怨不得咱们家同忠顺王爷一家素无往来。世子爷这般行事,也忒古怪了些。想来他天潢贵胄,平日里行些节俭之事教那些谏官闭嘴也便罢了,何必钟爱市井之流的菜肴?说甚么与民同乐,却未免有些落于俗套了。”

  邢夫人一向同王夫人不合,原本她也甚看不惯晴雯,这时候听出王夫人言语里的纰漏,自是嘲笑王夫人要紧,忙道:“这话差了。早闻世子爷是心胸远大之人,自该兼收包容,那五香脱骨扒鸡我从前也听说过,正是鲁地名菜。侯爷拿这个款待宾客,原也无可厚非,世子爷之宏论更是高瞻远瞩,非常人能及。若是圣上得知此事,还不定如何褒奖呢。咱们也只得没住口称赞才好,又怎能挑这里头的不是?”

  贾母点头赞道:“你这话说得极是,正是这个道理。”

  邢夫人本是个聪明人,因受制于出身子嗣等,在长房处处掣肘,为保自家颜面富贵,只得一味顺从贾赦,不知道做了多少有伤阴骘之事。如今因事不关己,她方显伶俐本色,偶发一高论,竟得贾母赞许,不由得看了王夫人一眼,得意非常。

  王夫人银牙暗咬,但此时却不好再说甚么辩驳的话,只得装聋作哑,好容易等着这茬事揭过去。贾家众诰命夫人恭喜过晴雯一轮后,复又开始关心内宅争风与子嗣大事起来。

  这个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难得你和侯爷处得好,便该趁着这机会,多生几个大胖小子,这才是一家子兴旺发达的兆头呢。”

  那个说:“如今你尚年轻,要好生调理身子才好,莫要为了旁的事操劳太过,伤了根本。”

  王夫人自诩名义上是晴雯的祖母,这等场合,她自然不甘人后,中气十足发话道:“先前是国丧之期,不好论婚嫁之事。如今已是无碍,连忠顺亲王和东安郡王他们都要结成儿女亲家呢,你这屋里,也该添一个两个人了。一来也要让外人知道,你并不是那嫉妒不知礼的。二来侯爷脸皮嫩,他纵不开口说,难道心里头连一点想法都没有?不若顺水推舟,成全了他,也成全了你贤惠之名。”

  晴雯面上虽笑着,心中却清清楚楚,若论嫉妒者,普天之下莫过于王家女最甚。王夫人和王熙凤二人,虽依了大家里的规矩,早早将周姨娘和平儿充作通房丫头,实则管束极严,不许他们近男主子之身。这般纳妾,又与不纳有甚么分别?平白糟蹋了好好一个女儿家罢了。

  她心中一则为平儿不平,二则听王夫人训斥已久,难免有逆反之意,故意回道:“祖母大人见教的是。天地良心,我也曾为此事烦心不已。去年三日回门,回来后我便同侯爷商议着纳妾之事。侯爷偏不许,为此还同我置气,好容易才哄回来的。祖母若不信时,只管问鸳鸯麝月她们。如今我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她这番话说出,固然软绵绵的,实则句句都是在驳王夫人的话。更何况王夫人遭贾政冷落已久,每日里孤枕难眠,只得笃信佛法,最见不得旁人恩爱,当下心中又气又恨,欲要开口时,一时却不知道该说甚么好。

  邢夫人如何能白白错过嘲笑王夫人的机会,她续弦出身,本没多少面子非得掩耳盗铃,便不顾贾赦亦是妻妾成群,只以取笑王夫人为乐,道:“原来如此。这般却最好不过。夫妻和睦、琴瑟和鸣才是上上大吉之兆。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福分呢。”一面说,一面瞟了王夫人一眼。

  这日穆平和晴雯夫妻两个在前头、后堂各自照顾宾客,到了后来,竟有精疲力尽之兆。

  晴雯还好些,只同贾家内眷打交道,关起门来都算自家人,纵说错了话时,也可厚颜要她们担待着,横竖当年做丫鬟过来的,又有甚么不好意思的?

  穆平这边,却打起全副精神应酬忠顺王世子,竟连那枫露茶都未曾多喝。晴雯早命人备好参茶,等到穆平回了内宅,亲自为他解去外袍,又将茶亲手奉于他。

  穆平正头昏脑涨间,喝了一口参茶,顿觉精神了许多,忽然想起一事,犹豫道:“我本不知道这些高门世家的规矩。这参茶,究竟喝得喝不得?”

  晴雯听了一愣,继而会意,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只管放心,咱们不比在东安郡王府里时候。如今我这院子,竟是泼水不进的。就算就在这院子里翻了天过来,外头也必然没甚么人知晓。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我和鸳鸯也就枉在荣国府里当了那么久的执事丫鬟了!”

  穆平见她神采飞扬,顾盼之间,如有光华,心中便如化了一般,柔声道:“虽是如此,但我到底也要多学些这高门世家的规矩,免得教你在外头落人耻笑。”

  晴雯亦柔声以答:“你放心,这高门世家的规矩,头一条是不可逆势而为。如今你竟得了忠顺王世子欢心,他们自是高看你一眼。便纵有甚么惊世骇俗、不合常理之处,他们也只会说你一句孤标傲世,贤士风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