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夏金桂见宝蟾恭恭敬敬把胭脂奉上, 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只吩咐一声道:“把这盒胭脂送到铺子里去,要他们四处查访探问, 务必寻到这家姓江的胭脂师傅。”

  宝蟾不解, 追问缘故, 夏金桂一脸不耐烦, 斥道:“你懂甚么?姓薛的说得不错,这胭脂的确比外头见到的那些更好,便是宫中用的也不及这个。只消咱们寻到那姓江的胭脂师傅, 把持了货源, 再打通路子送到宫中,不愁没有销路。胭脂虽是小物, 但世间女子首重容貌, 最看重这个不过。只要能成为进上之物,他日身价百倍,财源滚滚而至矣。”

  宝蟾虽似懂非懂, 也只得大赞夏金桂英明果断, 生财有道。夏金桂心中欢喜,飘飘然得意之至,又命车子驶到各处,专心致志筹备嫁妆不提。

  谁知又过了几日, 夏家伙计过来报夏金桂说, 那姓江的人家已是寻着了, 只是这家和荣国府贾家有关, 贾家有下人特意放了本钱在里头, 江家少爷又在忙着筹备娶贾家颇有体面的丫鬟为妻。

  夏金桂听到此处,不免失落, 暗想这般看来,这江家必是贾家暗中布下的产业无疑了,想了想又道:“既是如此,不妨许以重金,买断他家的胭脂。咱们客客气气做生意,便是贾家也不好说甚么的。”

  夏家伙计又禀道:“已是迟了。江家的人说,前些日子,也就是薛家姑娘掌管生意大权后不久,已是亲自带了重金去江家下定,请了中人作保,正儿八经签了契书,将那胭脂货源买了整整三十年,待遇亦颇优厚,竟是分成的。”

  夏金桂听了这话,竟怔住了。怅然半晌,方道:“我在外交际应酬之时,曾听王家的小姐说过,她家这些亲戚里,就数那个琏二奶奶最为精明强干,平日里把荣国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自不必说,连婚丧嫁娶的大事也是调度有方的。但我这些年帮着家里打理生意,亦影影绰绰听说过这位琏二奶奶受贿行贿、徇私枉法、放利子钱等诸多罪名,狠毒有余,见识不够,只是她命好,有贾家王家两家护着,纵使事情败露也保管毫发无伤。但依我来看,这薛家小姐竟比琏二奶奶还要高明,事事想到人前头,还用的都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叫人哑口无言的。只是她运道不如罢了。”

  宝蟾在一旁听了,心中虽似懂非懂,却上赶着恭维道:“若论行事高明,运道又好的,这天底下除却姑娘外,竟是没有旁人了。”

  夏金桂听了这话,得意道:“故而咱们如今更要好好备嫁。等到进了韩家,只怕还有一场恶仗要打呢。”

  且说贾家过了正月,却有一场喜事。这日王熙凤依例请平安脉,竟被王太医诊出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王熙凤尚且不觉得如何,贾家阖府上下早已是欢喜雀跃,她心腹通房大丫鬟平儿更是喜极而泣,道:“奶奶必要听我一句劝,竟不必为家里杂务忧心,只专心致志坐好这胎是最要紧的。”

  王熙凤哪里肯听,笑道:“你这丫头又说胡话。天底下的女人哪个不会生孩子?但似我这样会管家的又能有几个?你怎么连个轻重都分不清。”

  又压低声音道:“你也不想想看,我这么多年勤谨,才得了个能干的名声在外头。若是为了些小恙便拈轻怕重挑三拣四起来,太太岂不多心?咱们那利子钱还放不放了?”

  正说话间,却见琥珀过来传消息,说贾母唤她过去。

  王熙凤只当有事,忙一扭身,急急走了过去,刚到堂上,正要行礼时,贾母已是笑着说道:“罢了,如今你是双身子的人,诸事都要小心。传我的话下去,这礼竟是免了,便是你破婆婆来了,也把我这话告诉她听,不必在这个时候立规矩的。”

  王熙凤笑道:“哪里这般娇贵了。”

  贾母正色道:“宗族血脉香火传承,从来是大事,不可小觑。你务必要听我的话,在屋里专心致志养胎,余者都不必操心。”

  王熙凤估摸着这话里的意思,脸色一变,试探着问道:“那管家娘子们过来回话……”

  王夫人接口说道:“你只管安下心来养胎。如今林丫头身子骨倒比从前好多了,精神也好,从前也曾帮着你看账,便由她学着管家罢。再不济还有我和老太太呢,总不好叫你劳累才是。”

  凤姐听见这话,便知必然是贾母和王夫人商议妥当的,自是不敢不应承下来,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方回去了,到房中不免向平儿抱怨道:“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一心想为姑母分忧,还特意学识字。不想她竟疑我,趁着我怀了孩子逼我退下来。”

  平儿忙劝解道:“太太是奶奶姑母,凡事自然为奶奶打算的。奶奶再怎么辛苦,管的依旧是这二房的事务,若是好了,也不过得他们一声赞,若有甚么差池,不定被人指着脊梁骨怎么骂呢。何苦来哉。如今眼看着林姑娘要和宝二爷成亲了,接手管家自是早晚的事。趁了这个机会接手过来也是正理,不然等到奶奶这边生好儿子了,再借着成亲接手,大奶奶那边未免难看了些。”

  王熙凤道:“又有甚么难看的?论理大奶奶是二房嫡长子之妻,但是珠大爷殁了,总不好让她寡妇失业的出来管家罢。如今她每个月有二十两银子的月钱,是我的十倍,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平儿便知道王熙凤其实心中早料到有这一日,只是为了那利钱银子的缘故,心中还有几分不顺,忙劝道:“珠大奶奶再怎么勤俭持家,又哪里比得上奶奶生财有道。这几年早翻出几千两银子了,依我说如今便是没有新本钱也没甚么,也到了该收手的时候了。”

  王熙凤眼睛一瞪道:“就算没有新本钱,单凭这几千两银子,每个月放出去依旧也赚不少,为何要收手?难道咱们这屋里日常吃的用的,竟会凭空变出来不成?还是咱们家那二爷果真是个能干的,咱们能赖了他穿衣吃饭?”

