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又问了几遍, 茜雪始终笑而不答。晴雯虽料得必有故事,却也只能暂且放在一旁了。

  却说贾宝玉随着琥珀一路出了大观园,来到贾母房中, 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了。贾母和王夫人等人早讨论了一波, 见他过来, 忙把他揽到怀里, 问他近些时候身子可有异状。宝玉不明就里,老老实实答没有,贾母才淡淡向贾宝玉提起, 说他的干娘马道婆坏事做多了, 报应也来了,已是死在大牢里头了, 嘱咐贾宝玉从此莫要再提起这个人, 就如从未认识她更好。

  宝玉听了,不顾王熙凤拼命与他使眼色,只追问缘故。贾母只得删繁就简, 将那可与小儿明言之事含糊着说了一通。

  原来, 马道婆为人,颇有几分法力,人又胆子颇大,言谈上头了得, 那公侯之家的宅第便如同她的后院一般, 尽可出入无阻。高门大户纷争最多, 大到朝堂争斗, 小至兄弟争产, 妻妾争风,甚至下人之间的口角纷争, 她但凡听说都要插一脚进来,从旁挑唆,只说能治死仇家,解了后顾之忧,许多人听了心动,竟纷纷上套的。

  因了这个缘故,马道婆亦知道京城中许多阴私之事。如今她被逮了,便有人生怕她口风不严,一时招供出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来,抢在锦衣府审问之前,竟把她暗杀在牢里了。锦衣府审问到一半,正精神抖擞踌躇满志间,却如同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冰水一般,赌气追查那凶手,居然一无所获,只得重新细细查抄了马道婆的家里,把许多原本忽略之物也翻了出来。

  “其间竟有赵姨娘的一张借条,扬明赵姨娘欠了马道婆五百两银子。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贾母向众人道。

  王夫人一早听说此事,料定赵姨娘必然勾结了马道婆,暗暗使了那厌胜的法子害自己或是宝玉,岂料问过宝玉,竟然浑然未觉,想来那歹人尚未发功便被擒获也未可知。但也因寻不到更多罪证的缘故,她身为当家主母,只能对赵姨娘轻拿轻放,以示她宽宏大量全无嫉妒之心。

  此时贾母提起赵姨娘,王夫人心中虽恨不得将赵姨娘撕成碎片,却也只能笑着答道:“赵姨娘向来同马道婆交好,从前马道婆一来咱们家,保准往赵姨娘的屋里跑。想来赵姨娘为了给三姑娘和环儿祈福,在马道婆处发了宏愿也未可知。何况我和宝玉都无异状,马道婆已死,更不好单拿这张欠条向赵姨娘问罪的。”

  贾母听了正中下怀,点头笑道:“这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嫡女气度,果然见识不凡。和赵姨娘那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耗子精大不相同。”又压低声音道:“我固然知道,赵姨娘之事,你必是受了不少委屈的。但如今马道婆的事情一出,各家各户都觉得不光彩,并未有甚么人主动跳出来当苦主,说自家中了马道婆的招的。毕竟此事有损颜面,若是细细追查之下,就算打上数年的口舌官司,怕也是说不清的,何必凭空嚷将出来,反倒堕了府里颜面。”

  王夫人低头道:“老太太说的是。儿媳妇也是这般想的。”

  贾母又吩咐道:“当年宝玉年纪小,怕他太过娇贵,才寻了个穷苦人当干娘,压一压免得他折了福,才寻到了这马道婆。平日里香火供奉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如今她已是没了,何况身后名声这般不堪,从前之事竟尽数不提才好。待到再过几日,我带了宝哥儿去清虚观烧香还愿,只求祖宗庇佑便是。”

  王夫人忙道:“老太太的安排极妥当。”

  贾母看贾宝玉在一旁,一副全然不关心、昏昏欲睡的样子,心中极是怜爱,忙吩咐道:“你也困了。过会子就要用晚膳,竟不必回园子,先在我这边用过了晚膳,再同姐妹们一起回去不迟。”

  宝玉答应一声,贾母身边的一名大丫鬟名唤玻璃者,便带着他去内室休息了。

  谁知贾宝玉虽是昏昏欲睡,但思绪万千,如何睡得着。他想起赵姨娘欠五百两银子之事,激起一身冷汗,暗想:“若不是晴雯告诉我厌胜之事,我又拿了袭人箱子里的厌胜之物去寻凤姐姐追查,将那马道婆一举捉拿,使她来不及作法,只怕我便成了孤魂野鬼,有冤无处诉了。说起来,倒是晴雯替我挡了一灾。她这番情谊,我只能铭记于心了。”

  又想:“三姐姐是极有见识的人,环儿虽然顽劣些,我也从未苛待于他,如何竟成了仇人一般。这妻妾之争,怎生到了这般你死我活的地步,连双方子嗣,也要遭此荼毒吗?妻妾成群本来是为了延绵子嗣,家宅兴旺,到头来,反成了祸起之源不成?”想来想去,终究没有个主意,能够两全其美,使彼此都不伤心的。

  这边贾母和王夫人、王熙凤等人只当贾宝玉睡熟了,再没甚么顾忌,开始谈论马道婆事发之后,被锦衣府审出来的那些阴私之事。无非是别人家的妻妾之争诸如此类,她们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千帆过尽,并不觉得如何惊心动魄,但是在贾宝玉听来,却是胆战心惊。

  贾宝玉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女儿本来都是水做的骨头,如何一沾了男儿气味,便生出那许多嫉妒之心起来。他想来想去,百思而不得其解。

