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和宝玉晴雯等旧识狭路相逢, 原是最要脸面的时候,不想被赵娇容这般奚落。

  她心中虽颇恼怒,少不得做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求恳之色, 向赵娇容哀求道:“姑娘是赵家的千金, 何等尊贵之人, 何必和我这等没根基的人计较呢?姑娘却是误会我了。”

  赵娇容冷笑道:“误会?你家虽是哥哥不在, 却亦有几分产业,别的不说,几百两银子总是有的。若不是你一心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何必巴巴求到王孙门上?”

  “你——你怎么这般污蔑于我?”袭人又急又气, 竟挤出几滴眼泪来。

  贾宝玉在旁,看得清清楚楚。说来也奇怪, 从前他只觉得袭人温柔和顺、颇识大体, 若见她和旁人争执,只会觉得那人不占理,反过来偏帮袭人。但此时虽対赵娇容观感不佳, 却觉得她所言竟句句在理, 虽因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说话太过刻薄了些,却直指袭人软肋。袭人,就是被这一颗争荣夸耀之心给害了啊, 为了争荣夸耀, 不择手段, 不论対错, 陷害了许多人, 毫无底线,亦无忠诚可言, 好好的女儿家,竟成了死鱼眼睛一般了。

  晴雯和麝月在旁边看得袭人又是这般装柔弱、扮无辜的姿态,心中倒有些担心贾宝玉受她迷惑,却听得贾宝玉长叹一声道:“袭人,你好自为之。”转身就要离去。

  赵娇容原只是赵侍郎身边小妾所出,赵侍郎対她不甚在意,因见她有几分姿色,才舍了她送与王孙,意在攀龙附凤。赵娇容自跟了王孙后,颇得王孙看重,那吃穿都是头一份的,再加上见王孙年纪既轻,相貌又俊,虽有些风流滥情的毛病,但想来是男子通病,也不好太吹毛求疵了。故而赵娇容倒也心满意足。

  谁知这日游历大观园,赵娇容才真正开了眼。她父亲虽官至侍郎,家底却薄,是个穷官,每日里只靠敲诈勒索、卖官鬻爵捞些油水,强撑着外头光鲜体面罢了,哪里见过这等富贵气象?一路走来,数番讶然震惊,既羡且妒。

  等到贾宝玉和袭人说话时,她却是头一个抢先知觉的。原本只想寻袭人一个私会外男的把柄,谁知一见贾宝玉,见他面如美玉,目如朗星,说话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豪门贵公子方有的气度,不觉痴了,回想起那王孙,固然面目俊美,但举止气质多有不如,心中竟生起不甘来,暗道:“父亲也忒心急了。那王孙尚未认祖归宗,便急急将我送过来,将来还不知道如何呢。倒不如嫁给这位荣国公之孙,每日里自可在大观园中嬉戏玩闹,岂不是美事?便是当妾也是愿意的。”

  因了这心思,她见得贾宝玉带了两个丫鬟转身要走时,不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开口高声叫道:“好端端的,如何竟要走呢?”

  谁知她们这番言谈,早惊动了王孙和众姬妾。有女子高叫道:“这边有人!”那王孙回头一看,大声喊道:“娇容,你在和谁说话?”一边大声问,一边领着众姬妾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一瞬间晴雯心中有许多念头闪过,既想看一看坊间沸沸扬扬传言的义忠亲王千岁遗孤的真容,又记起府中众主子告诫说王孙风流好色,颇有乃父遗风,各处年轻姑娘切勿招惹,免得惹来麻烦。

  晴雯正迟疑间,谁知袭人反应最快,一言不发便将她和麝月往树丛后头推,一面推一面还说:“快跑。”赵娇容原本看不起袭人,句句嘲讽的,此时却好似和袭人心有灵犀一般,看也不看晴雯等人,转身迎着王孙上去,向他娇笑道:“富贵哥哥,你怎地过来了?”

  贾宝玉立在那里,心中正百感交集,听到赵娇容这般说话,才知道这位王孙名唤富贵,平庸粗俗,不觉想笑,忙低头掩饰,这才未笑出声来。

  那富贵声音里满是疑惑:“方才看见你们正在说话,还有两位极年轻的姑娘,如何不见了?”

  赵娇容笑道:“只因我家和荣国府是通家之好,看见宝二爷,难免寒暄两句。你便过来了。哪里又有甚么极年轻的姑娘?难道我等还不够吗?”

