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正在冷着脸训一个丫鬟, 见外面人报说:“薛姨妈来了。”忙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个丫鬟出去,请了薛姨妈进来。

  薛姨妈和那个丫鬟打了个照面,一眼认出那丫鬟不是别人, 正是潇湘馆黛玉房中的春纤, 心中有些诧异, 只是不便发问, 只笑着向王夫人道:“姐姐大喜!如今宝哥儿已是回来了,姐姐心中再无甚么烦心之事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道:“哪里这般容易?这烦心事竟多着呢。别的不说,我也是到了今儿才知道, 宝玉平日课业上有甚么疑问, 竟是跑到潇湘馆去问林妹妹的。我因而把潇湘馆里的丫鬟一通好骂,问她们如何不事先来报我。”

  薛姨妈心中忖度, 既是王夫人这般说, 想来方才那个叫春纤的丫鬟,自是王夫人派过去的人了。只是当家主母,往各房里派人, 也算寻常, 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因而薛姨妈也不留意这个,只笑着说道:“他们从小长在一处,这又有甚么?”

  王夫人摇头道:“虽是表兄妹自小长在一处,如今却是一天大似一天了, 自该有个忌讳。何况那文章课业上头的事, 自该去请教夫子的, 便纵是夫子不能答时, 以咱们家的声势, 未尝寻不着大儒登门求教,怎能贸贸然去拿这个问一个姑娘家?若是传了出去, 又让别人如何观感?再者林妹妹从小身子弱,又是个多灾多难的,若是为了这些文章课业等份外之事,伤了心神,岂不成了我们的罪过?将来又如何嫁人?”

  薛姨妈听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不愿娶林黛玉当宝玉妻子的意思。但是贾宝玉在堂前说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虽可拿姑表兄妹之情解释,可谁都不是睁眼的瞎子,怎能看不出贾宝玉说这话之时的情意?

  薛姨妈想到这里,喝了口茶,笑道:“哪里就伤了心神了。如今王太医不是才诊过脉,说林姑娘的病已是好多了。”

  王夫人叹道:“虽是如此,但保不定甚么时候又犯了病的。这姑娘是个命苦的,亲娘去的早,几年前爹爹也是去了。他家既已将她托给了我们,少不得要事事打点,保她周全的。”

  薛姨妈心想,王夫人虽是不愿,但如今贾宝玉年纪轻轻就进了学,自是不好拿他当小孩子看待,以宝玉平素的脾气,婚姻大事,若是不遂了他的心意,只怕闹个天翻地覆,到了那时,结亲不成反结仇,岂不是好事成了坏事。

  薛姨妈正在为难间,王夫人突然笑道:“你来的正巧。老太太已是发了话,叫宝玉明日早起,去宫中谢恩呢。虽是必然见不到娘娘金面,但不若趁了这个机会,送些家常使用之物进去,你道如何?”

  薛姨妈先前听王夫人说过,说元春在里头虽是甚得圣上宠爱,但是宫中需要花费金银之处甚多,故而隔三岔五就送些银钱进去。虽是朝廷早有明令,禁止宫外之物向内传送,但屡禁不止,各家都这般偷偷相送,王夫人这般,也是从俗。

  只是王夫人一向看重颜面,平时不愿提及这个,每每提及之时,必是手头不宽裕,欲向薛姨妈借钱。薛姨妈一家无权无势,事事皆要靠人的,怎敢说半个不字。只得含笑问道:“这个自是妙极。我原本也有些东西也送进去,不如一道送了。”

  王夫人笑而不语,转口向薛姨妈诉苦,说宫中生存诸多不易。薛姨妈会意,原拟送两百两银子的,忙加到五百。王夫人这才转了话题,同薛姨妈说些闲话,又道:“夜里老太太那里传晚膳呢,你到时带上宝丫头一起过去吃。过几日只怕还要大宴宾客,也只看老太太高兴罢了。”

  薛姨妈听见这话,竟如同吃了个定心丸一般,心满意足去了,回家后只管安抚宝钗,说万事有王夫人做主,竟是不必发愁的。宝钗心中好生诧异,忙追问缘故,薛姨妈怎肯说她已前前后后向王夫人数千两银子之语,只拿好话一味搪塞,又期待着将来薛蟠借了贾家之势,娶了好人家的女儿为妻,从此一顺百顺,万事不愁。

