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一惊:“你怎会这般想?你本是天家血脉, 莫说公侯之家的一个丫鬟,便是他家正经的小姐来配,都是他们家高攀了呢。”

  平哥摇头道:“说甚么血脉不血脉的, 如今我只是布衣之身。既是无望回去, 就休要再提那妄语, 只好拿现下身份来比较。她是贾府里受宠正当红的大丫鬟, 频频受赏,私蓄据说亦有数百两银子,独自一人便可置下田宅铺面。我却只是神武将军冯家大爷外室院中的厨子, 一个月虽说有几两银子, 至今尚未积攒下一百两银子,我又拿甚么配她?”

  原来, 从前平哥儿只见过扬州城里的富庶人家, 到底不曾真正见识过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故而才想着单凭自己的能耐,当大酒楼的厨子也可成家立业, 顶天立地。

  如今他在冯大爷的外室家里做了几个月, 迎来送往见识了不少人物,才知道这些富贵人家的底蕴。那王孙公子日常吃用之物自不必说,底下人的月钱,竟然只是日常里零花的。单一个外宅的开销, 一月里也要数两银子, 这还不算下头人的赏赐和宴会宾客的花费。

  平哥儿和茜雪之兄来顺素有交情, 从前听他说贾府如何如何富贵, 虽知不凡, 却到底未能亲见,只拿皇商薛家这种已经没落的商人门户的做派推测, 却是谬之千里。如今从冯紫英外室家的吃穿用度来看,才知豪奢无极,想来贾府正炙手可热,自是加倍的排场了。此时平哥儿才知当年来顺劝退他之意,虽然仍然心有不甘,却已知世情正是如此,既已无法,少不得听之任之了。

  梅姨道:“这怎能相提并论?你生来高贵,总有一天能重见天日,得归宗牒……”

  平哥儿正色道:“这番话我从小听到大,原本也信以为真,后来才回过味来。莫不是我娘当年被人骗了,义忠亲王老千岁原本就打算弃了她,不然的话,血脉之事何等要紧,怎地只会派了一名执事女官往江南查访?”

  梅姨本是有心病的,听平哥儿这般说,又急又愧:“这都是我的过错。哥儿莫不是在怨我当年太过自负……”

  平哥儿赶紧说:“梅姨你休要多想。我是想说,王妃悍妒,何况天家自有族规,便是你当日禀明义忠亲王老千岁,带了我娘回去,只怕也是徒劳,能否平安生子还是未知之数,更不要说得甚么身份有甚么富贵了。更何况,当年义忠亲王老千岁事败,被围铁网山,他这一脉已成庶人,如今是死绝了的。昔年的旧部只为一己之私,各有图谋,竟无一个忠心念旧之人。如今那假王孙冒出头来,固然四处招摇,也不过是这群人趁机反叛闹事的幌子罢了,将来事发之时,还不知道怎么死呢。”

  梅姨道:“既是如此,你在神威将军府上,可有甚么妨碍?”

  平哥儿摇头道:“这位冯大爷倒是一心想着重振家族声威,精忠报国的,故而每日里合纵连横,交游广阔,虽是胡闹,但我冷眼看着,却没甚么大碍的。”

  梅姨放下心来,道:“如此甚好。”又道:“你莫要声张,咱们姑且闹上一场,闹个天翻地覆才好。先前我已是棋差一着,令你失了身份,如今若能赚一个媳妇儿回来,便是丢了颜面,我也认了!”

  平哥儿不意说了一大通话,梅姨仍然自说自话,不肯罢休,只得耐着性子,苦苦相劝,岂料又说了几句,梅姨竟然泪落如雨,一口咬定说平哥儿必是怨恨她当年之事。

  隔壁倪二家的女儿不过七八岁大,原是受了晴雯哥嫂之托,过来打探消息的,谁知梅姨宫里出身,对这等事最敏捷不过,倪二女儿刚过来听壁角,她已经知道了,更加哭闹不止,又作势要寻死觅活。

  倪二女儿见了这阵仗,慌得一溜小跑出来,向吴贵灯姑娘等人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要出人命了呢。那梅婶婶平日看着冷清孤傲的一个人,如今又是要撞墙,又是要上吊的……”

  吴贵本来说平哥儿是个讲道理的,如今既是平哥儿回来,略略劝解一回,也就罢了,不承望梅姨竟然变本加厉起来,不觉六神无主,忙问灯姑娘该如何是好。

  灯姑娘冷笑道:“这又有何难?就算她去衙门告状,难道衙门竟会判咱们赔她一千两银子不成?如今衣裳破了,她说是我撕的,又有谁看见了?她先前就拿着那衣裳缝缝补补,又岂知不是早就弄破了的,专程等在这里讹咱们呢。”

  吴贵心中到底不安,灯姑娘见他这副模样,不耐烦道:“若你果真过意不去时,不若把你家妹子赔了过去,两家结成秦晋之好,岂不是化干戈为玉帛了?你看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谁知那衣裳是不是她情郎留下来的,若非如此,怎能了结?”

