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连连点头, 忍不住又叹道:“亏得老太太圣明。这尤二有宁府大老爷作保,若是纳了进来,便是贵妾, 果真诞下子嗣来, 将来还不知道如何闹腾呢。琏二奶奶也是个厉害的, 一招釜底抽薪, 这些隐患却皆没了。不过平儿姐姐是琏二奶奶的心腹,这般防贼似的防着,却是意气用事了。”

  鸳鸯也道:“谁说不是。难道平儿有个一男半女, 竟不会认她这个嫡母吗?如今虽是使计策逐了尤二, 但琏二爷尚无子嗣,早晚仍要纳妾, 到时候纳了甚么人进门, 便不是她好摆布的了。更何况经此一事,府里人皆传闻是她暗中下的绊子,琏二爷纵然口中不说甚么, 心中只怕早已与她离心, 这夫妻情分也就淡了。日后又该如何?”

  两人窃窃私语,只说些荣国府中私密之事,她二人和平儿交情甚好,不由得为平儿打抱不平。晴雯忽而想起自己处境, 道:“可见这世上的事, 竟没有称心如意的。琏二奶奶那边一心不想琏二爷纳妾, 却挡不住他整日里偷嘴。我这边勤谨本分, 一心只想做个称职之人, 情愿拿了嫁妆替侯爷养妾室的,仍旧被他嫌弃, 大闹一场。我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了。”

  鸳鸯摇头笑道:“你这话说出来,不知道会生生气死多少人,从此往后还是莫要再说了。”想了一想,又不由得蹙起眉头来:“你这般不妒不争的,却也教我心中不安。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甚么地方不对劲。但若不说开此事,只怕你和侯爷日后有得烦恼呢。”

  晴雯奇道:“世间高门大户的正妻不都是这么做的吗?我已是尽心竭力去学,纵有甚么不妥,一时之间又哪里顾得上。前头还在招待客人呢。”一面笑,一面复进去同贾母等人说话了。

  贾母因问道:“今日正是你乔迁正日,前头都有些甚么客人?”

  晴雯笑着回答:“除了东安郡王父子和咱们家的之外,倒也没甚么要紧的。”

  贾母听了,面带忧色,忙问道:“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都不曾来吗?”

  晴雯道:“前些时候已是遣人送了礼物过来,又说过几日登门到访,想是再迟些日子过来也未可知。”

  王夫人忍不住摇头道:“糊涂!糊涂!你家除了咱们家外,统共就没甚么亲戚。东安郡王妃想来忙于操办东安郡王世子的婚事,又有东安郡王父子来了前头,也便罢了。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当日何其热心,如今忽然说不来了,焉知不是你妒忌太过,因些小事逐了她们赏赐丫鬟的缘故。”

  晴雯忙道:“那两个丫鬟确实犯了偷盗之罪,是被咏荷姑姑拿了贼赃的。又是忠顺王妃做主发落的。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那样的人物,自然大人有大量,焉能为了这两个丫鬟恼了我呢?”

  邢夫人也在一旁帮腔道:“既是如此说,想来忠顺王妃必与你交情深厚,但如今乔迁之日,忠顺亲王一家音信全无,你又有甚么好狡辩的?”

  晴雯一时倒被问住了。她怔怔看着邢夫人,再想不到邢夫人竟会拿了这个说她。世人皆知忠顺王一家不爱结交臣子,也不喜这些场合,何况忠顺王家的宁玉郡主即将嫁入东安郡王家,想来忠顺王一家也是极忙碌的,他家不来自是早有所料的事,又有甚么好说的?

  邢夫人见晴雯无话可说,心中得意,总结陈词道:“说来说去,都是你行事不妥、虑事不周的缘故。”

  几个人正说话间,突然看见蕙香脸色都变了,慌里慌张从外头跑进来,也不管邢夫人话有没有说完,已是大声向晴雯禀道:“禀夫人,外头有贵客来了!东安郡王和咱们贾家几位老爷的意思,都是教夫人赶紧换了衣裳,打开大门出去迎客呢。”

  邢夫人见蕙香规矩也不懂,这般急急闯进来,不由得斥道:“哪里来的丫鬟竟然连规矩都不懂?你家主子平日里怎么教你的?这屋里焉有你说话的份儿?任凭甚么贵客过来,也不好这般慌里慌张的……”

  蕙香忙磕头谢罪道:“太太说得有理,自是我的不是,只是如今忠顺亲王世子在外头等着,若夫人再不过去,只怕更失了礼数……”

  “忠顺亲王世子!”尤氏先惊叫一声,忍不住站起身来。

  蕙香忙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正是忠顺亲王世子。东安郡王和咱们家的几位老爷们都说,忠顺亲王世子向来不参与这种事情的,如今来了,非要郑重其事到大门口迎接不可……”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琥珀早已扶着贾母站起来,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在后头跟着,一屋子的人急急走出屋子,看着竟比她还要更急些。

