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房妈妈道:“论理, 太太这些年实是太纵容大爷了,太过溺爱,才纵得他无法无天, 每每惹祸。等这次大爷平安归来, 倒要改了才好。”

  薛姨妈连连点头道:“你放心, 经此一劫, 我也看明白了,纵子如杀子。只消他回来,便依了昔年他父亲的教导之法, 请人严加管教, 再不能如此了!”

  两人商议停当,只待薛蟠归来, 料着薛蟠得罪的假王孙早已倒台, 贾王二家虽不复先前风光,也不至于连保薛蟠平安归来这等小事都做不到,谁知王夫人那日私下同贾琏提及, 贾琏却眉头深锁, 一筹莫展。

  王夫人只当自己在贾琏那边没有面子,又特意寻了机会向贾母提及。贾母顾念着王夫人曾收了薛家不少银钱,此时倒不好不管不问的,忙唤来贾赦、贾珍、贾琏等人问询究竟, 贾琏只咬牙说道:“都是那年贾雨村办下的好事!他写信说此事已了结, 咱们自然以为诸事妥帖, 不想竟是报了那薛大暴毙, 又赔了些烧埋银子, 才胡乱结案的。原本这事静悄悄的,更无人知道, 岂料薛大来得京城之后,每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罢了,偏生在外头争风吃醋,和仇太尉的儿子起了冲突。”

  贾珍道:“此时我也略有耳闻。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那薛大远道而来,自然吃亏,幸亏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出手,打了那仇太尉一顿,这才算为他报了仇。”

  贾琏叹道:“只是那仇太尉掌管着锦衣府事务,如今竟挨了打,如何肯善罢甘休?也正是他家,翻出金陵的陈年旧案来,言说薛大早已暴病身亡,薛家才被革除了皇商名册。”

  贾母道:“薛家革除皇商名册一事,我先前已是听说了。只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等曲折。那皇商名册革了也就革了,原说是过几年等风头过了,再悄悄使人补上的,此时自是甚么也没有了。如今姨太太也已想开,不再管那皇商名册,只她家儿子还在大牢里关着,眼看已是几个月了,总要救出才好。”

  贾珍道:“回老太太的话,先前这边太太托了琏兄弟出去打听,我们兄弟已是合计过一回了。此事竟是救不得的,论根子还要从金陵打死人那一回算起,论救不得的缘由,却还是那薛大傻子得罪了仇太尉的缘故。”

  此时王夫人坐在下首,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许多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都说了一遍,末了竟说救不得,心中又是惊惶,又是迷糊,只是眼下场合,自是不便多说。

  贾母看了她一眼,亦猜出她心中之意,代她问道:“如何竟救不得?”

  贾琏忙禀道:“其实那仇太尉做事时候,还算有分寸。论理,他们当年既然已经翻出了这等消息,已知薛大背着人命官司在身上,便是即刻捉拿他归案,外人也是反驳不得的。但承蒙他们到底瞧在咱们家面子上,只是革除了薛家在户部的挂名,并不曾真个认真起来,将那薛大捉起来严办。”

  贾珍点头道:“咱们一派和仇太尉一脉本是死敌,对方那时不曾因了这个缘故下死手,自是不想激怒咱们,拼个鱼死网破的缘故。谁知那薛大傻子不知收敛,去年竟又去惹了假王孙和裘家。那裘家既然是个破落户,连假王孙的事情都做的出来,做事时候自不会留手。薛大傻子便是这般着了道,成了人家祭旗之物。若单得罪了仇太尉,人家不至于下死手。若单得罪了假王孙,裘家无这个本事去翻金陵的案子。偏偏薛大傻子将两家都得罪了,一家翻了从前卷宗,另一家打听到了这个消息,趁机大做文章,他才有今日之难。”

  贾琏苦笑道:“虽说裘家因假王孙事败已连根拔起,但从前薛大犯下的案子却是实情,衙门细审之下,已是将从前金陵结案推翻。我和珍大哥再三请人从中斡旋,谁知那案子已是到了都察院,从前和王子腾交好的那都察院御史已然调任,新御史是忠顺王爷手下的人,竟是油盐不进的。”

  贾母听到此处,倒也听明白了,叹息道:“怨不得珍儿口口声声说他薛大傻子,虽是兄弟之间的玩笑话,却也有几分道理。天子脚下是何等所在,又岂能如在金陵城中那般,肆意妄为的?这般不知分寸,得罪了人,倒将先前早抹平之事一概扒了出来。起先失了皇商名号也便罢了,如今竟连从前的官司也要翻出来重审了。只是那薛家小儿固然极爱闯祸,四处惹是生非,到底也是你们表兄弟。难道竟眼睁睁看着他获罪伏法不成?”