  贾母说着说着,又议起迎春的婚事,问王夫人道:“二丫头的婚事,虽说不该你这做婶子的操心。但一来你养了她这些日子,情分自是不同。二来老大只一味胡闹,眼高于顶,且又出了那档子事,我只怕他这么耽误着,竟把迎丫头耽误大了。”

  王熙凤在旁打趣道:“如今二妹妹尚未及笄呢,老太太便开始操起心来。”

  王夫人回道:“老太太说的极是。那通判傅家虽是先前闹过一场乌龙,但后来态度却极诚恳,大房那边,已是亲备了礼物,过去认错了。咱们这边也时常遣了婆子来。听说他还有个妹妹,名唤傅秋芳,在京城贵女圈中颇有姿色。每次他家的婆子过来请安,常夸他家姑娘好。我估摸着他家的意思,却是想同咱们家联姻的。或是聘了迎丫头,或是把他妹子嫁进来。”

  贾母微微睁开眼睛道:“嫁进来?他那妹子早过了及笄之年,咱们家哪有合适的孩子配她?”她心知肚明傅试必是看中了宝玉,但心中极不愿意做这门亲,故而故意不提。

  王夫人忙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呢。”她心中也嫌弃傅家没有根基,且傅秋芳年纪过大,心想傅试配迎春也就算了,若是想让傅秋芳配宝玉,却是万万不能的。

  贾母又问道:“如今这个傅试,在外头风评如何?”因傅试走的是贾政的门路和贾府结交的,故而这句话仍旧是在问王夫人。

  王夫人答道:“我上次问老爷时,说风评是极好的,人也极知上进。”她被邢夫人那么一闹,迎春之事却是不管不成了,正好傅试年轻有为,便想做成这门亲事,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谁知贾母低头想了半日,竟说:“不可。一则老大喜欢和武官一起厮混,未必待见这些文官。二则傅家既是颇上进的,正头娘子除了家世要好之外,还得落落大方,善于周旋应酬才好,咱们迎丫头那性格,一味娴静,如何能趁他的意?虽是他一心求娶,但是只怕未曾想这许多,到时候不能遂他心意,咱们迎丫头岂能有好日子过?”

  王熙凤听了忍不住打趣道:“老太太心中心疼二妹妹,竟心疼到这般地步,色色想得周全,连我听了都忍不住嫉妒。老太太几时也疼疼我罢。”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贾母也笑了,说道:“我岂有不疼你的?你如今诸事顺遂,和琏儿感情和睦,大姐儿也甚是乖巧,如今赶紧再抱一个大胖小子,就是十全十美了。”

  说得王熙凤倒不好意思起来,口中只得说道:“老太太说的是。子嗣乃是头等大事,我岂有不上心的。赶明老太太和宝玉去清虚观祈福时候,只管带上我,我也去向祖宗求庇佑是正经。”

  贾母看着她只微微叹气:“你能有这份心思,自是极好的。”

  这般伺候了贾母许久,王夫人、王熙凤各去忙碌了。

  这时鸳鸯却趁机引了一个媳妇儿进来,向贾母汇报了长长的一篇账目,却是几个铺子里收租的数目。贾母听完之后吩咐道:“把铺租清点清楚,过几日给林丫头送过去。”又叹道:“等到林丫头出阁,我把这些连同契纸一起交到她手里,才算不负她父亲重托呢。”

  贾宝玉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便如有只小猫在挠痒痒一般,他忍不住好奇,只一味胡思乱想:“祖母说替林妹妹收着之物,想来必是嫁妆无疑。难道林妹妹的父亲过世之时,这些嫁妆竟一并送了过来,托祖母打理吗?”

  又想:“若得林妹妹为妻,这辈子却也无憾了。若老祖宗知道我的心事时,就早早将林妹妹定下与我,我必然好生呵护她,再不教她受了一丝一毫委屈去。”

  忽又想起:“可恨我如今年纪还小,在父母面前全然说不上话,总要等到再过三四年,只怕才能议亲。只是我如何等得及这许多时日?”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然见鸳鸯在门口轻声问道:“宝二爷可是醒了?”

  贾宝玉勉强睁开眼睛,鸳鸯道:“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一时晴雯、绮霰、茜雪、檀云等人涌了进来,纷纷与他理衣整带。他穿好衣裳,来到厅中时,林黛玉和三春姐妹俱已过来,就等着他开席了。

  “奇怪,这是怎么了?你总盯着我做甚么?”林黛玉忽然发现贾宝玉一直偷偷往这边看,忍不住问道。

  贾宝玉微微红了脸,忙轻咳一声掩饰,转念一想,笑道:“我见妹妹的气色,却是比先前时候更好了些。想来是那燕窝建功了。”

  林黛玉轻笑一声:“便有用时,也要一年半载方能见功。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快。可见是你油嘴滑舌。”

  惜春在旁听了,便问这燕窝的典故。探春忙看了她一眼。

  宝玉尚无知无觉,心中得意之时,全无城府,竟大喇喇说:“是我在外面替林妹妹寻的药。大夫说,那些人参肉桂之物竟是一概不用,只消吃些燕窝,养好气血,这弱病竟可不医而愈的。”

  王夫人在旁听了,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只是伺候贾母用膳期间,却不好多说甚么。

  贾母淡淡道:“都是小孩子折腾的玩意。横竖这燕窝是家常可吃之物,咱们家便是每天一斤燕窝也吃得起,这倒也没甚么。由着他高兴便是。”王夫人听了,只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