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将胡家娘子所说一一记下, 回来后悄悄告诉贾宝玉。贾宝玉听了既惊且叹道:“不想世间竟有这等奇女子!倒衬得我等须眉浊物无能了!”

  他为了林黛玉打算,一向是样样想在人前头的,此时不免皱眉发愁道:“她言语里只说滋阴的平补食材, 却不知道该去何处找?”

  晴雯见他发愁, 忽而想起上辈子林黛玉吃燕窝粥的事情, 忍不住从旁道:“胡家娘子说这平补食材却也不少, 只是惟恐咱们府里又有甚么规矩,不便推荐。只说让咱们往那不寒不火的滋补食材里寻。我想来想去,以林姑娘的身份, 倒是吃燕窝最为合适。每日用银铫子, 熬上一两半两燕窝,和了冰糖熬成粥状, 岂不两便?”

  贾宝玉听了, 喜出望外,因是林黛玉之事,格外谨慎, 又暗中寻了王太医问清楚了, 确认正是林黛玉吃得的食材,不至和平日所服药性冲撞,便寻了一个日子跟贾母说了,贾母遂命王熙凤吩咐人每日送一两燕窝至林黛玉处。

  此时贾府正在鼎盛之时, 上赶着奉承者犹如过江之鲫, 并非几年后连根略像样的人参都寻不出的窘境可比, 区区几两燕窝又算得了甚么。故而王熙凤根本不当一回事, 只吩咐一声就完了。

  从此林黛玉处每日都有人格外加送一两燕窝过来。因担心大厨房做得不好, 紫鹃特地寻了银铫子来自家慢慢熬了,边熬粥边和黛玉感叹:“若说细致用心时, 这普天之下的男子,竟没有一个比得过宝二爷的。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处长大,情分更与别人不同。”

  林黛玉轻笑道:“他一向如此。这上头竟比谁都用心,若要说让他把这份心思用到读书上头,再也不肯听的。也只能由着他了。”

  紫鹃比林黛玉略大几岁,极其早慧,一心为林黛玉筹谋,想黛玉父母双亡,并无娘家可倚仗,若嫁到外面,岂能称心如意的,不若还是嫁给宝玉,才是天赐良缘,故而总是暗暗从旁说和,只是黛玉年纪尚小,虽和宝玉极亲近,尚未往这上头想,也只能再看看了。

  林黛玉从小吃各家名医的丸药汤方,总不见好,心中亦有些灰心。这时遥闻胡家娘子医晴雯、医宝玉的神妙之技,况且又听说胡家娘子说起自己病症来也是头头是道,单“寄人篱下”四个字,便堪称自家知音。因了这个缘故,她其实颇盼着用胡家娘子的方子试一试,若果能医好了病,固然是神仙菩萨保佑,纵然不好时,也不过仍如同先前一般。

  故而黛玉对这每日的燕窝粥竟比别的饭食更加上心,平日里她用膳时不过略进几样,意兴阑珊,但对燕窝粥却总是尽力喝完,涓滴不剩,便当做是喝药一般。搬入潇湘馆后,更是依了胡家娘子的嘱咐,每日趁着天光晴好时四处走动,舒散气血。大观园之中风光最妙,山石画屏,流泉沁芳,花树辉映,蝶嬉蜂忙,这般漫步其间,只觉清风送爽,心旷神怡,一复一日下去,身子果然较从前改观了不少,那生病的次数也少了。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却说荣国府中,原本无甚么事情是可以瞒一辈子的。更何况厨房里每日送一两燕窝给林黛玉,这也是不小的动静,如何瞒得过王夫人的耳目?王夫人待打听得来龙去脉,心中就有些责怪贾宝玉多事,又嫌弃晴雯只知道一味奉承,讨贾宝玉欢心,却不肯从旁好言规劝。

  这日王熙凤重新提及宝玉屋中之事,只说宝玉几日后便将搬入大观园怡红院,届时杂务最多,须得推一个为首的执事丫鬟,总揽各项事务才好。

  此时袭人已被遣送回家,绮霰家里已为她择定婆家,只等着再过半年,便辞别宝玉出嫁,余者只有茜雪、晴雯、麝月、檀云、秋纹五个大丫鬟。贾母便有心推晴雯出头。

  王夫人心中大大不愿,生怕贾母把话挑明了,自己无力回天,忙抢先道:“宝玉房中几个丫鬟,各有各的好处。但宝玉到底年纪还小,因先前珠儿的事,我只怕他太过沉溺风月之事,那房中贴身伺候的丫鬟,只怕是放些相貌一般的丫鬟,更为妥当。”

  贾母笑道:“我原也是这般想的。故而先前只命袭人伺候着。想着她相貌只不过中上,人又老实,必然忠心的。结果你我皆看走了眼。你虽有意抬举袭人,奈何她辜负了你一片苦心。由此可见,人不可貌相,越是那相貌平平的丫鬟,越是让人防不胜防呢。何况如今宝玉年纪虽小,却已被那不晓事妄图攀高枝的丫鬟诱哄着开了荤,虽那罪魁祸首去了,只怕他一时忍不住。若是在家时严防死守,不得尽兴,在外面搞一些腥的臭的,生出毛病来,或是也学了别人家里的不肖子孙悄悄养外宅,又该如何?”

