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彩原本有几分姿色, 永昌公主送她过来时,也存了一番心事,谁知穆平竟是个老实人, 向来对丫鬟不曾多看一眼的, 平白辜负了她这如花美眷, 无人之时不免长吁短叹。

  如今府中人人皆传着晴雯将遭休弃, 瑞彩便道是自家机会来了,自忖那晴雯原是荣国府的丫鬟出身,自己是永昌公主府的丫鬟出身, 论出身倒也不差甚么。晴雯既然能飞上枝头一朝富贵, 她又有甚么不能呢?

  因了这个缘故,瑞彩这几日越发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早知晴雯所用的脂粉皆是上上之品, 便是宫中,只怕也不能得的,早动了艳羡之心, 此时更是无所忌惮, 趁着众人不备,大大方方将那粉盒之中的紫茉莉粉一并倒出,私藏到自己梳妆盒里。

  瑞彩原本以为她这样的小动作无人觉察得到,岂料早被蕙香看在眼里。若是只有蕙香一个人嚷嚷, 便也不能成事, 谁知庆云同她存了一般的心事, 看她便如同看敌人一般, 在旁帮着蕙香说话, 几个丫鬟闹成一团,都说要揪出家贼。闹来闹去, 竟闹到了咏荷姑姑那里,在她眼皮子底下人赃俱获,却是无可辩驳了。

  瑞彩额头便有冷汗渗出,那用茉莉粉匀过的脸原本是极白皙的,此时被汗水一浸,却也有几分灰头土脸起来。瑞彩强行稳住心神,狡辩道:“不过半盒茉莉粉罢了,也值得你们如此小题大做?我在永昌公主府见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单她出嫁时公主赠她的嫁妆,便足够买几百几千车的粉了。”

  蕙香撇撇嘴道:“休要胡乱说大话。你不知道,这茉莉粉是用极品的紫茉莉花种碾碎了,兑上香料制成的,茜雪姐姐在外头卖时,少说也要卖一两银子一盒,公主赠我家夫人的嫁妆虽贵重,又如何能买几百几千车的粉?”

  庆云在旁听得不耐烦,大声叫道:“这时候休要扯甚么嫁妆不嫁妆的。永昌公主因爱惜夫人,这才出手与她添妆,又同你这个小丫鬟有甚么关系?难道永昌公主教你当家贼,偷偷拿主子的财物了?若是放在我们南安太妃府里,这等刁奴,早一顿板子打死了的!”

  瑞彩眼见自家难以幸免,便想着也不能教对家好过,突然间尖叫着大声道:“你又有甚么资格说我?你不是也偷偷藏了主子的玫瑰胭脂?你说你是南安太妃家里出来的人,偏偏眼皮子浅,你这等刁奴,为何没被一顿板子打死?”

  “胡说!我几时偷拿了夫人的玫瑰膏子了?”庆云惊惶失措,四处张望。

  蕙香惟恐咏荷姑姑听不懂玫瑰膏子的意思,在旁解释道:“这玫瑰膏子,便是我家夫人常用的胭脂,是选了上好的胭脂拧成汁,配了玫瑰花露蒸成的。因玫瑰花露难寻,一年到头统共也就得了那么几瓶。前两天伺候夫人梳妆时我还纳闷呢,如何这么快这玫瑰膏子便用完了。”

  咏荷听了,便向庆云道:“此时若治你的罪,谅你不服。若是装作没听见,轻轻放过,想来瑞彩又不服气。如今之计,只得请人搜一回你的梳妆匣了。”

  麝月、蕙香等的便是这句话。咏荷话音刚落,便冲上前去,将庆云的梳妆匣也里里外外翻检了一回,谁知遍寻不见所寻之物,正疑惑沮丧间,麝月突然觉得庆云床铺不甚平整,忙掀开来看时,却见两个白玉雕玫瑰花小盒子端端正正藏在床下,正是晴雯平日所用的胭脂盒子。

  蕙香笑道:“这个更厉害些,竟连胭脂盒子一起偷了过来,偏生咱们屋里这么多双眼睛,竟然都没看见,差点被她瞒了过去!”一面说一面把那两个白玉盒子奉上。

  咏荷打开盒子,迎面一股玫瑰清香扑面而来,见盒子里玫瑰膏子只用了一半,色泽嫣红,厚密细腻,忍不住称赞了句:“果然是别出心裁。连我在宫中这许多年,也未曾见过这等好物。怨不得连庆云这样见惯世面的,也一心惦记着。”

  此时人赃俱获,庆云和瑞彩都无可抵赖,咏荷便带了她们二人到晴雯处,禀告情由。晴雯正沉吟着该如何发落时,外头突然有人来报说:“舅老爷来了。在外头后门处嚷着要寻夫人呢。”

  众人听了,都诧异道:“从哪里来的舅老爷?”后来还是芳官先醒悟过来,问道:“夫人前几日出门,不就去过舅老爷家里吗?”众人这才悟出这舅老爷是指吴贵。

  鸳鸯和麝月等人都知道吴贵此人实在上不得台面,发愁道:“阖府已是在看笑话了,偏他还来这么一出,那些人更要看笑话了。”都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胡乱寻个理由,说不见也就罢了。待到诸事平息,再做打算。”

  晴雯却道:“阖府谁不知道我出身?他们要看笑话,只教他们去看便是。”

  鸳鸯麝月等听了,忙命人去后门处接洽,一见才知,来的不是吴贵,却是灯姑娘,遂以“舅奶奶”称呼,一路请入晴雯居处。

  灯姑娘进了院门,见到两个花枝招展的丫鬟跪在走廊上,先唬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了?”

