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菡含笑接过, 又说要与贾宝玉换汗巾子带,说他今日早上才从北静王爷处得了一条大红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

  贾宝玉见他眼波摄人, 言语温柔, 心思微动, 转念又一想:“不可!不可!如今晴雯管着我的衣饰冠履诸物, 若是别的,还好托言说是丢了,这汗巾子如何丢得?三言两语必然被她问出真相去。若是换一个人也便罢了, 偏晴雯那脾气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 一时她急了,或是当面骂我, 或是再跑到林妹妹处告状去, 又该如何是好?”

  贾宝玉想起晴雯平素叉起腰来管教小丫鬟的严厉模样,心中不寒而栗,暗想若也被她这般管教一次, 岂不是颜面全无了?又想到林黛玉可能会为了此事失望伤心, 更是不敢造次。

  当下贾宝玉含笑道:“无功不受禄。这等奇物既是北静王爷的爱赠,自该好好保管。我哪里有福气受这个的。”

  蒋玉菡是个惯知风月的,便知这只是贾宝玉的托词,只是他年少青春, 从来无往而不胜, 见贾宝玉生得这般模样, 心中早已心折, 又听说宝玉平素的许多事迹, 故而才有今日之举,岂料竟铩羽而归, 怎能甘心?

  遂继续试探,叹道:“想不到二爷这般人物,竟是个惧内的。我听闻二爷尚未娶亲,难道府里竟是有甚么宝贝,勾住二爷魂魄了吗?”

  贾宝玉见他说得格外露骨,心中不忍,道:“哪有此事。我府里的丫鬟小厮,一个个都凶得很,每日里只督促着我用功读书的。”

  蒋玉菡哪里肯信,仗着酒意道:“既是如此,我便厚颜想试上一试,究竟是我好些,还是二爷府上的丫鬟小厮们好些?”

  贾宝玉见蒋玉菡如此失态,心中大惊。原来蒋玉菡年少成名,连忠顺王爷和北静王爷这等人物也为他身子拜服,不想今日反而被宝玉拒绝,心中那好胜之念却早已被挑起。宝玉越是拒绝,他越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勾引,也不为别的,只为斗气罢了。

  “我府上的丫鬟小厮们都是极正经的人,只服侍我起居罢了。你莫要想差了。”宝玉正色说道,急急溜走。

  蒋玉菡仗着醉意在后面叫道:“既是如此,二爷何不赏一人给我?可叹我那紫檀堡中,并无一个会服侍人的贴心人……”

  贾宝玉慌不择路,知道后宅乃是冯紫英内眷居处,不好乱闯,只一味往前头走,冷不丁又撞到一人。贾宝玉连连道歉。那人却不肯放过,只双手抱臂,站在路中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才叹道:“人都说贾府的宝二爷最是风流多情的,今日这般一见,我才是流言皆不可信,谬误处甚多。”

  贾宝玉闻言,抬头打量那人。只见那人长挑身材,虽是粗布衣裳亦难掩俊眉星目,一见之下,便叫人心生好感。

  若是换了个豪门贵公子,见这穿着粗布衣裳的下人竟然不知天高地厚,敢当面拦路,早开口斥责了去,但是贾宝玉却与众不同。

  贾宝玉一向最体恤下人,常念叨说他们不容易,稍有差错时也乐意代为遮掩的。更何况眼前这人相貌不俗,贾宝玉一向最喜和相貌姣好之人说话了,便道:“不知你尊姓大名?为何站在这里?”

  那人道:“我无姓。家人只希望我平安,都叫我平哥儿。”

  贾宝玉闻言好生诧异。但是他一向喜与怪异之人结交,若非方才蒋玉菡太过露骨,又和几股势力纠缠不清,他本来也不会拒绝同蒋玉菡攀谈的。此时他听了平哥儿的话,见怪不怪,忙拱手行礼道:“幸会幸会。”

  这下子诧异的反倒是平哥儿了。

  平哥儿因无意间叫破了假王孙的身份,便被冯紫英请到了此处,一月只能回几次家,明面上是说外宅酷爱吃淮扬菜,其实亦有监视管束之意,生怕他提前走漏了风声,坏了冯紫英的好事。

  平哥儿自来到冯紫英外宅后,也只在前头跨院里住着,百无聊赖之下,只得以精研食谱为乐。这日突然听说冯紫英要大宴宾客,主客便是贾家的宝二爷,他心中实在止不住好奇,便悄悄溜出来,只想看看这位宝二爷酒宴之上的做派。

  岂料这位宝二爷的人品竟然比想象中好了许多。琪官那样风流妩媚的人物放下身段挑逗,他竟然能坐怀不乱,有礼有节,实在让平哥儿大感意外。

  其实平哥儿心中亦是混乱之极,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期待着甚么。

  论理,义忠亲王千岁一脉已尽数覆灭,虽有太上皇老人家念念不忘,但只要不颁下圣旨平反,始终毫无用处。其后裘良也好,北静王爷和冯紫英之流也罢,心中也未必存了甚么忠于义忠亲王千岁的念头,不过借义忠亲王千岁这个人打个旗号,看起来师出有名罢了。

  他既不愿意当傀儡,亦不愿意冒险加入这群亡命之徒的造反大业,便已是笃定和王权富贵再无半点干系,心中虽有傲气,也只得渐渐承认自己不过一介布衣的事实。如花美眷,总是可望不可即,饕餮盛宴,如在云端,胜算亦是不多。

  但是他还是想多看看贾宝玉几眼,就仿佛能透过他,看到他屋里的甚么人似的,或是多听贾宝玉说几句话,仿佛盼着听他无意间提起屋里某人的消息似的。这种念头若是真个说出来,连他自己也会觉得荒谬。

  正因为这个,平哥儿才在无意之间把蒋玉菡勾引贾宝玉之事看了个全须全尾,又在路中冲撞了他。本料得贾宝玉必然和其他贵公子那般勃然大怒,想不到贾宝玉竟然这般谦卑有礼,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虽是不好意思,平哥儿也不愿轻易在贾宝玉跟前示弱,做了个手势道:“我是此间的厨子。既是如此,便到舍下略坐一坐如何?”