  吴贵也知道灯姑娘在说反话。如今赖家二公子对晴雯有意,这般好事,是吴贵和灯姑娘再想不到的,怎肯在这时候把个生金蛋的母鸡拱手让与他人?只是这般下去,终究不是了局,吴贵思来想去,又想起晴雯和梅姨也有些交情,只得硬着头皮去问晴雯,可有甚么法子,能劝得梅姨回心转意。

  “她说,若不能复原如初时,就要你赔给她哩。”末了,吴贵干巴巴道。

  晴雯一笑,并未把吴贵的话放在心上。人发怒之时,口不择言,有甚么话说不出来的。只是这场家长里短的闹剧,她从一开始瞠目结舌到现在见怪不怪,已是看腻了。从决议接纳吴贵开始,她就隐隐料到必有许多鸡飞狗跳、始料未及之事。也幸得是这个,这场风波正好是凭她之力可摆平的。

  “既是如此,你把那衣裳拿来与我看看。”晴雯吩咐道。

  吴贵惊疑不定,犹犹豫豫将那衣包送过来,还百般叮嘱道:“我问遍了京中的修补匠、绣匠等,竟无一人愿意接手的。都说这衣裳是上好的料子,价值数百两银子。”

  “是缂丝的箭袖,看这料子是上好的,花色是极出彩的,手工亦是不凡,确乎要这许多。”晴雯将那衣裳展开一看,心中便有了数,只见那是一件葱绿色缂丝五彩流云箭袖,边上以暗花缠枝莲勾边。看衣服质地做工,想来昔年穿这衣裳的人定然身份显赫,只是如今已与梅姨云泥之别,怨不得她如此疯癫,抱着一件破衣裳不肯罢手。

  “此事却也不难。只是经此一事,总要涨些心眼才是。若再闹出别的甚么来,我亦是不能为了,到时候也只得任由人家将你二人扭送衙门了。”晴雯正色道。

  “不难?你要如何?”吴贵又惊又喜,竟是呆住了。

  “这衣裳已是破了,偏梅姨认定了不放,除了补好它,难道还有别的甚么法子?”晴雯轻叹一声,提笔写了一个单子,只教吴贵上街去买那生蚕丝和染好的五色丝线,又从自己屋里翻出绣架来。

  梅姨和平哥儿正争吵间,猛然见倪二之妻笑意盈盈过来了,问她道:“梅嫂子休要着恼。那衣裳已是有了,晴雯妹子说要补好它呢。又打发我过来问,说那衣裳之上有几处是后来缝补的痕迹,甚是明显,想来梅嫂子眼神精力都已不济,偶有失手,却也不算甚么大事。她自愿替梅嫂子拆了,重新补过,不知梅嫂子意下如何?”

  梅姨听了这话,吃惊道:“这是缂丝!须得用专门的织机织成,她又拿甚么补?”

  倪二之妻笑道:“这个我自是不知。想来她是贾府里当红的丫鬟,手上功夫自是不凡的,只怕有这份能耐也未可知。”

  梅姨默默不语,心中震惊,暗想,当年长乐宫中绣工最精湛的宫人,也并无这份能耐,难道晴雯竟比那些专门的绣工还要高明不成?

  倪二之妻等人却不知道梅姨这份心思。后宅的女人们俱是要做针线活的,听说晴雯要修补缂丝衣裳,无不觉得稀罕,连左邻右舍都听说了,都要来看热闹。

  晴雯见人多,屋里坐不下,索性将那绣架搬了出来,定住衣料,笑着向众人道:“这是极难得的缂丝衣裳,本是以通经断纬的织法,用专门的织机织成的。如今要修补时,也只得以人力仿了那织机的织法罢了,虽是界线不易,又要用许多根针穿了不同颜色丝线,依那花纹图案分别织成,但只要眼明手快心细,沉住气,想来无有不成的。”

  众人眼睁睁看着她拿了许多根针穿了各色丝线,在衣裳破洞之处运针如飞,来往穿梭,竟是胸有成竹,神乎其技,不由得齐齐叫好。

  只那修补衣裳,最耗心力,少不得补一补停一停的。众人看一回,赞叹一回,其间不由散去忙各自的事了,再回来看时,已是日影西斜,那衣裳上原本有三四个破洞,大小不一,如今已是补好两个了,不由得连声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