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听了, 只觉得一颗心如同遭受重击,钝钝的痛得厉害,继而又觉得那层疼痛隔了一层纱一般, 仿佛犹在做梦, 不甚真切。

  当时南安太妃、北静王妃并许多郡主、国夫人皆在, 王夫人不便追问, 只得强颜欢笑,只是那一张脸都笑僵了,撑得生疼, 再也不复从前的欢畅。内命妇们再对着她说许多恭维的话, 也只得含糊受了,却欢喜不到心里。

  好容易撑到诸诰命一一辞别, 忙寻了周瑞家的过来问时, 周瑞家的却道,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悄悄过来传的消息,琏二奶奶接待的, 临走时喝了茶, 还堂而皇之受了贾家的谢礼。

  王夫人又急召王熙凤过来,追问道:“那夏太监可曾说了甚么不曾?好好的胎如何竟没了?”

  王熙凤摇头道:“怎地没问。又是捧茶捧果又是暗中塞了金锞子,但那夏太监只管大喇喇受了,竟连一句实在话都未曾说。只说要太太亲自去看哩。”

  王夫人无奈, 只得悄悄同贾母说了, 阖府不免都心事重重。其后贾母寿宴虽然热热闹闹, 却不过虚应故事, 好容易捱到八月十二那日, 王夫人急急入宫探视,却见元春花容黯淡, 满面病容卧床,追问缘故时,居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暗自心惊,也只得以好言劝慰之,说些“如今娘娘青春年少,只消圣眷仍在,子嗣不过早晚的事,惟保重凤体是最最要紧的”等,又暗中补贴了许多金银等物供元春宫中使用,方便她驱使奴婢。

  因了这个缘故,王夫人都不免觉得有些灰头土脸。但外头那些诰命夫人依然流水般送了帖子进来,或邀贾母王夫人等人赴宴见礼,或请姑娘们赏花品诗。渐渐的王夫人心中也就安定下来,将那不安之情一概忘到九霄云外了。

  王夫人自己是三十多岁仍生了贾宝玉的,故而想着元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无子嗣,年纪却不甚大,自可徐徐图之。何况贾宝玉又在一旁说:“男儿自当顶天立地,咱们家若是一味只靠娘娘,纵使得了那荣华富贵又有何趣味?你们且看着宝玉罢。来年我必然去赴童试,纵然不中时,也有一番道理。”唬得贾母并王夫人等人又惊又喜,反倒觉得元春小产倒也没甚么了。

  迎春的夫婿便是这个时候择定的。贾母只说先前傅试求亲之事,实是委屈了二丫头,故而只管与她精挑细选。

  此时贾府正在鼎盛时候,那文武全才者为谋出头,拜在贾府门下者不知有多少。贾母趁着年纪尚轻精神尚好,从中细细斟酌,选了一户家境颇殷实、新近中了进士的寒门子弟,姓蒋,生得身材高大三十多岁年纪,竟不曾订过亲,又借助贾家的权势,轻轻巧巧与他寻了一个县令做,来年即将上任为官。

  故而那蒋家亦是千恩万谢,不日送了聘礼庚帖等物过来,虽依足了三媒六聘,却也颇为迅捷,中秋过后便急急忙忙筹备聘礼,又商议着陪嫁几个丫头,等不到冬天,竟是已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出门了。

  贾赦邢夫人只嫌弃女婿家不过寒门出身,虽家境殷实,却无甚么根基,偏贾政颇为看好,说这蒋姓举人颇通文理,举止斯文,早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贾母也道:“你家二姑娘那脾气,竟是木头人一般。除非这等知书达理的寒门子弟,不然,只怕她压不住。”又亲赐了两三千两的金银配饰等物与迎春添妆。

  贾赦、邢夫人虽仍有许多微词,但如今二房正如日中天,少不得含恨依了。那迎春哭哭啼啼,虽有许多不舍,但已堪堪及笄,料得早晚是要嫁人的,也就从了。迎亲、大婚、三日回门,种种仪制不必细述。

  贾宝玉虽遥遥听说迎春出嫁之事,暗自伤感,但因要忙着筹备来年的童试,竟无暇顾及,只命晴雯等人特特用玫瑰膏子制了胭脂等物,聊表心意。

  这期间贾府自是忙了个四脚朝天。各世家听闻贾府有姑娘即将出嫁,都送了礼物过来,王夫人见了心中欢喜,连那贵妃小产之痛也冲淡了不少,只欣慰贾府之权势并未因贵妃小产之事稍弱半分。就连邢夫人,因贾母发话说其中半数礼物皆可为迎春添妆,见了那许多礼物,也开始眉开眼笑起来。

  王熙凤原本是借着操持秦可卿的白事,那管家奶奶的名声更胜一筹,此时见迎春的事情出来,自是主动请缨要大操大办的。于是偌大一个荣国府,虽不如贵妃省亲之时那般心力交瘁,却也结结实实忙碌了一两个月。

