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太闻言, 信以为真,倒吃了一惊,心中不免犹疑。

  原来徐家虽是那极清贵的翰墨名门出身, 奈何祖祖辈辈皆是两袖清风的穷官, 京中米贵, 居实不易, 虽有冰敬炭敬并三节两寿这些孝敬,也只不过勉力支撑罢了。

  自牛氏携了丰厚嫁妆嫁过来之后,处处补贴家用, 很是妥帖, 徐太太深感她贤惠之德,一向呵护有加。

  昨日牛氏本想来晴雯家里耍威风, 岂料正撞上胡长忧, 反被嘲讽,灰溜溜回了徐家,难免寻了徐太太哭诉。

  徐太太素知这个儿媳于钱财上固然豪爽大方, 却极爱拈酸吃醋的, 早猜到牛氏的用意,念在牛氏使嫁妆养活全家之德,只耐着性子百般劝慰。

  谁知牛氏仍不肯罢休,哭哭啼啼道:“太太必要为我做主。她不过荣国府里一个丫鬟, 又在少爷房里服侍, 也不知道被多少人收用过了, 偏生心比天高, 扬言只肯做正妻不肯做妾的。只请太太去做个见证罢, 等到徐三爷回来,也好为我说句话, 也让世人知道,我并不是那胡乱吃醋的母老虎,实是这女子并非妥当人。”

  徐太太便知牛氏许是见那晴雯生得标致,心中极不愿她进门,又担心徐文轩怪她,故而才哭闹着要自己去相看一回,替她做这个恶人。

  徐太太虽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奈何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再加上听牛氏加油添醋说了几句话,认定晴雯非良善之人,这才一大早就随着牛氏走这么一遭。

  一开始颇为顺利。徐太太的夫君礼部尚书乃是正二品的朝官,徐太太亦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便是贾母等人亲至,她也能不卑不亢说上几句话的,更何况这院子里只是一群没名没姓的斗升小民,如倪二、王短腿等人,更是那混迹市井的地痞流氓罢了。便是胡长忧,她也不放在心上,他们徐家向来同勋爵之家不同,乃是清流一脉,只思忠君报国,从不同亲王郡王之类结交,更莫要说一个真假难辨只在传闻里的前获罪亲王遗孤了。

  谁知赖尚桂不知道从何处听到风声,也过来搅局。徐太太经身边丫鬟提醒,想起赖家虽依附于贾家,这几年竟越发兴盛了,其长子赖尚荣却也已外任为官,倒不好拿官太太压他的。更何况若果真赖尚桂同晴雯定亲,他们徐家这般行事,却有几分仗势欺人了。赖家已有人在外头做官,真个气不过的话,按照官面上的规矩来,寻个御史弹劾徐启一本,虽不至于令徐大人伤筋动骨,到底面上灰头土脸的难看。

  徐太太想到此处,那声音不由得和缓了许多,向着赖尚桂道:“你果然已经同她定亲了?若果真如此,却是一场误会了。只是这婚姻大事,却不好打诳语的,若是你一时顽皮胡乱编谎,这般传了出去,只怕误了你的好姻缘,岂不是可惜?”

  胡长忧和平哥儿在一旁默默听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世女子最重名声,对男子行事却宽容许多。赖尚桂这般胡编乱造,若说败坏名声,也是晴雯首当其冲,赖尚桂倒在其次了。

  牛氏见徐太太待赖尚桂甚是和气,虽不明其理,此时也忍不住说道:“正是呢。高门贵女最看重门风,若是有甚么婚前纳妾、庶出长子甚么的,定然知难而退,又岂会像我这般忍辱负重,还要替夫君相看姨娘?”说到后头,声音里带了些恨意。

  徐太太知道牛氏到底心中按捺不住,又在借题发挥了。她心中虽暗暗摇头,此时也只得装聋作哑,只管看着赖尚桂,听他如何应答。

  赖尚桂笑道:“太太过虑了。我同她既有前盟,必然会明媒正娶,八抬大花轿抬了她进门。并不是诳语。到时候若太太得闲肯赏脸时,少不得下帖子请太太和三奶奶一起家来,吃上几杯喜酒呢。”

  晴雯听他们一问一答,竟将一件子虚乌有之事说得板上钉钉一般,虽知赖尚桂有意为自己解围,却也不乐意这般不清不楚,忙高声说道:“你们休要胡扯!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如何同你有甚么干系?我十岁便去了荣国府,几时同你定下了?”

