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和宫中往来不甚多, 只王夫人偶尔会进宫探望一回。从前每回探望都要带些金银之物,预备元春娘娘在宫中打点下人之用。如今没了薛家从旁资助,王夫人的私蓄亦渐渐空了, 故而也便去得少了。

  因了这个缘故, 贾母对宫中发生之事不甚知情, 直到素无往来的忠顺王妃上门, 她才惊闻晴雯以死明志之事。

  自然,宫中一个两个都是人精。那件事情出了之后,平哥儿和梅姨都曾为晴雯求情, 老太妃娘娘便是心中再不悦, 看在他们面上,也不好就此处置晴雯。故而宫中皆传说是晴雯贪看御花园中景致, 不慎落水, 这般也好保全了皇家的面子,但那其中真正的缘故,又有谁是猜不着的呢。

  贾母既听闻此事, 虽忠顺王妃说得语焉不详, 却也猜着了,她身为晴雯主家,不免又惊又怕,正要自领罪责间, 却听忠顺王妃含笑说道:“由此可见府上会调理人, 老太妃娘娘也甚是赞许呢。如今老太妃娘娘和太上皇老人家的意思, 竟是要我来张罗, 索性成全了他们。故我今日冒昧造访, 一则想见见她,二则她出身太过下贱, 须得为她寻个母家,才好谋划。”

  贾母听了此语,转惊为喜,这等好事是她再料想不到的。那平哥儿虽上不得宗牒,不算甚么正经的王侯之家,故而若拿自家嫡亲的孙女嫁出去攀亲,便是她也是不情愿的。但好歹是义忠亲王遗孤,又得太上皇眷顾,总有些好处在,何况只是舍一个丫鬟出去,便可攀上这等亲家,岂不是一件美事?

  贾母见机极快,当下便说:“这个容易。我唤我二儿媳妇过来,要她收了晴雯认作义女,只怕也就配得过了。”

  贾母的二儿媳妇便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女儿如今在宫中当贵妃娘娘。晴雯若是以贾府千金、王夫人义女的名义出嫁,任谁都说不出甚么不是来。

  贾母这番提议可谓是稳健老练,岂料那忠顺王妃听了,并不肯应允下来,只是微微一笑道:“听说她出府去她表哥家小住?不如你们索性把她接回府来,我亲自相看她一番,再做道理。”

  忠顺亲王乃是当今圣上的嫡子,最受器重不过,正是炙手可热之时,贾母如何敢驳忠顺王妃的话,连忙面上带笑应承下来。又恭恭敬敬请忠顺王妃留下用膳,忠顺王妃原和贾家素无交情,哪里肯留,摆了仪仗,就此去了。

  贾母遂急命贾琏去接晴雯回府,方有这日之事。

  晴雯哪里知道个中曲折,只是听贾母言语中口口声声说娶,微觉诧异,忙道:“实不敢瞒老太太,先前宫中已有人透了意思,要我去平大人房中服侍。是我一时糊涂,磨磨蹭蹭不肯去。既是老太太发话,便是刀山火海,我亦再无二话的。这是老太太只管吩咐一句的事,又何必劳烦忠顺王妃大驾?”

  贾母面上带笑,安抚她道:“好孩子,先前之事我早已听说了。你做得很是。咱们府里出去的女孩儿,自该有些眼力心气。只怕正因为老太妃娘娘见你是个自爱自重的性子,这才要设法成全你呢。我听忠顺王妃的意思,如今却不是教你当妾,是做那明媒正娶的正妻。好孩子,这是你的造化,总算熬出头了!”

  晴雯听了此语,似懂非懂,只怕自己听错了:“但我的出身……恐遭人嫌……”

  贾母满脸慈爱,摇头道:“好孩子,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谁家没几个穷亲戚,便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过往上数富贵三代五代,不过老祖宗们当年流血流汗拿性命搏杀出来的基业罢了,那时候谁拿出身说事了?你便是你家里头一代富贵的,只怕尊荣福气还在后头呢。若果真要拿出身说事,却也不怕的,你是我贾府出来的姑娘,又有谁敢小看了你去?”

