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自孀居以来, 深居简出,极少在外头应酬交际,此番带着小姑子们前去赴宴, 不想竟出了这等变故, 未免担心贾母、王夫人等人责怪, 如今见贾母这般说, 方暗中松了一口气,才依言退下了。

  这边贾母唤了邢夫人、王夫人过来问道:“咱们家从前年年都在城外设棚施粥的,如今这几年怎样?”

  邢夫人、王夫人对望一眼。邢夫人自谓荣国府内宅家事, 都由二房打理, 便觉与己无关,只袖手旁观看二房应对。王夫人听了贾母这话, 微微一愣, 笑道:“回老太太的话,咱们在城外设棚时候,原说是施三日粥, 前几年都是好的, 谁知那贱民最刁蛮不过,一会子嫌粥薄了,一会子又抱怨说三日粥不够,竟要好人做到底送他们过了寒冬才好, 一会子领了粥仍不肯走, 偏要装作未领, 再来领过, 被揭穿时, 就诋毁说咱们家沽名钓誉。我私下里想着,施粥本是咱们家的一片善心, 那起子贱民非但不领情,还闹出这许多是非,一时闹大了,闹到朝廷上,反而不美,故而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年前我暗中吩咐外头,竟将这事停了,倒也心静。,省下银子来给恭谨懂事的下人们用,岂不两便?”

  贾母听了这话,只低头拨动手中的金星小叶紫檀木数珠,半晌才叹道:“这等大事,你怎地也不知会我一声。咱们家里做善事,向来只求问心无愧,只消自家处处打理妥当了,外头那些无知小民的闲言碎语,又有甚么相干的?便是要省钱,原也不在这上头。你向来是最稳妥,如何到了这时候,竟为了偷懒,连体面也不顾了?”

  这话说得极重。王夫人自元春封妃以来,处处顺风顺水,哪里受过这等言语,不由得涨红了脸,辩解道:“不是我不顾体面,只是这些年家里的事情多由凤丫头帮着料理的。她恐年轻料理不好惹人笑话,这才提议说竟免了这设棚施粥之事。我见她执意如此,只得允了。何况这些年,那其他人家里,听说除却北静王爷一家外,施粥的也少了。想是如今太平盛世,五谷丰登的,哪里来许多饥民?咱们若是抢着施粥,岂不是有意和北静王府争驰高下?”

  贾母也知道先前说话重了,虽明知王夫人拿王熙凤和北静王府推脱自己之错,却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如此也便罢了。我记得年前乌庄头过来送皇庄的岁租时,竟比往年的数目少了一大半,说甚么连月下雨,庄稼涝得厉害,后来九月份又遭了冰雹。咱们起初只当他为了打擂台谎报灾情,后来和东府里头的人一问,方知道乌庄头的哥哥乌进孝掌管东府里那几处庄子,也是这般说的。想来必是遭灾无疑了。”

  王夫人便知贾母是在拿这话驳她方才的“五谷丰登”,心中老大不服气,道:“老太太说得极是。前两年因为了娘娘省亲盖了个园子,这些年家里的积蓄竟空了大半,这两年倒不好像先前那般铺张了。乌庄头的皇庄岁租本是咱们指望了半年的进项,谁知竟少了大半。但此事确实是我未料理妥当,如今咱们就趁着春寒料峭时候,在城外设棚施粥,如何?”

  贾母摇头道:“算了,就算要亡羊补牢,也不必挑在这时候。何况外头正有人为这事张罗呢,在赖家园子里已是化缘化过一波了,只怕过几日便化到咱们家头上了。你们且等着看罢。”

  几日后,果然有二门外的小厮向里头通传,说有一位陌生的公子送了名帖,说叫甚么胡长忧,要为城外灾民筹措赈济米粮,那婆子先报与李纨黛玉等人,李纨黛玉等人哪里敢擅作主张,忙使人报与贾母和王夫人。

  贾母此时早打听出这位陌生公子的来历,据说便是锦乡伯公子韩奇等人从淮扬地带寻来的义忠亲王遗孤。因这位遗孤和先前那假王孙不同,竟是安安静静,既不干那些广储姬妾的低俗之事,也不横征暴敛四处扰民,故而声誉颇好,听说已向许多高门大户递了拜帖,筹措来不少钱粮。

  贾母遂发话道:“听说北静王府最为豪爽,捐了五百两银子,另有稻米百石。其余几家郡王府里都是三百两,又有几位公侯之家有捐银子的,有捐稻米的,咱们家也好把陈年的稻米拿出来捐了,岂不心静?”

