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了此语, 越发不敢向人说出她昨日遇到胡长忧之事。

  又过了一会子,胡家娘子来了,二话不说, 对着梅姨又是施针, 又是喂她吃丸药。

  好半天梅姨才悠悠醒转, 见了胡家娘子, 一把抓住她手腕,流泪不止。胡家娘子早从灯姑娘处知道缘由,想来主犯胡长忧既已自尽, 平哥儿又已招供, 自是再无生理,只在那里劝梅姨道:“事已至此, 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了。你既然说那孩子是义忠亲王之后, 便该知道,义忠亲王全家都在铁网山那边殁了的。你带着那个孩子辛苦这么多年,阴差阳错之下, 已是为他延过寿了。从此倒要关起门来, 一门心思为自己打算才好。”

  梅姨哪里肯听,只在那里哭诉从前之事,无非是平哥儿聪明伶俐,不该这般遭遇, 又絮絮叨叨说当年受过多少苦。

  灯姑娘听得实在不耐烦, 和晴雯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起退了出来。灯姑娘向晴雯摇头道:“若论她出身际遇, 比我等不知道高了多少。偏遇事不清不楚, 落到这步田地。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纵然是真的, 也不过是世事难料罢了,难道她以为她还是当年义忠亲王当红之时,大明宫里的执事宫女,可以顺顺当当走到御前分辩是非曲直的?她当年既是离了宫,便甚么也不是了。”

  又拉住晴雯的手,语重心长道:“姑娘待我们甚好,我岂有不知道的。故而才斗胆同姑娘说几句真心话。方才我说梅姨如何,姑娘也要细细思量一回,如今姑娘在荣国府贾家当丫鬟,旁人说起姑娘来,自然高看一眼,便是那徐家,受了咱们抢白,也不得不顾在贾家的情面上忍着。当真要舍弃这好日子,出府来自己过活不成?”

  晴雯道:“是。我心意已决,日后情愿穿粗布衣裳,吃糠咽菜的,只求凡事能自己做主,不再平白受委屈。”

  灯姑娘听了此语心中暗惊,她看晴雯在贾府之中甚是风光,主子抬举,下人尊敬,更不料晴雯突然说出白受委屈之语。她转念又一想,却也了然,做下人的哪里有不受委屈的?于是不再深劝,只说:“若姑娘愿意出来,我和你哥哥自是欢喜的。既然姑娘已是拿定了主意,咱们依旧依着从前所议,等到宝二爷从南边回来,便进府禀明老太太赎身之念。想来这也是那边府里的意思,早就透过话了,说想要这份恩典倒不难。”

  两人正在商议间,忽然见胡家娘子背着药箱告辞出来,梅姨精神倒似好了许多,扶在门框上向她们叫道:“哪位行行好,替我付一回诊金?我必然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胡家娘子忙摆手道:“你何必如此见外?”

  梅姨却坚持道:“要的,不然我心中不安。”又向晴雯道:“好姑娘,我住在此处,多得你照拂。一事不烦二主,如今请你替我付一回诊金如何?”

  灯姑娘听了此语,心中颇不受用,正待替晴雯开口拒绝间,晴雯却不假思索,早一口应承下来,扬声问胡家娘子诊金几何。

  胡家娘子先是推辞,后来推却不过,方据实答了,说要五两银子。晴雯听了倒吃了一惊,不意诊金竟这般昂贵。她素知胡家娘子用药如神,又极体恤穷苦人,想来梅姨这病是过于凶险,才不得已使了贵重药材,这才这般昂贵。

  她心中虽转了许多念头,面上却半点不显露,只笑着说道:“应该的,娘子一针下去,梅姨便醒了过来,单这份能耐,又有哪个能有?”忙到后院,从自己私房钱中取出五两银子,交与胡家娘子。