  王夫人听得此处,深感老太太体恤,句句皆说到自己心坎上,忙看贾珍、贾琏等人反应,一心盼着他们说出几句好话来,谁知贾琏低声说到:“先前我已是托人打探过了。这案子在都察院压了几个月,并不为了别的,是等着押送原告冯家那伙人进京,好把事情问明白呢。”

  王夫人听到此处,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晕过去。就连贾母,也是沉默半晌,方道:“如此说来,竟然没甚么从中转圜的法子了?”

  贾赦在旁边道:“只能盼着薛大侄儿吉人天相,或蒙大赦,方有一丝生机。”

  贾母心中便如同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一般,道:“几年前还一派形势大好,那时候人人皆说咱们家显赫,又有好亲戚帮衬着,如今……”话锋一转,问贾琏道:“此事颇为要紧,可曾写信问过你王家叔叔?”

  贾琏便知道她说的是王子腾,犹豫片刻,方答道:“叔叔才升任了九省都检点,说不好为了此事,负了圣上深恩的。”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不悦之极,只碍着亲戚间的脸面,不愿表露出来,那王夫人却早已是满面愧色,深深低下头去。

  贾母叹道:“论理,是王家的女儿出了事,他都不愿徇私,咱们也是无法了。”

  贾赦道:“实在是君心难测,朝中局势顷刻变化,县官不如现管。如今都察院是忠顺王爷一派掌着,咱们家插手不进去。若是从前,便是小人告咱们家谋反,也是不怕的。”

  贾母慌忙道:“阿弥陀佛,话不可胡乱说。”沉默半晌,强笑道:“雷霆甘露,俱是君恩。先前许是咱们行事太过张扬,不知道惹了多少人厌,不慎犯了多少桩错事。如今出了薛家孩子的事,反倒提醒咱们,甚么权势都是虚的,做人千万要小心谨慎,忠君爱国,万万不得忘形的。你们几个在外头,也必要小心行事才好。”

  贾赦、贾珍、贾琏忙恭恭敬敬应了,这才做礼而去,私下里都道:“老太太也忒小心了。如今虽忠顺王爷掌管都察院,咱们的人插不进去,又和仇太尉他们有些小过节,但咱们又不像薛大傻子那般傻,不懂得看眉高眼低,反被别人抓住把柄。咱们又有甚么好怕的?只消依了韩家小儿的主意,做出一番事业来,到时候从龙之功,便是甚么忠顺王爷也不怕了呢。”几个人思及来日,踌躇满志,梦想着将来如何飞黄腾达,怎肯将贾母的提点之语放在心上。

  这边贾母又安抚劝慰王夫人一番,王夫人才去了。她坐在房中,独自闷闷不乐,只觉得从小到大,一路看着贾史王薛四家同气连枝,甚么欺男霸女、杀人放火之类的事情都不算事儿,如何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今日之事,你们却要三缄其口,决不可泄露口风,惹得姨太太伤心。”王夫人想了想,嘱咐陪着她一起去老太太房中的大丫鬟金钏儿道。

  连王子腾都写信说不好管的事情,贾家便是束手无策,也不算怎么丢人了。但依了薛姨妈的秉性,若是这时候告诉她实情,少不得哭得死去活来,闹得人不得安生,倒不如略等一等,或许圣上一时欢喜,大赦天下,那时候不甚么都有了吗?王夫人想到此处,主意已定。

  那薛姨妈自然毫不知情,只当薛蟠归来只是早晚的事,又隔三岔五到王夫人处打探。王夫人存了暂时瞒住她的心思,只拿好言好语搪塞,她丝毫未曾察觉。

  这日,薛姨妈约着王夫人去清虚观许愿,临回来时顺路看到胡长忧在城外设棚施粥。只见胡长忧不知道从何处借了几个人,指挥调度颇为妥当。那乞粥之人瘦骨伶仃,衣衫褴褛,排成长长队伍,捧着破碗而至,异味扑面而来,他却不闪不避,面带笑容,亲自与人们盛粥,一派和蔼可亲。

  不远处,又有和尚道士将那些因疫病饥饿而死的人置在一处,念往生经,设道场做法事超度,秩序井然。

  王夫人不由得叹道:“这位胡先生,竟是个能做大事的。”想起坊间传闻说他是义忠亲王遗孤之事,心中又是畏惧,又是期盼。

  薛姨妈笑道:“谁说不是呢。为了施粥不惜高价买米买粮,怨不得城外的百姓们都谢他呢。”

  王夫人心中一动,试探道:“想来你家也趁着这个机会赚了不少。”

  薛姨妈得意道:“胡先生收粮收得急切,那价格自是比往年高了许多。我家商行中的陈粮已是趁着这个机会卖尽了,只宝钗这孩子这时候倒犯傻气,说他赈济饥民是做功德,要为蟠儿积德,倒不好哄抬米价,不然的话,便是再加五成也卖得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