  贾宝玉见他裋褐布衣,但气质不俗,谈吐大方,心中更觉惊奇,喜道:“如此甚好。”

  宝玉便果真随着平哥儿到他房中,只见纸窗泥炕,又有一方书桌,书桌上放着一本书,又有一个粗瓷瓶子,里头插着几枝木芙蓉花,桌椅等物皆整整齐齐,屋里一尘不染。

  贾宝玉惊讶道:“这季节竟已是有芙蓉了?”走近了看时,才见那几根花枝竟俱是干枯了的,不知道用何种秘法,竟这般保存了下来,颜色焕然如生。

  平哥儿淡淡笑道:“去年后院里采的,我晒干了插着玩的,这样屋里才有些生气。”

  贾宝玉虽不知这人为何不用时鲜的花朵替换,又恐被人讥笑“何不食肉糜”,故不敢多问,只大声叫好,平哥儿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着出去了,片刻之后又回来,将一碗汤捧给他:“醒酒汤。你要喝吗?”

  论理,平哥儿是贾宝玉初识之人,贾宝玉一个豪门贵公子,自是不好轻易吃别人的东西,但贾宝玉见平哥儿神色这般坦然,不知道为何,竟觉得不好轻易拂了他面子的,故而接过那碗汤。

  贾宝玉只尝了一口,眉眼顿时舒展开来。“这汤……香中带甜、甜中裹酸,好似从前在哪里吃到过一般……”贾宝玉喃喃道,“起初像是风露中菱角花的味道,接着又像是我家门外玫瑰花的香气,后来甘甜里又裹着一股酸……”

  “二爷不愧是行家,句句皆说在点子上。”平哥儿笑道,“实话与你说了罢,我原先是薛家的厨子,在你家梨香院那边,给你做过一碗醒酒汤的。”

  贾宝玉闻言,惊喜莫名,竟如他乡遇故知一般,待平哥儿更加亲切。平哥儿原本存了冷淡挑剔他之心,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怒气竟是发不出来,只得由着他信口开河,胡乱扯上两句。

  贾宝玉这边却更觉惊喜。他一向自负聪明过人,眼高于顶的,不承望区区一个外宅里的布衣厨子,竟能有这般见识,更何况那谈吐直白大方,并不因他是贵妃娘娘的亲弟便各种阿谀奉承,这点最最难得不过。

  贾宝玉和平哥儿讨论庖厨之道,说:“我们家的茄鲞也是颇好吃的……”

  平哥儿便打断他的话道:“我先前也曾经听说过。只是这样,用十几只鸡去配那茄子,反倒失去茄子的本味了。这样不好。还有,你们家的饮食,只怕那荤腥之物太多了,若是那脾胃虚弱的,难免克化不动,不若吃些萝卜白菜,糙米粗麦才好呢。”

  若是旁的贵公子,被一介布衣这般回刺,心中必然不喜,但是贾宝玉听那些阿谀奉承听惯了,反而觉得欣喜若狂,引为知音,又拉住平哥儿,跟他讨论哪家的花园漂亮,哪家的饭菜可口,哪家的戏子好,哪家的丫鬟标致……

  平哥儿却不肯顺着他,又打断他道:“整日里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何益?别的也就罢了,若是你家丫鬟被别家公子哥们瞧见,也是这般评头论足,你又作何想?”

  贾宝玉一听果然有理,便住口不说了。

  平哥儿见贾宝玉这般尊贵的公子哥儿,被他连着刺了几回,竟然不恼不怒,面上依然乖巧,心中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暗道:“此子涵养功夫太深,倒不是平日里那些纨绔子弟可比的。他身为公侯之家的贵公子,被那许多人众星捧月一般,犹能不失却本心,确实难能可贵。怨不得晴雯姑娘那般伶俐的一个人,对他亦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想到这里,又觉得烦躁异常。只是面对着贾宝玉那张笑脸,连发火都发不出来,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可寻到你了!怎地你躲酒竟躲到了此处?”正在这时,薛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紧接着,他带着一身酒意扑了过来,一把扯住贾宝玉衣襟。

  平哥儿见状暗暗皱了皱眉。薛蟠早醉得不行了,看到平哥儿,嘴里只嘟囔着:“这个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只得丢在脑后,不去想了。

  只片刻的工夫,冯紫英也赶了过来,追问缘故时,贾宝玉只笑着说:“我因醉了酒,寻到此处来,请这位平大哥与我做一碗醒酒汤。”却将蒋玉菡挑逗他之事略过不提。

  冯紫英见事情丝丝入扣,也就信了,贾宝玉又指着平哥儿向冯紫英道:“想不到你府上藏龙卧虎,竟有这般有见识的人物!”

  冯紫英不以为然,只大笑道:“若你觉得他好时,只管常来做客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