  晴雯目送着胡家娘子去了,只当从此可好好消停一阵子了。谁知晌午过后,晴雯正在廊下绣花,就见梅姨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过来,问道:“姑娘手边可还有钱?再借我二三百文。”

  晴雯虽略感不耐,却也不疑有他,只当梅姨体弱,想吃些滋补之物补补身子。

  她手头一向宽绰,五两银子的诊金都代付了,自不会为了这二三百文钱惹得梅姨不快,爽快一笑,解下身上荷包,向梅姨道:“说甚么借不借的?街坊邻居谁不曾遇到为难的时候?”从身上荷包里倾出几个银角子,约莫有三四钱的样子,递给梅姨。

  梅姨口中千恩万谢的,又说甚么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复拄着拐杖回去了。

  晴雯哪里会将这等小事挂在心上,眼看着一朵牡丹花绣成,微感肩沉眼酸,舍了那竹弓和针线回后院活动身子。这时候她嫂子灯姑娘已是午睡起身了,见晴雯针线活这般麻利,不由得眉开眼笑,说了很多溢美之词。

  晴雯懒得理她,只在后院小桥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知不觉又想起胡长忧之语。

  原来她昨日和胡长忧临别之时,胡长忧突然开口说道:“闺阁之中,却也有深明大义的奇女子。你可知道?”

  晴雯不知道胡长忧用意,自是摇头,又听胡长忧急急说道:“前朝时候,青州有个女子名唤林四娘,最是忠勇不过。后人为了纪念她,写了本《姽婳将军小传》。听说你是识字的,不知道可曾读过?”

  那《姽婳将军小传》不过是那起子酸腐文人写就的香艳故事,似晴雯这等女孩儿,如何好看?自是闻所未闻的。于是晴雯再度摇头。

  胡长忧轻叹一声:“如今我看到你,便觉得你同那位林四娘一样,是有些忠勇之气的。久困于闺阁之中,却是有些委屈了。”又道:“我如今大限将至,身上更无长物,只得这本《姽婳将军小传》,藏于你家后院隔壁那废弃院子的梅树下头。你想来是个有造化的,偏在这时候遇到了我。我既无人所托,又误了你的终身,少不得将这本书托付于你,只盼你将来福缘深厚,得觅良人,或可不辜负了书中之意。”

  晴雯想到此处,不觉惆怅,她想着胡长忧固然是反贼身份,但行事之时落落大方,一副为黎民百姓考虑的模样,从无私心,不免为他难过,暗道:“他临死之时,竟无一人愿意冒险来看他,致使他有许多未尽之事无从托付。因偶遇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还不忘送我一本书。细思起来,着实凄凉。”

  又转念一想:“虽是如此,这本书却着实蹊跷。论理既是青莲教反贼之物,我自是不好收的。但若是嚷了出去,只怕惹来麻烦。况且左右不过是一本书,书坊里既然卖得,想来也没甚么违禁之语,既然胡先生临终之时念念不忘要托付于我,可见敬惜字纸之意。他一个反贼尚且如此敬惜字纸,我又怎能违了他的遗愿,眼睁睁看着好好一本书长眠于地下,渐渐化为泥土?”

  晴雯想到这里,心中已有决断,预备等到诸事平定之后,寻一个机会绕到后头,看看胡长忧说的那本书还在不在。若是提前被人搜走,也就不关她的事了。

  她这般漫无边际想着些心事,也不知道坐在小桥边坐了多久,突然间灯姑娘慌慌张张闯了进来。晴雯连忙起身问何事,灯姑娘一脸着急的样子,劈头就问:“姑娘是不是又给那梅姨银子了?你知道不知道,这疯婆子是个闲不住的。你给她银子,本是好意,但将来只怕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晴雯笑道:“这又算甚么大事?常言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连五两银子的大头都出了,难道她跑过来又向我要银子,我竟突然不给了?若是那样的话,她纵然口中不说,只怕心中也会有些微词。到那时候,岂不是做好事变成坏事了?”