  其间袭人的娘来荣国府讨要卖身契,王熙凤便命人禀告王夫人。王夫人心中实是恨透了袭人,但影影绰绰听说这个假王孙亦有几分来历,不敢轻易得罪的,只得与了。

  这日晴雯正在怡红院做针线活,因见绮霰绣的鸳鸯戏水大红缎子被面甚是传神,几个丫鬟围在一起不免品评一番,突然平儿悄悄从外头走进来,向着晴雯使了个眼色。

  晴雯知道有事,忙舍了众人,赶过来问时,平儿悄声道:“今儿个袭人的娘过来了,索要袭人的卖身契,说袭人如今被一位贵人相中,在那里伺候呢。”

  晴雯闻言,心中颇感诧异,平儿便将义忠亲王千岁遗孤之事尽数说了,末了悄悄道:“大家背地里都在说,这位贵人的性情,竟是同昔年义忠亲王千岁一个模样,最是喜好女子不过,遇到那略有姿色的,便胡乱要了过去做妾。因袭人先前之事,太太和二奶奶虽有几分不忿,但一则当年买袭人不过花了几两银子,犯不着为了这几两银子平白得罪人,二则正在为二姑娘的婚事忙碌,实是无暇顾及其他,竟是准了。我想着袭人从前和你们屋里有些误会,总要暗地里知会你们一声。免得将来一时出了甚么事,大家措手不及。”

  晴雯听了,知道平儿是一片体贴她的用心,特地来传递消息,心中大为感激。又复有些感慨:从前鸳鸯平儿等人,皆和袭人交好,自己和她们相比本是外人,竟是无论如何也攀附不上的。如今平儿竟然主动向自己示好了。若是别人,或可疑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之辈,倒还罢了,偏平儿的性情,是最细心妥帖、最温柔公道不过的,想得她的真心接纳,却是千难万难的。

  又过了几日,鸳鸯也悄悄过来,将平儿所说之语又说了一遍,末了又安抚道:“虽是如此,你倒也不必害怕。我听说那位贵人房中少说有三四十名姬妾,袭人在房中并不算得宠,只是负责那位贵人的夜里起居而已,所做之事仍旧和在咱们家时差不多。”

  晴雯奇道:“如何能知道得这般清楚?”

  鸳鸯笑道:“昨个她娘亲又来了,哭哭啼啼,在后门口抱怨说袭人因自幼服侍宝二爷,伤了根本,如今得了个呕血的毛病,竟是累不得,又要咱们家给说法。早被咱们家后角门的家丁们一顿棍棒,给撵了出去了。你说说看,岂不是可笑之至。她本是被签了死契的丫鬟,便果然劳累些,也没有反要咱们家给说法的道理。更何况宝二爷房中是有名的钱多活轻,岂会有意委屈她的,各人体质不同,便果真呕血,也该自家细细调养去,更无抱怨主人的道理。难不成是被咱们家这些年的宽仁惯坏了不成?”

  原来,贾母固然年事已高,却依旧耳聪目明。袭人家里人在贾府数次闹事,怎能瞒得过老太太的耳目?鸳鸯也因了这个,对袭人渐生反感,越发觉得晴雯不容易,这才悄悄过来传递消息。

  晴雯知道鸳鸯是贾母座下首席大丫鬟,一向地位崇高,连王熙凤等人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心高气傲惯了,从不轻易向别人示好的,如今见鸳鸯肯开口说这些,又惊又喜。

  鸳鸯想了一想,欲言又止道:“还有一件奇事,不知道你可否听说,二姑娘如今要嫁了,本拟将她大丫鬟司棋当了陪嫁丫鬟,一起到夫家去的。岂料司棋居然誓死不从,连她外祖母王善保家的都出动了,好一通劝说,居然无功而返,气得七窍生烟。却也不知道到底甚么缘故。如今司棋还在屋里捆着呢。”

  晴雯点头道:“这个却是听说了。大观园里头只把这当成一件奇事来说,想要不知道也难。大家都估摸着司棋或是有别的甚么打算也未可知。又都替她惋惜,说若有打算时,就该早早向主子说明,免得落得这般下场。”

  鸳鸯道:“正是这个道理呢。凡事都要早做打算。如今我竟影影绰绰听见有人说,宝二爷已是在怡红院中发过话了,说怡红院中的丫鬟,将来都要求了老太太、太太,令放了出去,交与各自老子娘择人婚配呢。但老太太、太太那边,别人也便罢了,对你怕是有别的打算。如今你自己是个甚么主意?”

  晴雯听鸳鸯绕着圈子说了这么一大堆话来,早愣住了,不觉问道:“老太太、太太那边,对我又有甚么别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