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平点点头, 心中颇为不悦。

  他本是新婚燕尔之时,不想从晨起之时,便因衣饰配色、饮食礼仪等事被一群人看轻, 虽是客居东平郡王府, 不好与其争执, 心下早是烦恼之至。不想又凭空里杀出个丫鬟来, 对他一阵数落嘲笑。

  若是晴雯从贾家带来的丫鬟,也倒罢了。他素知晴雯深受贾家恩惠,情分自是不同, 兴许还会给几分情面。如今听说是永昌公主强塞过来的丫鬟, 自是连这几分情面也无了。

  穆平当下沉下脸来,向着瑞彩道:“既是永昌公主遣过来伺候我的, 就该守我这里的规矩。我这屋里的事, 皆是由夫人做主的。我从未吩咐你端茶送水,夫人想来也未曾嘱咐过你。你趁我练字的光景,冷不丁这般闯了进来, 还对我评头论足, 这可是你们公主府里下人对待主子的道理?”

  那瑞彩原生得有几分姿色,又得了永昌公主授意,有些张牙舞爪想卖弄的意思,故而特意只穿着轻薄的衣裳, 到书房里献茶, 本存了献媚之心。她料得以她姿色, 轻嗔薄怒别有一番意趣, 故而言语里存着调侃之心, 取笑之意。不想穆平一改平时的和颜悦色,反质问起她来。

  穆平这番话说得极重, 瑞彩身为奴婢自是担不起的,当下变了颜色,慌忙跪倒在地,连声道:“都是奴婢的错。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晴雯这次出阁,统共带了四个大丫鬟,八个小丫鬟过来。原本蕙香是算在四个大丫鬟之列的,偏生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都安插了人过来,倒把她挤下去了。蕙香也是个伶俐聪明的,怎能甘心?故而看庆云、瑞彩两人早就不顺眼了。

  此时蕙香在门外听见穆平训斥瑞彩,忙进来帮腔道:“想来永昌公主府也并无这样的规矩,都是瑞彩姐姐自个儿的主张。虽侯爷夫人宽仁,但若按照我们家从前的规矩,犯了错的下人们是必然要垫着磁瓦子跪在大太阳底下的。如今这天气倒好,却是便宜瑞彩姐姐了。”

  瑞彩心中正慌张时,听了这话,忙抬起头来看穆平脸色,见穆平仍然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心下便知无幸,低声道:“奴婢知错。”一路膝行,挪到正屋外头,在走廊底下跪好。

  穆平一个人在房中犹觉得不解气,暗想如今虽贵为三等侯,但吃的穿的事事不得自主,又有甚么意思。这般只管气恼,不知不觉写了三张纸,回头细看时,又觉得字迹如无数条爬虫在纸上爬,更觉沮丧,将那几张字纸皆团了,扔在书桌边。他张开双手,自嘲道:“这本是一双巧手,使得厨刀,做得美味,如何提起笔来,竟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

  “甚么竟似变了一个人似的?”晴雯从外头进来时,正好听见穆平这句话,不由得笑着发问。

  穆平抬起头来,见鸳鸯、麝月两人跟在她身后,三个人皆是满脸轻松的模样,心中一宽,忙迎上去问道:“你去王妃那边立规矩,想来她没有为难你罢。”

  晴雯笑道:“论理,她是你母亲,便是我婆婆,立规矩自是应该的,又有甚么为难不为难的。”

  见穆平满脸认真的样子,知道他在为自己担忧,心下一暖,低声道:“你放心。从前我们在贾府里时,比这更为难的事多了去了。这又算得了甚么。何况王妃待人甚是和气,本不是那些喜欢刁难人的。”

  穆平见她这般懂事,心中更加怜惜,道:“前几日我问大明宫內相戴大人,戴大人说总要过年来春之后,方能搬入侯府,这些日子,实是委屈你了。”

  想了想又道:“如今在东平郡王府上,事事不得自主,等到搬进自家府里,便把你哥哥嫂子一同接来居住,到时候你也不必再牵肠挂肚了。”

  晴雯低声应了一声是,忽而想起一事,转了话头,问道:“方才我看见瑞彩跪在外头走廊下,想是她做了甚么错事,惹你生气了?”

  穆平本来不欲说时,但看见晴雯娇如春花的模样,心中一动,有意试探她待自己之心,点头道:“是。她方才勾引我来着。”遂把方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晴雯听到一半,掌不住先笑了,道:“这会子天寒地冻的,亏她穿得这般单薄便跑出来了。若是只淘气也便罢了,竟还在你跟前大放厥词。永昌公主也是的,既然送了人过来,何不送个伶俐点的,这样大家彼此脸上才有光彩。”

  又悄声向穆平道:“其实这些高门大户的人家,规矩都是大同小异的,事事皆往铺张气派上考虑,总不会错的。那甚么浪费罪过与否,倒在其次了。譬如这喝茶,也有许多讲究。六安瓜片有六安瓜片的规矩,老君眉有老君眉的喝法,若是喝枫露茶,却要前头泡的几回皆弃了不用,泡上两三回才见出色,那时候的茶,才是用来待客的呢。”