  鸳鸯笑而不语,请灯姑娘进了屋,道:“舅奶奶来得不巧。夫人正在审一宗失窃官司呢。这会子来,不知道有甚么要紧的事情?”

  灯姑娘道:“正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你去禀她,教她出来见我!”

  鸳鸯见灯姑娘言语强势,倒不似平日那般好拿捏,心中诧异,却也只能请了晴雯过来。

  灯姑娘一见着晴雯便跳下炕来,紧紧握住她手说:“好姑娘,我知道你受苦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忠顺亲王府外想门路,果真被我寻到一个极好的办法。”

  众人听了,都不甚相信,鸳鸯素知灯姑娘不靠谱,在边上道:“舅奶奶,你只消安坐家中不添乱便好,何必跑了出去?若是不慎冲撞到甚么人,或是被甚么人冲撞了,不又是一场罪过?”

  灯姑娘理也不理鸳鸯,只向着晴雯叮嘱道:“你虽做了侯夫人,从前做针线活的手艺,也未曾放下罢。如今我替你寻了个极好的机会,你只消去忠顺亲王府登门求见,如此这般……”将从忠顺王府打听到的事说了一遍。

  又道:“我知道这里的人皆是一双富贵眼睛,今日我这番来,难免他们在背后说三道四,惹得姑娘心中不痛快。若不是今日这事实是十万火急,断然不肯来的。这便辞去。”

  说得晴雯、鸳鸯等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鸳鸯忙起身,亲自陪着送了出去,见吴贵雇了车子在门口接,才放下心来,又将一个荷包塞给灯姑娘道:“这是夫人送与舅奶奶的,舅奶奶莫要嫌弃,家常拿着玩罢。”一面说时,一面将那荷包打开,里头两锭笔锭如意的银锞子赫然在目,等到灯姑娘伸头看清楚了,才将那荷包重收拢好,递到灯姑娘手中。

  灯姑娘十分得意,道:“果然我家姑娘是个极有心的,也不枉我这些日子为她跑前跑后忙碌!”同吴贵心满意足回去了。

  这边鸳鸯才回去复命,向晴雯道:“再想不到舅奶奶是个细心的,竟在这时候帮咱们打探出这等消息来。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晴雯叹道:“她其实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只不过她运道不好,穷生奸计,故而风评才这般差。”

  鸳鸯发愁道:“虽是知道了这消息,但想来忠顺王府里的那织补活计必然棘手万分,不然的话,如何满京城除了惠娘外,竟无一人敢接手的?夫人可有把握?”

  晴雯答道:“我从前曾修补过缂丝的衣裳,想来天底下这女红上头的事,万法归宗,秘诀不过是胆大心细罢了。只是咱们上回去忠顺王府,已是吃了闭门羹,这会子又拿甚么借口过去?若是直截了当说听闻府上有衣服要补,特来毛遂自荐,岂不是太过失礼?何况也有窥探他人府上私密之嫌。”

  商议至此处,晴雯与鸳鸯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想不到甚么亲切自然的好法子,都说:“如今是被逼急了,少不得也只有登门毛遂自荐一途了。虽跌了颜面,忠顺王府回头细想起来亦要猜忌,倒要比一事不为的更好。”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有人来报说:“王妃过来了。”

  晴雯便知道是东安郡王妃来了,心中暗暗诧异:“自搬入此处之后,东安郡王妃从未来过这处所在,但凡有事,也是唤我过去回话的。今日这是怎么了?究竟有甚么十万火急的事,要她亲自前来?”

  不及细想,忙迎出去,面带笑容行礼问候。

  东安郡王妃一言不发,直到晴雯跟着进了屋,方命人屏退了左右,责问晴雯道:“我听说你做主发落了庆云、瑞彩两个丫鬟?”

  晴雯道:“是。此事正要禀明王妃呢。庆云、瑞彩两个人,做事奸懒馋滑,手脚极不干净,偷偷拿我房中的东西,已是被咏荷姑姑人赃俱获,拿了个正着。因她二人是长辈所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发落,只令她们在廊下跪着,以儆效尤。”

  东安郡王妃诧异道:“她们是从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府上出来的,从前也是见惯好东西的,如今偏偏到了你这里,便做起偷鸡摸狗的事情来?这话不通。不是我有心疑你,只怕众人皆是这般想,难以服众。更何况,她二人是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所赐,若拿这个罪名便发落了她们,难保太妃和公主那边多心。该如何惩处,你倒要细细斟酌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