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是芒种节。众人依了闺中的规矩祭饯花神。大观园之中处处彩线绣带, 莺飞蝶舞,说不尽的妩媚别致。

  晴雯本和怡红院的姐妹檀云、麝月、秋纹等一起在园子里玩耍,迎面一群姑娘走过来, 正是文官等十二个在梨香院中学戏的女孩子。晴雯见龄官也在, 只恐自己露出异样, 因麝月笑道:“绮霰说要在房中做针线, 顾不得过来也便罢了,怎地不见茜雪?”晴雯忙道:“她刚才嚷着天热口渴,说要回去一趟。竟等了这么许久, 我去催催她!”一面说, 一面别了众人,直往怡红院而去。

  谁知绮霰和茜雪正凑在一个屋里说话。晴雯看着隔着窗纱影影绰绰两个女孩子一站一坐, 正要轻悄悄走过去时, 正好听见绮霰说道:“我这许多年浑浑噩噩,仔细想来,竟错过了许多。幸而天可怜见, 有你们跳出来同袭人斗上一场, 老祖宗发了话,我们各人管了一样,都成了执事丫鬟。如今要出门说人家的时候,面上增色不少。不然的话, 还不知道我爹娘如何犯难呢。”

  晴雯见绮霰说的是终身大事, 此事最为私密, 只怕这时闯进去, 绮霰反倒害羞, 只得住了脚,转身就想退出。却听得茜雪开口道:“你是知道我的, 我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若非她实在太不给别人活路,我原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饶是如此,她在屋里做的那些龌龊事,咱们也没打算和她争竞,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竟然被外人爆了出来,也是她命中如此了。”

  又道:“你虽是不欲声张,但我一早听说你嫁的那栖霞庄庄头家,家境颇为殷实,人也是不错的。栖霞庄是老太太的产业,就在西城外头,产出丰饶,打理亦不用费心,闲来还可来家里坐坐,是最相宜的。可见你爹娘疼你。连我们听说了,心下也暗自羡慕呢。”

  绮霰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谁家爹娘不疼女儿呢。我这么一走,只怕你也要来消息了。我可是听说了,是往外聘的好人家,祖上虽是经商出身,但在城内有铺子,城外也有几十亩地,那少爷又酷爱读书,若是一朝传出消息去,只怕这园中的姐妹都要嫉妒你了呢。”

  晴雯本是悄悄往外走的,听了这话,不由得呆住了。她和茜雪情同姐妹,竟不知道茜雪已是在偷偷议亲了。绮霰知道的事情,她竟是毫不知情的!一时间再也不能动弹,只立在那里,心中许多疑惑,只想问个究竟。

  屋里茜雪的声音也甚是惊讶,她连声追问道:“这倒是奇了。我家里人只因事情未拟准,说怕不能成事反被人笑话,故而刻意悄悄摸摸,不曾向外透露过风声。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晴雯听茜雪这般说,心中疑惑尽去,既是事情还未说定,自是不好透露给她听了。只是她听着听着,新的疑惑又起:不知茜雪爹娘为茜雪相中了哪家才俊呢?

  绮霰笑道:“只因事有凑巧。我家有个亲戚正好是那江家铺子的伙计,一时听他说起过这么一段,说咱们府里有这么一个姑娘,是颇有体面的家生子,温婉聪明,将江家小少爷迷得不行,只因咱们家这几年越发富贵了,江家人只发愁着高攀不上。这几日我听他又说起,说这事情竟是十有七八了。我追问下来,才知道是你。”

  茜雪羞得粉面通红,小声道:“此事到底还没有定下。姐姐不可往外说。”

  绮霰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出了这个门,再不往外提的。”

  晴雯听到她二人说起江家铺子,更加吃惊。那江家铺子不就是她和茜雪出去买胭脂的那家吗?后来经茜雪提议,她二人还放了本钱在那里,两年过去了,竟是收获颇丰。她本不善打理钱财,一应皆托付茜雪掌管,听绮霰言语,这一来二去之下,茜雪竟与那甚么江家少爷有了牵扯?

  晴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甚么滋味,心中混乱之极,此时不及细想其他,只恐被绮霰、茜雪二人看到自己,反添尴尬,只得蹑手蹑脚退出。一路慌不择路,离了怡红院好远,这才回过神来,却见四周游廊回桥,两边池水游鱼,前方不远处一座两层的小亭子立于回桥之上,池水中央,翼然如飞鸟展翅一般,正是滴翠亭了。

  晴雯知道滴翠亭离潇湘馆不远,就想绕过去寻林黛玉说几句话,谁知尚未到那边,就看到宝钗在对面草地上拿着一把扇子扑甚么东西,神情认真,更添几分娇憨之气,和平日的庄重自持大不相同,不由得遥遥喊道:“宝姑娘,你在那里做甚么呢?”