  那富贵摇头道:“不是,但方才那姑娘……”他眼神最好,虽只看到晴雯一个背影,看不真切,但却觉得那身形窈窕婀娜,竟是平生未曾见过的,料定必然是一位绝色美女,这才动了猎艳的心思,过来看看。

  这时候袭人已经从树丛中闪身出来,忙笑着接话道:“是宝二爷身边的丫鬟。亦是我的旧时相识,来寻我说话的。两个丫鬟样貌皆丑陋不堪,我恐她们吓坏了贵人,这才撵她们走了。”

  赵娇容虽看不上袭人,此时却愿意和袭人配合无间,忙点头道:“正是呢。谁能想到宝二爷身边竟然有这般丑陋的丫鬟,吓了我一大跳。”

  贾宝玉起初看见王孙富贵朝这个方向走过来,心中惟恐晴雯受辱,其后见袭人和赵娇容一番作为,不明其意,直到此时在旁见她们一唱一和,方才恍然大悟:“她们肯替晴雯掩饰,未必存着善心。必定是看见晴雯貌美,不欲她近前争宠,才这般说辞。想不到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竟然这般惨烈至此!”

  贾宝玉一念未消,便听得那富贵笑着向贾宝玉道:“原来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宝二爷!幸会幸会!我早听说你衔玉而生之事,想来那玉必是一件奇物,只恨无缘一见。今日正好,快快取了来,让我看看!”

  贾宝玉早听冯紫英说过富贵的底细,见他举止粗俗,不通礼数,在大观园中横冲直撞,早已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怎肯这个时候乖乖就范?只笑着推托道:“若是别的,自是惟贵人之命是从。但这是我落草时候本命之物,清虚观张真人再三交待过,务必要好生戴在身上,不可拿下来给旁人看的。万望恕不恭之罪。”

  清虚观张真人是荣国公昔年替身,先皇亲封的“大幻仙人”,又是今上亲封的“终了真人”,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不敢轻慢的。(注一)贾宝玉只道搬出张真人来,富贵必定有所忌惮。

  谁知那富贵虽然没学过甚么规矩,但消息最灵,当下沉下脸来,道:“你莫要哄我。谁不知道当年你初会北静王爷时,便将那玉摘下来与他细细赏玩,偏我竟看不得不成?”

  他们在这里说话间,守在稻香村外头的贾菱早已得了消息,知道贾宝玉被困,急急忙忙带了人过来支援。

  又有守在蘅芜苑门口的贾芹,知道宝玉是贾母心头宝,见他不顾旁人相劝,一意孤行走到园子里,早使人飞报给贾珍并贾母等人。贾珍尚笑着说:“宝玉是正儿八经考取了生员的,非白身可比,又有裘良在一旁,想来知道分寸,不至于吃了甚么亏去。”

  但贾母心疼孙儿,再加上担心宝玉身边丫鬟如晴雯等人受辱,于贾府颜面难看,却是顾不得许多了,冷笑道:“天底下竟有这般行事!区区一个义忠亲王之后,难不成还反了天不成?便是他老子当日在世时,也不敢这般猖狂的。”

  遂吩咐道:“去,抬了我的竹轿来,咱们去园子里会一会这位王孙。”于是几个健妇抬着软轿,一群婆子丫鬟簇拥着,又有贾琏、贾蓉二人带着许多小厮从旁护持,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往稻香村方向而来。

  贾母到了稻香村外时,恰好是富贵强逼着贾宝玉摘下通灵宝玉给他赏玩的时候。只见贾芸、贾菱等人挡在贾宝玉身前,裘良在旁対那富贵好言相劝,但富贵的那群姬妾仗着是女子之身,贾府男丁不敢和她们动手,已是绕过来欲要摘了那玉,献给王孙了。

  贾母看到这等情形,惊怒交加,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要造反不成?”

  富贵这些日子当王孙受尽吹捧,难免飘飘然,见来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看着穿金戴银、通身华贵的模样,大喇喇问道:“这是何人?如何竟坐在竹轿上,也不来向我行礼?”

  贾府众人听了这话,齐齐变色。裘良见势不谐,忙告诉他道:“休要胡言乱语。这位是史氏老太君,正是故去的荣国公之嫡妻,先皇亲封的诰命,位居超品。”一面说,一面向贾母躬身行礼。

  贾母看也不看裘良,只大声问道:“此地是敕造的公爵府,贵妃娘娘的行宫别院,节妇所居之所在,尔等在此滋扰生事,意欲何为?”

  正说话间,那贾珠之妻李纨早暗中得了贾母之命,素衣银簪,挽着贾兰的手出来,走到贾母身边,一言不发,只管失声痛哭。她身边服侍之人如素云银蝶等人见李纨哭了,自然也跟着哭泣,一时之间,场上贾家人个个面带悲戚之色,哭泣声连成一片。

  裘良早听说从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嫁给贾家二房长公子为妻,早早便守寡了。他只顾仗着元春失宠,由着富贵在大观园中肆意游玩,却不知稻香村正是李纨的居处。

  他听贾母说“节妇”两字,面上已是色变,待到见李纨一身素衣,挽着儿子贾兰的手,面作悲戚之色,孤儿寡母立在众人面前,更是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连连作揖赔罪,带了富贵和那群倒霉催的姬妾,如丧家之犬一般,急急溜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参考《红楼梦》第二十九回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