  平儿见王熙凤这般固执,也不敢深劝,只得由着她了。

  这边贾母和王夫人劝解过王熙凤,便召了林黛玉过来说话,要她承担起管家之职。因她是个外姓姑娘家,惟恐旁人说闲话,又嘱咐了李纨、探春二人从旁协助。

  林黛玉心中亦知缘故,虽知道重任在肩,也不便推辞,王夫人临别之时,林黛玉欲要一起告辞,贾母却单独留下她,向她道:“你父母将你托付与我,我亦拿此事当做头等大事,如今总算有了眉目。宝玉虽自小顽劣,但对你情深义重,他的细致温柔你最知道不过。如今他又一心功名,小小年纪就进了学,虽外间赞他神童着实有些夸大其词,但想来也不算辱没了你林家的门风了罢。”

  林黛玉羞红了脸,深深低首,一言不发,只不住向贾母行礼。

  贾母含泪笑道:“你一直向我行礼作甚?此间更无外人,咱们娘俩儿刚好坐在一道说说话。”

  强行将林黛玉拉到自己怀里,向她道:“外头的王孙公子,家世尊贵且独立能干的不是没有,但是一个个三妻四妾的,那房中龌龊之事多了去了。远的不说,只说那北静王妃,便是当年的甄家二小姐,有宫中老太妃作保,他们甄家在江南一带又颇有势力,当年接驾四次,何等风光体面?甄二小姐十里红妆嫁过去,将北静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比咱们府里的凤辣子更贤惠了不少,京城的人没有人不赞她的。结果怎样,还不是为了一个姬妾的事情,遭了北静王爷的斥责?”

  林黛玉屏神静气,默默听贾母说话,思及北静王妃的遭遇,心中亦有几分恻然。

  贾母又道:“论理,我是宝玉的亲祖母,你倒还要远了你层,我凡事自该向着他。何况公子哥儿们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婚前房里放几个人,亦是规矩。故而若宝玉他娘开口提出的话,我也是不好阻拦的。偏生宝玉看重于你,早早给拦了下来。连屋里的丫鬟还要一个个放出去呢。不是我说胡话,也不是我偏着他自吹自擂,单这份心意,京城之中任凭哪个王孙公子都是比不上的。”

  林黛玉听贾母称赞宝玉,心中自是无限欢喜。

  贾母又嘱咐道:“等到成亲了,你莫要学凤辣子那般一味逞强,不知轻重缓急。那管家之事,其实只消过得去就行,最要紧的是早早添一男半女,最好是个大胖小子,到时候便是宝玉他娘,也挑不出甚么不是来了。那个时候就算不纳妾室,依旧是你和宝玉两个人关起门来过小日子,也无人敢说你甚么,若有人说嘴时,自有我撑腰。”

  林黛玉粉面羞红,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深深低下头,含糊着都应了下来。

  贾母道:“你房中的丫鬟,如紫鹃、雪雁等人,等到她们年纪大了,就为她们觅一户良人,或是外放出去,或是留下来做陪房心腹,都是使得的。宝玉房中的丫鬟,茜雪、檀云等人,已是寻好了婆家,麝月、秋纹等也不怕,只管由着她们自便就是了,横竖到时候有了归宿,我这边赏下银子来,风风光光打发了,不必你和宝玉费心。只有一人为难,便是这晴雯。”

  贾宝玉这边的诸多丫鬟,和林黛玉最亲密的便是晴雯,两人更是有师徒之谊。黛玉听贾母特意提起晴雯,诧异抬头,问道:“晴雯又有甚么为难的?”一语未毕,已然了悟,忙又低下头去,不敢多说话。

  贾母叹道:“晴雯这丫头,容貌自不必说,性格爽利,口才也好,女红活更是了得。我当日一见便喜欢得不得了。我故意送她到宝玉房中,暗暗存了要她当宝玉屋里人的念头。后来你父亲也殁了,我心里更打定了主意,必然要成全你和宝玉的婚事才好。只是你那时候身子尚弱,恐不能生养,我见晴雯这丫头容貌与你有几分相像,便盘算着留一个后手,果真你子嗣艰难,便抱养了晴雯的孩子,抬她当姨娘,锦衣玉食供养着,也便过得去了。这孩子最知恩图报不过,不是那不晓事的,必然不会与你们为难。”

  林黛玉忙道:“不可!她助我和宝玉甚多,这般却是看轻了她,不可不可!”

  贾母道:“我是你外祖母,凡事自该为你考虑,断然没有不顾你去偏着一个外人的道理。何况她纵好,不过是个丫鬟,只要厚待于她,也便问心无愧了。不过如今自是不用这个后手了。天可怜见,如今你身子大好了,自己能生养时,何必退而求其次?只是晴雯本是我布下的一着暗棋,如今宝玉一口咬定不纳妾,你又身子大好了,暗棋却也废了。咱们家一向仁厚,越发要厚待她,才不负她这些年服侍宝玉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