  当晚众人皆在贾母房中吃饭。依旧是李纨捧杯,王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一张大桌子分宾主坐了许多人,吃饭间皆不言语,甚是秩序井然。

  一时饭毕,王夫人引了王熙凤、李纨二人告退,薛姨妈和薛宝钗留在房中,听贾母和宝玉说些闲话,不过是些离别之情。

  贾母笑着告诉宝玉道:“你二姐姐前些日子寄了书信回来,说在那边日子过得甚好,叫咱们不要挂念呢。”

  宝玉听了,心中虽有惆怅之意,却也知世间离合乃人之常情,终究免不了这么一天的,只得淡淡笑着说好。

  贾母又说起宝玉房中之事,说这次跟着宝玉的人都立了大功,要好好赏赐一番,又问宝玉可有甚么主意。

  宝玉原本对这赏罚驭下诸事,颇为生疏,本是无话可答,但贾母有意教他驭人之道,百般引导,宝玉忽而想起一事,向贾母道:“孙儿因小时候不知事,老祖宗颇为体恤,故而房中有许多丫鬟。我去年的时候曾许诺过她们,等她们再大些,一并求了老太太、太太,放了她们出去,与各自爹娘自便。如今既是老祖宗问起,自是不敢隐瞒,只请老祖宗做主,了却孙儿这桩心愿罢。”

  贾母王夫人等人听他这般说,心中颇为惊诧。惟黛玉、宝钗等人在大观园中同他比邻而居,早听说了风声,故而面色平静。

  贾母原本引导着宝玉说赏赐甚么,也只指望他说金银尺头等物,不意他竟有这般心胸,不由得吃了一惊。

  贾府定例,尚未成年的少爷们身边有两个大丫鬟伺候,其余另有洒扫房屋的小丫鬟若干,只因贾宝玉从小酷爱和女子为伍,贾母又偏爱他,这才特意发了话,给他屋里放了足足七八个大丫鬟。其后碧痕被贬,袭人被撵,绮霰嫁人,如今宝玉房中的大丫鬟尚有晴雯、茜雪、檀云、麝月、秋纹五人。

  贾母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笑道:“既是宝玉有这份心意,咱们竟是不好不赏了这个恩典的。便就将这些丫鬟发还她父母自便,又有何难?只是府里定例,你还须留两个大丫鬟在身边才好。不然的话,反倒令环儿、兰儿为难了。”

  贾宝玉笑道:“孙儿自是这个意思。晴雯姐姐照顾孙儿一向颇为妥当,自是一时半会儿离不得她的。余者还有一人,但凭老祖宗做主便是。”

  原来贾宝玉这些日子经历了袭人之事,又苦读四书,突然悟出一个道理,知道女孩儿虽皆如鲜花般娇媚,但是单凭他一己之力,竟是呵护不了这许多的。与其顾此失彼,使得彼此怨恨,倒不如早早放手,助其寻觅出路的好。

  贾母如何知道他这番心肠,听他特地提起晴雯,自是以为他和晴雯感情深厚,同别人不同了。王夫人也是如是想。不过在她们眼中,既是先前有了袭人之事,此后当然不好让已知人事的宝玉独守空房的,故而对这事也是乐见其成。甚至贾母还曾推波助澜,反复向晴雯暗示过。

  当下贾母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贾母笑道:“你既是有这个想法,又有何难。等她们各自有了出路时,只管来禀告一声,就完事了。但还有一样,恩典归恩典,那跟着你出去的人,都是立了大功的,当另有重赏才成。”

  于是吩咐下去,长随李贵、小厮墨雨、锄药各有重赏,晴雯、茜雪、秋纹三人除了重赏之外,又赏下几天假期,说她们离家已久,可趁了这个当口,与家人团聚。

  这几人得了赏赐,欢喜鼓舞自不必说,那怡红院中的其他丫鬟,也都纷纷听说了贾宝玉求来的恩典,不由得议论纷纷,几家欢乐几家愁。

  有那贪图怡红院中差事轻松赏赐丰厚者,听了这个消息,自是意外之喜;那每日卖弄风情,妄想着被贾宝玉看上,从此攀了高枝的,不免忿忿。

  几个大丫鬟都听说宝玉身边只能留了两人下来,晴雯已是板上钉钉占了一个名额的,剩余只有一个名额,除茜雪已寻觅了出路不欲相争外,其余三人竟是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不肯罢休。