  灯姑娘摇头道:“我哪里是心疼银子。我若心疼银子时,早心疼了,又何必赶在这时候开口。姑娘虽是一片好心,但那疯婆子做事每每出人意表。姑娘可知道,她前脚拿了银子,后脚便出门雇了一辆车子,去皇城门口敲登闻鼓了!你当我如何知道此事,是她在那里敲鼓,被人看见,一路传回来,邻居街坊上门问,我才知道的。倪二的女儿说是你给的钱,她才有钱雇的车子。现在他们正在那里说呢。”

  原来,倪二之妻心肠最善,只怕那梅姨在东厢房里饿肚子,把早上尚未吃完的粥饭满满盛了一碗,送到东厢房。谁知东厢房竟然铁将军把门,梅姨已是人去屋空。

  倪二之妻好生纳闷,回屋正说这事时候,她女儿道:“梅奶奶方才拄着拐杖出去了呢。我在门口听她说要雇一辆车子,想是要走远路。”

  倪二之妻一问之下,又知道是晴雯给的钱,当时也未曾在意,只当梅姨出门买药,叹道:“晴雯姑娘真真好性情,手头宽绰,人也大方。若是换了我,明知这钱收不回来,是断然不肯借的。”

  谁知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有消息传过来,说梅姨不知道为甚么想不开,竟去敲那登闻鼓了。有那长舌的邻居过来探问究竟,又指指点点责怪说:“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她一个疯婆子,儿子已是没了,你们做她左邻右舍的,自该多多照应些。怎地一个看不住,竟教她跑开去敲那鼓?那岂不是上赶着去送死,白白丢命吗?”

  这般一来二去,才知道竟是晴雯给的银子。

  那长舌妇原本就嫉妒晴雯年纪轻轻,身家见识皆不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能比的,只是顾着荣国府的威势,不敢说三道四,此时见晴雯家里人的意思,是打算赎晴雯出来了,想来不必太过顾忌荣国府,又自以为拿住了把柄,在那里皱着眉头,高谈阔论道:“虽说姑娘家有钱,却也该有个分寸,不该这般随着性子使银子。这不,葬送了好端端一条人命!”

  晴雯随灯姑娘走出去时,恰好听到最后一句。灯姑娘自然不能看着对方一个长舌莽妇在自家院子里耀武扬威,忙叉腰高叫道:“哟,我当是谁呢,在我家高声大气说话。原来是叶嫂子啊。只是谁葬送了谁的人命,倒要请叶嫂子说出来,大家好好听听?”

  那叶家长舌妇素知灯姑娘也是个泼辣的,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虽心中犯嘀咕,面上却越发不甘示弱,把胸脯一挺,声音更高了,大声道:“这又有甚么说不得的。谁不知道你家姑娘是荣国府贾家的当红丫鬟,手头颇有些银子,正想着赎身回来。只是有一样,纵然手头宽绰,却也不好张扬太过的。她本是一贫如洗,只能困在这屋里,哪里也不能去。若不是你们给了她车钱,她又怎会得空跑了出去,竟想不开跑到那金銮殿前,去敲那劳什子鼓?大家都知道,敲了那鼓,是要死人的,前些时候那个夏家小姐,年纪轻轻的,不就因敲了那个鼓殁了?”

  此时晴雯家院子里已是围了不少人,都是得了信,听说有人不顾死活敲了登闻鼓,赶来打听消息的。众人听说梅姨是一个行将暮年的妇道人家,儿子受青莲教贼人蛊惑沦落大牢即将问斩,为了此事敲鼓,都认定毫无胜算,梅姨白白折了一条性命,不觉叹惋。有些人便觉得叶氏所言也有几分道理,那看着晴雯的目光里多了许多不赞许之意。

  有人附和道:“好端端的,何必助着她去送死?虽说死了儿子她也难活几年,也不该折在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