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哥儿既是苦心孤诣, 精心准备了这三道菜,自然早早准备好了说辞。

  只是他从未料到,明明斗菜那日, 胡长忧占尽上风, 一味高姿态说要以老百姓的口味为重, 又说甚么与民同乐, 为何事到临头,竟反过来借用了他的菜谱?

  其实平哥儿准备的一套说辞与胡长忧不尽相同,只是有几句意思相近罢了, 但平哥儿一心想着靠饕餮宴挣前程, 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倒将那与胡长忧说辞中重合部分一概舍去不用, 想着临时编一套说辞出来。

  他尚且年少, 能有这份意气自是好的,然而心气虽高,胸中却无出口成章的本事, 那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的赞菜之语被他说得磕磕绊绊, 词不达意,就连那负责记录的小吏都露出不忍之色。

  最后是那道五香脱骨扒鸡。平哥儿说到这道菜,心中才略略松了口气,把早就准备好的赞菜词背了出来, 道:“这道五香脱骨扒鸡, 却同前头的两道菜不同, 是正宗的鲁菜, 最是老少咸宜。老百姓平日里缺食少穿, 最欢喜重油重盐,鸡鸭鱼肉之类。我这道五香脱骨扒鸡以丁香桂皮等调味, 小火煨炖了几个时辰,最是肉质酥烂,口味咸鲜,亦有益气养血之效。贵人们若想尝尝平头老百姓的口味,与民同乐一回,吃这道五香脱骨扒鸡是最好的。”

  平哥儿一语既毕,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得背后衣衫已是被汗浸透了。他看着那管事的和在后面奋笔疾书的小吏,竟觉得自己前途命运尽在他们一念之间,不由得恭恭敬敬朝着他们的方向连作了三个长揖。他一向自命不凡,故而行动间自有一股清高之气,从不肯多向别人问一声好,或是多施一个礼,如今却是顾不得了。

  这却是管事的那人和小吏始料未及之事。他们先前见平哥儿连赞菜词都说得颠三倒四,只以为他无意争名,但如今又这般恭敬,显是极看重这个,不由得大感诧异。

  管事的那人同记录赞词的小吏对望一眼,那小吏忍不住发问道:“你是哪家酒楼推荐的?难道事先他们竟不曾告诉过你要准备赞词吗?”

  平哥儿听了这话,便知自己的赞词极其糟糕,虽早有预判,但听到这话,心中仍不免失落。

  他尚未想好该如何开口回答,便听那管事的不住摇头笑道:“与民同乐,哈哈,与民同乐!为何你生得这般年纪,竟似不谙世事一般。贵人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非要吃些平头老百姓见也未曾见过的稀罕物,才能彰显身份呢,你怎会想着要他们于饮食上头与民同乐?”一面说,一面长长叹息,摇着头远远离开了。

  平哥儿听了这话,不觉脸色发白。若是果真如这管事的所言,他不仅输了赞词,便连这选菜上头也输了。他是个性子执拗的人,怎甘心单凭那管事一面之词便认定失败,遂四下打量了一回,看看周围的厨子们都做了些甚么菜,只见众厨子各展所长,鲁菜、淮扬菜、川菜、粤菜、湘菜等各大菜系,都有人献菜。

  平哥儿看到此处,心中稍安,暗忖道:“也不单我一人做了鲁菜。这五香脱骨扒鸡,食材虽不如海鲜那般难得,却也是东平王府里精挑细选的肥鸡。我单为调配香料,便接连试了好几天,已是堪堪掌握了这道菜的精髓之处。再加上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是我平素最擅长的菜,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只怕这园中的厨子虽多,在这两道菜上头能胜过我的人却未必有。由此来看,我也未必会输。”

  他想到清炖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这两道菜,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劲敌胡长忧,忙赶到胡长忧的灶舍中,想看胡长忧是否留下些许菜肴残渣,他好从中品评一下胡长忧这两道菜上头的功力。

  此时胡长忧的灶舍之中空无一人,想是胡长忧一时走开了。平哥儿得以顺利进了灶舍。只见灶舍的砧板上头收拾得干干净净,除却一把菜刀外空无一物,大锅之中竟连一丝油渣也未剩下。

  平哥儿不甘心,又去翻检脚下的木桶,只见那木桶之中,许多鱼骨菜渣等物混在一块。

  平哥儿看了一眼鱼骨,心中颇为嫌弃:“连鱼骨头都未剔净,这刀功也太粗糙了些。”又闻了闻菜渣的气味,摇头道:“用的调料份量不对。”

  翻拣至此,已是心中雪亮:“原来胡长忧仍不会做淮扬菜。他那两道菜不过是借用了我的菜谱,依葫芦画瓢罢了,其实未曾掌握淮扬菜的精髓之处。”

  想到此处,又觉得疑惑:“饕餮宴是天下厨子第一盛宴,哪个厨子不如临大考般,全力以赴准备的?胡长忧既是打定主意要做这两道淮扬菜,哪怕他从斗菜之后才开始着手准备,只要他凝神静心,以他的功底,断然不至于敷衍至此。难道在他心中,竟有比饕餮宴更加要紧的事情不成?”

