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又有当铺刘掌柜和揽总张德辉叫板闹事, 几家商行的伙计请辞,宝钗不惜抛头露面,亲自前去调和。这些本都是极棘手之事, 那久经历练的商贾老手也未必能处置周全的, 谁知竟被薛宝钗四两拔千斤一般, 轻描淡写给打发了。

  薛家众家仆见这般局面, 无不扼腕叹息,都道:“若是早些时候请姑娘出来主事,这些年也不至于生意消耗至此!”又道:“可惜咱们家姑娘只是个女儿身, 若是个男子, 咱们家才真正复兴有望了呢。”

  文杏听到了,不以为然道:“男子如何?女儿又如何?如今姑娘一发话, 咱们家这上上下下, 还有铺子里那些人,又有谁不是恭恭敬敬悉数听从的?”

  莺儿之母黄大娘笑道:“虽是如此说,但姑娘家早晚是要嫁人的。难道她嫁了人, 依旧要她料理这薛家族中的生意不成?一来姑娘太过辛苦, 二来这婆家娘家分不清楚,也惹人忌讳。”

  文杏撇撇嘴道:“姑娘自生那一场病,如今竟像彻悟了一般。我瞧着那意思,竟是未必想嫁人了呢。”

  黄大娘摇头道:“女孩子家向来怕羞, 说说而已, 做不得真。”突然想起一事, 又问道:“怎地不见莺儿?”

  文杏道:“她跟着姑娘去请那府里老太太、太太安呢。”

  王夫人院中。宝钗郑重其事, 向王夫人盈盈拜倒, 只说意欲搬出大观园之事。

  王夫人大惊失色,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如何竟要搬出来?莫非是你宝兄弟惹你生气了?”

  宝钗忙答道:“姨母说哪里的话。宝兄弟早已转了性子,专心学业,待姐姐妹妹们又一向是最温柔知礼的,又怎会惹我生气?我常说,是姨母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好儿子,若我哥哥能得宝兄弟十成里头一成的本事性情,也不至于闹出这种事来!我家的事情,姨母自是知道的。园子里再怎么好,但我做女儿的,总不好让母亲一个人对着里里外外一大堆烦心事作难。倒不如辞了出去,平时料理起来也方便许多。”

  王夫人因薛蟠吃了官司和动用了薛家银钱这两桩事,在薛宝钗面前有几分不自在。

  这些日子王子腾的书信也回来了,信中怒斥薛姨妈不懂教子,又埋怨贾政王夫人这些做长辈的亲戚们未能好生约束薛蟠,以致今日之祸。但说来说去,竟没有一句实在话,可解了薛蟠之困的。

  薛姨妈得了消息,已是痛哭过几场,其后只借口身上不爽快,连王夫人的院子也来得少了。

  而动用薛家银钱之事,经薛姨妈之口,闹得贾母和王熙凤都知道了。但此系私账,原本就是有违宫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断然不好动用公中银钱弥补。若用王夫人的私房钱呢?一来王夫人不愿,二来她衣服头面虽多,但一万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轻易折卖变现怕是要伤筋动骨,不到最后关头万万不肯出此下策的。

  薛姨妈曾口口声声说那一万两是宝钗的嫁妆银子。故而王夫人想来想去,若是能使宝钗嫁给宝玉,这一万两的账只怕也能含糊着过去了。

  但如今贾宝玉和贾母的态度都是明明白白的,薛家又是这般模样,若她这个时候还强行要推金玉良缘,要自家十四岁进学、前程不可限量的宝贝儿子娶一个家里已失了皇商资格、其同胞哥哥又到处惹是生非出了人命官司的姑娘为妻,便是太不成体统了。这要是拿出去请众人评理的话,只怕没一个人会说她有道理的。就连王子腾,在薛蟠被衙门捉拿之后也改了口风,不再说甚么金玉良缘,只是再三嘱咐王夫人必要照顾好薛家母女饮食起居,莫教外头人说她算计孤儿寡母。

  “原本我想着,你和你宝兄弟是姨表亲,你这孩子最沉稳贤淑不过,教你们常走动着,也改一改他那毛躁的脾气。谁知这孩子最是执拗不过,每日里只往那潇湘馆跑,说甚么那里有他林姑父留下的万卷藏书,说是于他学问有益。事关他功名前程,连我也不敢说甚么了。”王夫人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当今之势,她便是不支持宝黛的婚事也不成了,故而面对着宝钗,想起薛家赔了银子不说,连唯一的男丁薛蟠也折进去了,言语里难得有几分愧色。