  只是贾宝玉却未能体察出其中的暗流涌动。他一路舟车劳顿,这日又见了许多人,说了许多话,次日还要早早起身拜见元春娘娘,免不了早早睡下了。只留麝月、秋纹、檀云三人辗转反侧,终难成眠。

  次日天色未亮,贾宝玉已是早早起来,入宫拜见元春。他本是外男,那宫中妃嫔岂是那么好见的。无非尽一尽礼数罢了。虽不曾见元春本人,却见到了元春带进宫的侍女抱琴,听抱琴转述元春勉励之意,又将王夫人托付之物暗中递与抱琴,才开口说道:“贵妃娘娘上次赏赐端午节礼,不胜感激。但所赏分例竟与薛家女相同,着实令人惶恐。祖母早令人与臣算过,臣之婚姻,宜迟不宜早,待到蟾宫折桂之时,再来求娘娘赐婚。”

  抱琴听了目瞪口呆,回去后只得悄悄向元春娘娘转述了。

  元春原本听了王夫人之语,心中信以为真,自是属意宝钗为宝玉之妻,不想端午节的节礼闹出一场风波,元春亦略略有所耳闻,心中暗自懊悔,又烦恼王夫人和贾母意见相悖,令她左右为难。

  如今宝玉在进学之后求见谢恩之时,特地重提旧事,元春还有甚么不明白的。何况宝玉所求之事只是拖延议婚罢了,对她而言亦不为难。

  她在深宫之中,步步为营,艰难求生,自是少不了娘家兄弟护持的,如今见宝玉学业有成,未来可期,又岂敢轻易拂了他的心意?

  故而此后王夫人入宫觐见之时,虽然百般相求,暗示元春促成金玉良缘,元春也不曾再应允出手过。

  且说怡红院之中人心浮动,大丫鬟们各怀心事,只晴雯和茜雪二人稳如泰山。

  檀云苦思一夜之后,估摸着自己拼不过麝月、秋纹二人,何况攀附富贵之事太过缥缈,外放出去令父母自主婚配却是实打实的实惠,便开口发话退出了。

  余下麝月、秋纹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无一人愿意松口的。

  麝月本是个极有主意的,自忖已在夜里服侍过宝玉,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情分自是不同,怎肯在这个时候轻易推却?

  秋纹本来在几名大丫鬟当中不显眼,颇善巴结迎合,但这次宝玉赴金陵应试,上头居然指名道姓要她跟着,她受宠若惊之余,对自己难免高看一眼,更何况贾母刚刚厚赏过她。仗着有跟着宝玉去南京一回的功劳,她亦是不肯相让。

  这日晴雯、茜雪两人因了贾母先前的吩咐,告假归家休整去了。秋纹原本也该回去,只是她心中念着大事未定,怎肯在这个时候退缩,故一意留在怡红院中。

  原本怡红院中杂事最少,诸事皆由小丫鬟们打理,麝月、秋纹只消好好服侍贾宝玉便可。这时贾宝玉又正好不在,在外头吃酒,本来最是无事太平之时,岂料麝月和秋纹竟因一样屋中的摆设吵开了。

  宝玉原本有一个核桃大的小金表,每日随身携带着看时刻,这日出门的时候,一时间竟找不到,只得先出去了。大丫鬟们便令锁起门来,在房中各处寻找,岂料在宝玉房中床脚下找到表,一看之下,那金表表面上竟有一道裂痕。

  原本这也不算甚么大事。宝玉最是宽宏大度,丫鬟们便纵是打跌了甚么贵重物事,也不过是一笑而过,登记造册便完事了。只是如今大丫鬟们知道只能留一个人,麝月便和秋纹吵开了,非要说是秋纹一时不慎失手将那小金表跌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