  王夫人等人都说好,命婆子出去说捐稻米八十石。

  谁知后来开库房一盘点才知,那陈年稻米竟空了,问缘故时,林黛玉自是不知情,王熙凤也只说归外头账房上头的人管,四下一问,竟无人说得出缘故,急切间只得这般含糊着过了。

  但外头应承下的米粮是耽误不得的,急切间只得在外头米行现买了许多,谁知因那胡长忧欲要赈灾的缘故,使银子换了许多米,米价比往年贵了二三成。这等琐事,自不好报与贾母知,外头自有采买之人前去交涉,中间还大大赚了一笔,回来时候仍依旧例,分润管家、账房等人不提。

  大观园中林黛玉和贾探春为贾家生计忧心忡忡。探春这日特意来到潇湘馆,向黛玉道:“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咱们家已堪堪五世,从前金银满箱,朝笏满床的,如今竟连陈年稻米都无了,细想起来,实是可忧可怖。”

  黛玉点头道:“只我等深宅女子,无开源之法,只能节流罢了。这些日子已是裁了许多小项的开支。”

  探春忿忿道:“若我是个男子,早出去干一番事业了。或从文,或从武,或如同宝姐姐那般,索性打理家里生意,咱们家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外头那群须眉男子,竟都指望不上的。”

  又道:“茜雪的娘已是回过老太太了,说茜雪的婚期定在下个月。眼看着二哥哥房中渐渐空了。我灵机一动,倒有一个主意,不如咱们都效仿二哥哥那般,打发些丫鬟婆子出去,一来她们得了自便,心中欢喜,自是处处称颂咱们家的恩德,二来也少了许多开支。你说如何?”

  黛玉笑道:“你的话固然有理。但一个姑娘身边几个丫鬟,几个嬷嬷。原是家里定下的成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突然要减例,只怕老太太、太太听了,责怪咱们为了节省,不顾体面。”

  探春听这话说得有理,只得作罢了。两人又看了一回账本,相视叹息。

  探春低头细思,又提议说要效仿赖家园子,将园中花树池鱼珍禽异兽等物都交下头人打理,产出之物皆由他们自便,又要他们负责日常开支中灯油脂粉等物。

  二人邀来李纨等人商议一回,都说此事甚妙,一年可节省几百两银子的开支,甚是喜悦。

  林黛玉正要将此事禀明贾母及王夫人时,李纨突然悄悄告诉她说:“如今竟是莫要过去才好。听说甄家派了人过来,老太太和太太正烦恼呢。”

  探春在旁奇道:“咱们家和甄家是老亲,向来颇为亲密。甄家有宫中老太妃撑腰,他家二小姐又嫁给了北静王爷,又有谁敢打扰他家?又有甚么好烦恼的?”

  李纨低声道:“还不是昔年里甄家那些亏空的旧账。如今太上皇老人家年事已高,好一阵病一阵的,渐渐不大理事了。朝廷的事多有圣上做主。前些日子听说江南巡抚密奏一本,言说甄家在任其间,遗下大笔亏空,尚未补完。圣上震怒,下旨责令甄家即刻补足。”

  黛玉惊讶道:“甄家在江南开着钱庄,向来富贵,听说昔年太上皇下江南时,甄家单接驾都接了四次。前些时候咱们家建园子,我看那账上写得清清楚楚,咱们家有笔银子是存在他家那边的,五万两银子这等大数目也不费周折,顺当取出,可见甄家财力。如今又怎会有甚么亏空?”

  李纨道:“说到底,正是当年甄家接驾留下的亏空呢。咱们家为了给娘娘省亲,多年的积蓄已是少了大半。甄家便纵有泼天富贵,又哪里有财力接驾四次,无非是拿了皇帝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如今事情败露,又去何处觅这许多银子补亏空呢?”

  贾母房中。贾母虽已回绝了甄家借银之请,心中到底不好受,向一旁鸳鸯叹道:“虽说是老亲,本该彼此提携照应的,但这等大事,又怎能照应得来?甄家向来礼数周全,断然不至做出为了弥补亏空向别家借银之事,只怕借银是虚,欲要探问咱们的风声,想求娘娘在圣上那边求情是真。只是他们也不想想,此事太上皇、圣上老人家只怕早就知道了,先前装作不知,此时却借江南巡抚弹劾发作出来,又岂是吹枕头风能消解的?更何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鸳鸯只得宽慰道:“只怕甄家是真急了,病急乱投医罢了。不然的话,现放着宫中老太妃和北静王妃不求,岂有过来求咱们家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