  赖尚桂转头看了晴雯一眼,神情颇为无奈:“晴雯,莫要这时候还耍小孩子脾气。”

  灯姑娘见此情此景,料得若无赖尚桂出头,晴雯必然被羞辱一场,此事难以善了,竟也帮着赖尚桂说话。她心思灵活,谎话张口就来,笑着向众人道:“诸位不知道前情。我们家姑娘先前在闹脾气呢,赌咒发誓说再不理赖二爷的。只是诸位想想看,他二人既有前盟,如今又到了婚嫁的年纪,哪里还经得起这般折腾?”

  徐太太看赖尚桂脸上神情,果然对晴雯颇有眷恋之色,再听灯姑娘之言,乍一听却也应景,心中先有几分信了,道:“既是如此,倒是我家文轩的不是了。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了这场误会,到时候赖二爷新婚之日,我少不得命他过去祝贺的。”

  牛氏在边上道:“只盼着果有此事。若是赖二爷胡言乱语哄骗我们家太太,到时候必然上门请教。”

  徐太太无奈看了牛氏一眼,两人带着下人们走了。

  赖尚桂看着徐家人绝尘而去,命王短腿掩了院门,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强笑着向众人道:“可算是走了。你们不知道,家中往来应酬都是家父和家兄所为,我不擅长这个。今日少不得硬着头皮出头,只是强撑着罢了,如今连腿肚子都在打颤呢。”

  平哥儿看着赖尚桂,胸中有许多情绪,只是一时难言。倪二先笑着问道:“这倒是奇了。赖二爷如何知道晴雯姑娘有难,竟能及时赶来,难道竟会未卜先知之术不成?”

  赖尚桂解释道:“我早嘱咐过王短腿,若这里有甚么风吹草动,只管去寻我报信便是。昨日他果然偷偷来了。我听说后心中放不下,今儿个一大早赶过来看,偏被我遇着了。”

  倪二打了个哈哈,忙赞赖尚桂有情有义,是个有心人。

  吴贵却一脸迷糊问道:“我妹子几时与赖二爷有甚么前盟了?”

  赖尚桂道:“有与没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我倒要问你们一句,如今她既不做宝二爷的屋里人,也不想当徐三爷的姨娘,除了嫁我之外,哪里还有甚么出路?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吴贵迷茫道:“我妹子……我妹子……我妹子去哪里了?”遍寻不见晴雯,不由得骇然问道。

  早有倪二之女在旁边答道:“晴雯姐姐气哭了。你媳妇在屋里劝她呢。”

  后院里,晴雯坐在水池边掩面哭泣。池水清浅,照见她单薄的身影。

  灯姑娘在一旁劝道:“事急从权。姑娘也见了,那徐家主子们一个两个皆是高高在上、不讲道理的。倒是赖二爷来了,他们还略略收敛了些。我若不顺着赖二爷的话说,今日之事如何收场?他们带了许多人,动起手来,竟是咱们吃亏。就算事后报官,这官官相护的,又岂能讨回公道去?故而我想着,不若顺着赖二爷,先打发他们走了为上。至于同赖二爷的亲事,姑娘许了也可,不许也可,我和你哥哥断乎不敢强行为你做主的。”

  晴雯哭泣道:“虽是如此,外头人听了这传言,都以为我同赖尚桂有甚么了?我今后如何见人?”

  灯姑娘笑道:“姑娘这话却是差了。姑娘想想看,自姑娘服侍宝二爷那日起,贾府里里外外,多少人都以为姑娘和宝二爷必然有瓜葛,你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又哪里差这一桩两桩口舌官司了。姑娘当日说得最好,说自家是重心不重迹的,只要自己没做过,便不畏人言,并不被那些个繁文缛节束缚。如今怎么反倒忘了?”

  晴雯听灯姑娘这话,处处拿自己从前说过之语相劝,竟是不好驳的,慢慢的也就不哭了,只坐在那里,心中仍旧说不出的气闷,半晌才道:“这般虽是解了一时之困,只恐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还不知道后头有甚么麻烦呢。赖尚桂几次纠缠,烦人之至,我实是不愿嫁他。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徐家之事仍有波澜未平。”

  灯姑娘道:“赖家虽有许多桩不如意之事,但赖嬷嬷是少有的清明睿智之人,赖二爷虽略沾了些公子哥儿们的习气,又有些懦弱,但单论为人,其实比他哥哥高明许多。细细算来,其实也算是良配。你倒不必为了其他事回绝了这门亲。”

  晴雯听灯姑娘这般说,反不好说得太细致了,摇头道:“我实在不愿意嫁他,倒是与旁人不相干。”又想了想,道:“只是若回绝了赖尚桂,倒要好生想想如何防范徐家再行滋扰才好。依我来看,我到底还是贾家的丫鬟,此事因宝二爷而起,只管禀明老太太,再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