  一面说着,一面唤了鸳鸯等人进来,要她带人收拾晴雯的居处,竟是这院中的一处房舍,和林黛玉比邻而居,又拨了琥珀、琉璃两个一等丫鬟带着几个小丫鬟另有几个嬷嬷在旁伺候着,一切待遇比照贾府姑娘如探春、惜春的定例。

  晴雯在皇宫时候,听皇太妃娘娘欲命她做平哥儿的屋里人,当时面上虽装得温顺,实则羞愤交加,满腹委屈,恨不得一了百了,死了干净。待到听说忠顺王妃和贾府欲张罗她当正妻的时候,早惊呆了,恍惚间竟不敢相信。

  琥珀、琉璃等品级原比她高的丫鬟们恭恭敬敬、满脸笑容将晴雯拥簇入那座上房。晴雯定睛看时,只见地上铺着红毡,当中一个雕着五爪金龙的黄铜大鼎里头储着百合香,临窗炕上簇新的猩红洋毡,正面是大红色云蝠牡丹的靠背引枕,设着石青绣金线百鸟朝凤大条褥。余者桌椅陈设,亦是华丽庄穆,看着倒比贾家姑娘探春、惜春等人房舍里的陈设还要华贵些。晴雯连做梦也未想过竟会如此这般,走路时候只觉得轻飘飘的,如在云端,如坠梦里。

  一时贾母又遣人送了新衣裳和新首饰过来,说预备明日穿。到了晚膳时候,又有人拿着水牌过来,恭声问晚膳的口味。晴雯只扫了一眼,见那水牌上皆是贾母平日常吃之物,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胡乱点了几个菜。

  过了一会子,两个健壮婆子抬着一张桌子进来,桌上四样鲜果,四样干果,除却晴雯挑的那几样菜外,又添了一些平日不大吃得到的稀罕菜色,凑齐四冷八热共十二个盘子。揭开食盒看汤时,却有两道,一道是小莲蓬荷叶汤,一道是桂圆莲子百合羹,另有一大碗绿畦香稻粳米饭。

  晴雯自是知道贾家规矩,见是主子们待贵客的仪制,面上更是不好意思起来,忙请琥珀、琉璃等人与她一道吃,琥珀、琉璃等人连连摆手称不敢,坚持服侍着她吃过了,这才将那残剩饭菜分着吃了。

  第二日便是正日。天还未亮,琥珀就过来催晴雯起身,便有小丫鬟高捧沐盆、巾帕、靶镜等物,跪在地上请她梳妆盥洗。晴雯心里老大别扭,琉璃早走上前来,伺候着晴雯洗过了。那琥珀又走过来伺候晴雯梳妆。

  贾府之中自有上好的紫茉莉香粉与那玫瑰胭脂膏子,皆是贾宝玉昔年玩闹之时起意,命人赶着制成的,紫茉莉粉轻白红香,玫瑰胭脂膏子鲜艳香甜,晴雯又是长于装扮的高手,这一番收拾,又穿着贾母特意选的衣裳,当真如九天仙子、月中嫦娥一般。

  不知道等了多少时候,那忠顺王妃方乘了銮驾过府而来。贾母不敢怠慢,请进荣禧堂中,晴雯便在荣禧堂拜见了忠顺王妃。

  她刚刚屈膝要行礼,就被忠顺王妃命人搀扶起来。抬头看时,却见忠顺王妃眉目如画,花容月貌的,竟是一位极年轻的美人,只怕比贾府里见过几回的北静王妃还要年轻呢。

  忠顺王妃年纪虽轻,办事却颇老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上下打量了晴雯一番,面上露出满意之色,又问道:“听说你也曾读书识字。”

  晴雯答道:“回王妃的话,我十岁起便在这府里服侍,因常见表小姐,便在表小姐指点下读书习字,如今只读了《四书》。”

  忠顺王妃听了感叹道:“常听说前兰台寺大夫并探花郎林大人甚是博学多才,如今知道其女亦是才华横溢,可见是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又转头问贾母道:“不知道这位表小姐,可曾许配了人家?”

  贾母答道:“她从小便在我家住,她父亲还在的时候,已是定下亲事了,便是嫁与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孙儿。”

  忠顺王妃有备而来,自是知道贾家之事,忙含笑道:“老太君过谦了。谁不知道宝二公子自幼衔玉而生,十四岁就进学,最是才华出众。如今竟娶了探花郎的独女,日后蟾宫折桂,平步青云亦是早晚之事。”

  她二人在那里你来我往,说些贵妇之间的交际辞令,晴雯只在下首坐着,默默听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忠顺王妃才似又想起她一般,忽然赞道:“不愧是老太君一手调理出来的人,果然气质卓雅,这般场合也不曾露怯,便是那甚么名门淑女,有的见了我便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也比不上她这般落落大方的。倒与宫中那位正是一对,般配得很。我已是看好了,这边进宫复命,你们且等着好消息罢。”

  贾母和晴雯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来。晴雯又在贾母院子里住了几日,宫中就有圣旨出来,说东安郡王义子穆平忠君爱国,饕餮宴反贼刺杀时候,他舍命护驾有功,封为五品龙禁尉,又过了一日,晋封为三品侍卫,封为顺义侯。

  贾家得了此信,心中更是大定,贾母便唤了晴雯过来:“穆平大人的爵位已是定了。只怕再过几日,宫里就有圣旨出来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