  平哥儿胡乱想着心事,手下未停,突然间又从那木桶之中翻出一个油纸包来。平哥儿见状大骇:“饕餮宴的规矩,向来是不准厨子夹带私物的。便是那菜刀,临进门时候,也被人反复验看了许多回。一概使用之物皆由东平王府供给。何以胡长忧的灶舍之中竟会有这个油纸包?难道这才是他做菜的不秘之传,是他苦心孤诣配制的调料,以此为杀手锏,这才甘冒奇险,偷偷夹带过来?”

  他心中好奇,手下不停,也不嫌弃菜渣污秽,早捞出那个油纸包,一层一层打开来,只见里头包着的并不是他以为的独家调料,竟是些土黄色的药末。搓起一撮,细细嗅时,却未曾闻到甚么味道,拿回自家灶舍,置于锅中使热油化开,才闻到一股极细微的香气,恰与菜渣之中的一股气味相同。

  平哥儿只当这些药末有增香提味之效,不由得怒上心头,暗道:“你冒用我的身份,借用我的菜谱,又剽窃了梅姨的赞菜词也便罢了,这饕餮宴是何等郑重的场合,怎能容你在此舞弊?就算你果然胜出,却也胜之不武,理应为人唾弃。”

  平哥儿忙将那油纸包揣在怀里,便要寻胡长忧争论,谁知四下寻了一回,竟不见胡长忧,正意兴阑珊间,却见两个穿着捧菜小厮服色的下人鬼鬼祟祟到了一处假山后头。

  此处其实已到围障边缘,若是平时,以平哥儿的谨小慎微,他必然不敢过去的。只是此时他满脑子都是胡长忧舞弊之事,见这两个捧菜小厮鬼鬼祟祟,心中便疑心他们和胡长忧是一伙,竟将平日的谨慎抛在脑后,轻手轻脚跟了过去。

  只听得两人之中身量略高的那人沉声问道:“姓胡的那三道菜,可曾呈于御前了?”

  平哥儿听了此语,不由得精神一振:“好啊,他们果然勾结在一处,正是狼狈为奸。”

  又听两人之中身形矮胖那人尖声说道:“放心。我周老三应承的事情,有哪一件没办妥当的?那皇帝虽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心情,但是太上皇可高兴得紧呢,这日一大早就催着皇帝起身过来,想看看他孙儿到底长成甚么模样了。既是奔着他来的,岂能不尝他亲手所做的菜?”

  平哥儿听了这声音,心头一凛,默默寻思道:“原来此人竟是宫中的太监。怨不得那胡长忧一个西贝货,居然能引来这么多人注目,原来他连宫里也有眼线。这等心计,这等手段,怪不得敢跳出来冒充亲王遗孤。”

  平哥儿想到此处,已有几分心灰意冷,只觉得再无指望,意兴阑珊之际,正欲离去,就听那身量略高的人喜孜孜开口道:“如此甚好。姓胡的说,三道菜里头皆下了慢药,药粉是土黄色,融于油中便和菜肴浑然一体,只有极细微的香气,也混杂于菜香当中,又有谁能辨出来?便是有人试菜,也是试不出来的。不枉明王再三叮嘱,这次你我皆立了大功啊!”

  那矮胖太监尖声说道:“到时候皇帝和太上皇闭眼了,咱们再趁着乱,把这些龙子凤孙一个个都宰了,再迎明王入京,咱们这些人都有功劳。只可惜那姓胡的口风甚紧,咱们使人几次探问,依然问不出恒王宝藏的下落,真真可恶,难道竟要眼睁睁看着他功成身退吗?”

  平哥儿听到此语,不由得如遭雷劈一般,遍体冰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宫中的太监本该忠心耿耿效忠皇室的,怎会与乱臣贼子有牵扯。他们口口声声说明王,这世上只有一个明王,便是那青莲教的头目了。难道那土黄色的粉末竟是他们言语里所说的慢药,这几个乱臣贼子和胡长忧是一伙,竟然想着弑君谋反不成?

  平哥儿不由得浑身啰嗦,下意识往后退,只想趁着这两人眉飞色舞讨论甚么恒王宝藏的时候,快些溜走,谁知天不遂人愿,他脚底竟绊到一块石子,虽未摔倒,但这等动静,那密谋的两人早已听到了。

  “快!捉住他!灭口要紧!”两人急急叫道。

  平哥儿哪里顾得上别的,忙转身疾奔,一面跑一面大声说:“青莲教贼人在饭菜中投毒!护驾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