  穆平听得认真,一一记下了,道:“这话说得有理,我做厨子烹饪之时,也讲究一个火候。不同的食材烹饪手法自是不同的。”

  晴雯想了想又道:“厨师做菜讲究一个菜香味,连摆盘也要考究。京城高门之家喝茶的规矩更要繁琐许多。京城这边的规矩是,用罢正餐之后的头一道茶,不是拿来喝的,只是用来漱口。等到他们上第二回 茶的时候,方是用来喝的。你到时候只留神别人举止,莫要出错便是。”

  穆平见晴雯在身旁轻声细语,吐气如兰,早心神俱醉,暗想:“怨不得旁人皆说宁娶大家婢,莫娶小家女呢。怪道宫中那些贵人们起初颇不情愿,到后来还是准了这门亲事。原来她竟比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懂得更多些,在这东平郡王府中也是落落大方,进退自如。如今倒是我拖累她了。”

  想到此处,更加精神抖擞,打定主意,必要事事留心,时时在意,不连累了晴雯才好。

  只听得晴雯话锋一转,又道:“瑞彩固然可恶,只是到底是永昌公主送过来的人。若教旁人知道她送来的人第一日就这般罚跪,面上须不好看。再者,如今咱们新婚燕尔,正该是喜气洋洋的时候,倒不好因为她办差了一件事坏了心情。侯爷说说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以穆平此时之意,无论晴雯说出甚么话来,都是千肯万肯的,听了这话忙道:“你说的很是。咱们正是喜庆的时候,倒不好让她在新房外头跪着,倒冲撞了喜气。你是内宅主人,此事自该你做主的,你去发落了她便是。”

  晴雯听了这话,忙向鸳鸯点了点头。鸳鸯会意,转身出了屋子,向瑞彩道:“夫人发话说,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倒不好教瑞彩妹妹冻坏了身子。何况也并不是甚么大事,只要瑞彩妹妹日后莫趁着无人再去打扰侯爷便是了。”

  又压低了声音道:“瑞彩妹妹不知道,侯爷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性格,平日清修之时,最忌讳旁人打扰的。千万莫要再犯了。”

  瑞彩原本以为此事既已触怒了穆平,又犯了忌讳,等到晴雯知道,必然是会把她往死里打,以儆效尤的。却不想鸳鸯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虽是言语里含沙射影,颇带讥讽之意,却也顾不得了。

  忙跪在地上冲着屋门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谢过了晴雯宽恕,这才满面愧色地回房去了。

  鸳鸯看着瑞彩远去的背影,在那里半笑不笑说道:“瑞彩妹妹下次再做这事时,好歹穿得暖和些,到底身子要紧。若论身形窈窕,任凭你穿得多么单薄,又怎能胜得过咱们夫人去?”

  瑞彩默不作声,一路回到下人房中。庆云见她回来,忙抬高声音嘲讽道:“哟,新姨娘回来了!”

  瑞彩羞得满面通红,又被屋里的熏笼一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就听得庆云又道:“你作死也不挑挑好时候!人家正是新婚,如漆似胶的时候,你哪里插得上去?总要等个十天半月,等这股子新鲜劲儿过去之后才说。再者,人家陪着过来的那几个,论模样论长相,也不比你差多少。你这般冒冒失失抢着出头,岂不是教她把我们两个都防备上了?”

  瑞彩本来就满腹怨气,被庆云这么一嘲讽,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若论出头,岂不是你先抢着出头的?我只不过是跟着你进去,恰逢侯爷心情不好,触了他霉头罢了。再者难道你我二人老老实实,她就不会防备我们了?如今只那几个她陪嫁过来的大丫鬟跟着她,再者就是支使蕙香这些小丫鬟跑来跑去的,几曾见过与我们分配差事了?”

  两个人在这里吵得不可开交,晴雯那里哪里知道?她初嫁与人妇,掌管内宅,虽是客居郡王府,可不参与管家理事,却依旧有好多杂事要处置。

  所幸带来的几个大丫鬟小丫鬟,皆是聪明伶俐的,便由鸳鸯掌管银钱开支,麝月掌管钗钏盥沐,余者小丫鬟洒扫房屋、粗使劳役等各司其职,就连庆云和瑞彩两个也不好教她们闲着,要她们负责这满屋子的针线。

  三日归宁时候,晴雯却比旁的新嫁娘更忙碌了许多。她先是一早进宫拜见老太妃娘娘、皇太后及宫中妃嫔,又往贾家见过了贾母、王夫人、林黛玉等人。

  归宁之时,贾母亲自站在门口来迎,一边站着林黛玉,一边站着王夫人,连东府尤氏婆媳都来了。后头站着探春、迎春等人,皆含笑向她致意。

  晴雯刚下了轿来,看了这架势,忙不迭要下拜,早被众人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