  岂料一语未落,滴翠亭二楼的窗户倒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紧接着,小红和坠儿两个人探出头来,看见晴雯和远处的宝钗,一脸惊慌的模样。

  晴雯一看见坠儿就想起上辈子坠儿眼皮子浅,偷拿了平儿的虾须镯之事,不豫之色一闪而过,只是自不好此时与她清算未有之事,忙换上笑脸道:“哎唷,你们两个竟躲在楼上偷懒,我居然未瞧见。”

  一面说,一面也不等回答,径直走到那边同薛宝钗说话去了。这近前一看才知,薛宝钗所扑之物竟是一双玉色蝴蝶,颇为可爱。宝钗难得露出小儿女情态,不慎竟被一个丫鬟撞破,心中略觉尴尬,晴雯却浑然未觉,仗着身子敏捷,三两下便捉住那蝴蝶,献与宝钗。宝钗欣喜非常,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潇湘馆方向去了。

  小红和坠儿本欲讨论的事情属私相授受,原见不得人,见晴雯这般模样,心中不免惊慌。小红虽伶俐,却是这次的事主,那惊慌更胜一筹,见晴雯走远了,拉住坠儿手道:“糟了!晴雯姐姐在楼下,你我所说之话,她怕是都听见了!”

  坠儿素来是个胆大的,便道:“听见甚么?左右不过是你丢了帕子,芸二爷捡着一块,托了我来问你而已。那要紧之事,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我也不瞒你,芸二爷虽拣了你的帕子,却要索要回礼呢,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小红本是个伶俐人,见贾宝玉处无望,便又欲托付贾芸。不想贾芸果然是个知情知趣的,眉眼传情不过几次,她故意丢了帕子,那贾芸看见便拣了,颇为用心托了坠儿传话。

  小红费了多少心机才到这般地步,如何能因晴雯有可能撞破便回头的,一咬牙道:“好。便是被她撞破,却也没甚么。不过多费些口舌罢了。只这件事,你再不得告诉旁人,你得起个誓,我才好把回礼与你。”

  晴雯自随了薛宝钗去潇湘馆寻黛玉。谁知遇到紫鹃,一问才知,黛玉这日起得迟了,故而未赶上和诸姐妹一道饯别花神,此时却是匆匆收拾过了,带了花锄纱囊和花帚,又出去葬花了。

  晴雯既师从林黛玉学字,对她平日起居爱好自是了如指掌,当下笑道:“是了!是了!林姑娘一向风雅,她说那落花若无人送葬时,难免落于水中,一旦流出去,那藏污纳垢之事不知道有多少,竟是将那清清白白的花给玷污了。故而她做了一个花冢,只在沁芳闸桥那边山坡上桃林边。”

  宝钗这天难得偷得闲暇,正在兴头上,忙将那双玉色蝴蝶留在潇湘馆,见紫鹃用了纱罩笼住了,顿时心事已定,教晴雯在前头引路,两人一起到了桃林边上。

  尚未到花冢,便听得女子低吟之声,说得却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注一)

  晴雯这些日子随林黛玉学字,略通文墨,从未听过这般凄美缠绵之句,不觉呆住了。回头看宝钗时,见宝钗也是神色肃然,颇有叹惋之意。

  不知道听了多久,那低吟之声停住了。晴雯方向宝钗道:“是林姑娘的声音!林姑娘在吟诗,只是她说些甚么,我却不太明白。”

  宝钗沉默片刻,轻叹一声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注一)试问谁人又不是如此呢?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注一)我辈女儿又有谁能真个逃离这般命运?说得好,说得妙!只是心境太过悲苦了些,与她身体无益。”一面说,一面竟不再去寻林黛玉,转身便走。

  晴雯见宝钗这般言语,又这般行事,心中颇为不解,忙追问,宝钗只摇头道:“不必过去了。她此刻心境,惟有知己之人能略解一二。你我皆不是她知己,若是贸然过去,反倒不合适了。”

  晴雯见宝钗头也不回,这般匆匆走了,心中如有所悟,继而又着急起来:“林姑娘的知己之人,除了宝二爷之外,更无第二个。这等要紧关头,竟不知道二爷跑到哪里去了,平日里没事忙,到了关键时候,竟然不见人影,真真可恶!”

  她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见山坡那边,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转过山坡,往这边走过来了。两人行进间虽是隔了三尺有余,但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亲切熟稔的默契。

  那身影越来越近,晴雯瞧得清清楚楚,正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二人。贾宝玉身上背着花锄,风流俊俏,秀色夺人,林黛玉拿着花帚,婀娜娉婷,清丽脱俗,两人这般说说笑笑,一路走过来,竟如一对璧人一般。

  晴雯在一旁看着,早呆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破坏了这难得的美景。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葬花吟》,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