  只见侯府从大门,仪门,前厅,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以红毡铺地,黑压压一群人已是迎到了大门前,分男女列在两侧,一个个盛装丽服,神情肃穆,屏神静气的等在那里。那忠顺王世子齐眉勒着流云逐月黑珠金线抹额,身穿一件石青色云卷风舒蟒缎排穗褂,足底登一双青缎朝靴,倒也落落大方,只是周身一色的佩饰皆无,暗合了他们家朴素之风。

  那东安郡王抢到前头,忙向忠顺王世子问好,忠顺王世子侧身不受他的礼,含笑道:“老世翁如此,却教小王情何以堪?舍妹宁玉下个月便入穆家,若是做晚辈的受了这礼,岂不是大不敬?”

  东安郡王笑道:“受得起!受得起!小王一向仰慕世子谈吐才干,只恨世子整日深居简出,无缘在一道品茗论道,实乃心中憾事……”

  贾珍在旁看东安郡王胡子一大把,还在忠顺王世子面前自称小王,心中颇看不起他,忙上前拱手做礼,道:“宁国公贾演之后、现役金陵贾家族长三等将军贾珍携全族男女拜见忠顺王世子!”

  忠顺王世子往四下里望了一望,见到贾赦、贾政、贾珍同贾母史氏老太君等众诰命,忙道:“罪过罪过,小王不过是听闻顺义侯乔迁之喜,顺路过来相贺,不慎竟然惊动了诸位,小王如何担当得起?”

  贾赦等人原本见穆平为甄家求情不成,反羁留皇宫羁留了那么久,心中已是对穆平失望之至,颇为轻视,若非贾母强行要他们过来贺喜,只怕早胡乱寻了个由头推脱了。如今见顺义侯乔迁正日竟能请得动忠顺王世子上门,不免颇为震惊。他们虽和忠顺王府素无往来,却也早听说忠顺亲王大名,知道忠顺亲王父子皆是些爱惜羽毛、不肯结交党羽的人,这样的人物竟会为了一个三等侯爵乔迁之喜过来,实在令他们颇意外。

  众人一面寒暄,一面将忠顺王世子迎入正厅,在上座坐定。这边晴雯和贾母等人虽已转入后堂,但岂能如没事人一般,就连邢夫人、王夫人这等看不惯晴雯的人都站出来帮忙,连珠炮一般问道:“可曾送了甚么茶过去?”“要奏乐吗?”“教芳官、龄官她们出去清唱几声可使得?”“虽朝廷不许筵席,但那什锦攒心盒子到底寒酸了些。世子爷远来是客,不好怠慢的,倒不如临时从外头酒楼里订一些菜馔过来?”

  晴雯忙得头昏脑胀,还得向贾母等人解释:“老太太请放心,茶水早已是预备下了的。便是咱们家从前常沏的枫露茶,是我亲手调制,那风味便和从前义父房中是一样的,任甚么王孙公子,都不会觉得这茶辱没了人。”

  又道:“先前已听东安郡王他们议定,说顺义侯府开府乔迁之际,只怕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虽要尽地主之谊,竭力招待,使得宾主相欢,但朝廷诏令却是底线,既说有爵之家不可筵席奏乐,便是连女戏子们清唱也不好的。便是那什锦攒花盒子里的菜,也不过是家常风味,里头两道大荤皆是侯爷亲手所制。便是有谏官上奏朝廷,却也挑不出甚么毛病来……”

  王夫人重重叹了口气道:“你们只管不教朝廷挑出毛病,但忠顺王世子是何等贵客,你们便想着用一个什锦盒子打发了吗?”

  此时此刻,忠顺王世子正在细细品尝那什锦攒花盒子的菜。忠顺王爷崇尚节俭,刻意拿粗茶淡饭来做门面,故而便纵只是这家常菜,却也是忠顺王世子平日里少吃的。故而他吃一口,心中赞叹一回,只碍着许多人在场,只管绷着一张脸不动声色,不曾表露出来。

  众人见他面色淡淡,心中忐忑,惟恐招待不周,惹出祸事来,突然听他冷不丁开口问道:“这只鸡滋味极是新奇有趣。却不知道有甚么说头没有?”

  众人惊诧,细思了一回,才想起忠顺王世子所说之菜,正是一道五香脱骨扒鸡。不过一道鲁菜而已,又会有甚么说辞?不由得甚是尴尬。

  只听得一片静寂之中,穆平的声音忽而响起:“世子爷好眼光。这是一道鲁菜,名唤五香脱骨扒鸡。老百姓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故而欢喜重油重盐,鸡鸭鱼肉之类。我这道五香脱骨扒鸡肉质酥烂,口味咸鲜,正是鲁地名菜,老少咸宜。如今咱们锦衣玉食,却也要想着与民同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