  “姨母千万莫要自责。姑苏林家的藏书极有名的,当年林姑父高中探花,如今林妹妹亦是家学渊源,见识不凡。宝兄弟去借阅藏书,或是与林妹妹于书中道理谈论印证,都是极有裨益的。依我看,这正是姨母的福气呢。他日宝兄弟蟾宫折桂,一路青云直上,自是贾家列祖庇佑,姨母洪福齐天,但这里头只怕也有这藏书的功劳呢。”宝钗声音平静,言里言外的意思,竟是个局外人一般,只管品评祝福,大肆褒赞。

  宝钗这般说,王夫人不由得大感诧异。但凡那生了能干儿子的母亲,口中虽故作谦虚,但暗中多半有些志得意满之心,只觉得凭了自己宝贝儿子的能耐,必能引得各家名门闺秀争抢,便是连公主也娶得。

  故而听了这番话,王夫人心中松了一口气之余,却又有些不甘。见宝钗主意已定,一意要辞去,只得说了些日后待忙完了仍旧进园子住、你哥哥之事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等语,又教她去回明老太太。

  宝钗一向是个礼貌周全的孩子,虽贾家收了她家许多银子,但细思起来也不单是贾家一方的过错。果然依了王夫人之言,去向贾母作辞。

  贾母先前因宝黛婚事受阻,一向有几分迁怒于宝钗,故而待她不冷不热,客气有余,真心不足。如今见宝钗竟突然要辞去,又兼知道她家种种艰难之处,反倒对她添了些敬佩怜惜,道:“也只得如此了。莫要太过忧心你哥哥那边,这边和你舅舅那边仍在想办法,倒是要照顾好自己,千万莫要委屈了去。遇到为难之事,只管来这边商量,虽不敢担保说必能与你消解,到底我和你姨母都是经过事的,也可与你参详参详。”

  又道:“如今外头都赞你能干,说薛家出了个极能干的小姐,于生意上头是极通的,竟是巾帼不让须眉。好些太太奶奶们听说你是咱们家的亲戚,都跟我说想见见你呢。”

  薛宝钗只当贾母在说笑,料想那些京城贵妇,一个个眼睛都生在头顶上的,哪里会看得上她这商贾之家出身的姑娘,她先前已是遭了一回羞辱,断然不会再信第二次了。故而只是笑着应对贾母的话道:“老太太说笑了。不过是家里有了不幸之事,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凑数的,哪里经得起老太太夸奖!”

  谁知王熙凤也在一旁凑趣道:“这却是真的,连我也听说了。就先前老太太还跟我说呢,锦乡伯夫人下了帖子,欲请老太太过府听戏,老太太正和我商议着,要带你和三小姐过去。”

  贾母含笑看着宝钗:“日子便定在腊月初六。虽你整日里为了家中生意忙碌,却也得张弛有道才行,便歇息一日,去随我听戏乐一乐,如何?”

  宝钗虽是推辞再三,但贾母做事,向来是容不得旁人推辞的。宝钗也只当应付这一次,旋即搬出蘅芜苑,便可与贾家划清界限,再不背那图谋金玉良缘的名声,便应允了下来。

  这日大雪纷飞,宝钗和探春都穿着大毛衣裳,坐在车子里。探春看见宝钗穿着一件莲青斗纹的鹤氅,忙道:“你这穿得也太素净了。这等场合,如何也不好好打扮打扮?”

  宝钗看着探春身上的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笑着说道:“我一向如此,本不喜那些花儿粉儿的,难道你竟不知?这等场合又岂是凭衣裳争奇斗艳的?你看晴雯,先前老太太赠了她一件凫靥裘,她也不在这时候穿出来的。这正是她知礼,晓得分寸。”

  原来这日贾母出来听戏,除却鸳鸯琥珀几个用熟了的丫鬟之外,特意吩咐带上晴雯。外人只道是看重晴雯,但宝钗和探春两人何其聪慧,早猜出贾母拟为晴雯寻觅佳婿之意了。

  “正是呢。这等场合,原不是凭几件鲜亮衣裳便能出挑的所在。听说那锦乡伯夫人请了好些人过去,只怕我们也只是凑热闹罢。”探春道。

  “先前你常说,若你是个男子,必要出去做一番事业。那时我还暗中笑你痴,如今想来,你竟是最明白不过的。”宝钗突然开口说道,“但我想着,虽生就这般女儿之身,倒也不能任凭别人东挑西选,总要做出一番事业才好。”

  探春先前因贾母办了那场赏梅之宴,宴上各家夫人均待她甚是亲切,故而却有一些豪情壮志,不觉开口道:“正是如此,虽身为女儿之身,却也不可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只是不知道你我二人的事业又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