  王夫人被贾母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她从前因美貌丫鬟吃了几次暗亏,对这些狐狸精深恶痛绝,这才一心抬举袭人,谁知道偏偏是袭人做出这等不堪的事情来,被贾母捉住痛脚,每每拿了这个驳她。

  贾母见王夫人不说话了,这才笑着说:“常言道堵不如疏。如今宝玉既已知了人事,家中自该早早预备着。依我看,咱们家这些丫鬟们,论模样论针线,自是晴雯最为出挑,况且言谈也爽利,待宝玉又极忠心,竟是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还有一样,先前那事出来时,咱们也曾寻了稳婆给晴雯验过身的。结果又是如何?可见她虽生得标致,却并不是那些妖妖调调、狐媚惑人的性子,竟是个极自重自爱的女孩儿。”

  王夫人听贾母说到此处,心中极是不愿,硬着头皮说到:“老太太说的极是。只是我经了先前袭人之事,此时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何况我听说,当年晴雯因为失玉之事,因祸得福,反得了老太太的赏赐,依稀记得是赏了咱们府里的一个丫鬟当她表嫂,又有五十两银子当成聘礼。谁知我听说,晴雯竟为了拿捏亲戚选了个名声颇不堪的丫鬟,偷偷把那五十两银子给藏了。若她果真是这样的人品,当丫鬟伺候也就罢了,若说当宝玉的屋里人,我哪里放心得下。”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你竟是为这个忧心。我且告诉你,这却是你多虑了。当年我有意与她恩典,她选了那么个人当表嫂,我也颇为不满。后来她特意过来禀告过,我亦知道她的难处,故而这事都是我准下的,却不算甚么。”

  王夫人见贾母这般说,极是无奈,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即刻便给晴雯开了脸做姨娘吗?”

  贾母摇头道:“不妥。如今宫中娘娘刚下了懿旨,命宝玉和咱们家几个姑娘搬入大观园居住。若这时候与她开脸,宝玉便是大人,不避男女嫌疑,却不妥当,岂不是驳了娘娘的面子?故而我心中盘算,只消暗中嘱咐晴雯几句,要她好生伺候宝玉,莫要宝玉憋坏了身子。再过一两年,等宝玉再大些了,咱们再与她开脸,也便罢了。”

  又吩咐王熙凤道:“预备着派到园子里的婆子丫鬟,可曾选定了?如今宝玉虽年纪小,却已知人事,就这般随众姐妹搬入园子里住,虽是娘娘的旨意,不得不从,却极是尴尬。只得暗暗寻了那极妥当的婆子看守四处,各屋里门户也要严谨。他们姊妹之间日常相处,虽皆是亲戚不必刻意避着不见面,也必得按了礼数来,你暗暗知会众姑娘的教养嬷嬷们一声,必要严守门户的。虽然宝玉聪明知礼,不至于出事,却也要避些嫌疑,莫要堕了咱们家的家教。”一面说,一面微微叹气。

  其实以贾母原来的意思,是想撮合贾宝玉和林黛玉,只盼着这对小儿女趁着年少不知事时多多相处,有意纵容他们耳鬓厮磨,两小无猜。想不到袭人捷足先登,令宝玉早早开了荤,从此不好再拿他当小孩一般看待了。这样一来,若还放手不管,任由宝黛二人随性相处,却是不成了。别的不说,黛玉的名声是最要紧的。

  贾宝玉浑然不知贾母的安排,仍旧每日与和他差不多年岁的王孙公子交游嬉戏,荒废光阴。

  这日他从外面回来,仍旧先来拜见贾母。贾母便问他从何处来,他老老实实回答说是冯紫英家里。又问都有甚么人在场,回答说都是四王八公的子侄辈,一时说漏了嘴,说有唱曲的相公,还有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贾母素知那唱曲的相公和锦香院的云儿虽故作风雅,其实都是做皮肉生意的,深恐贾宝玉同他们相交太深,染上那不干不净的病,忙拉住宝玉,细细嘱咐几句。贾宝玉忙答应了。

  贾母到底不放心,又命人唤了晴雯过来,当众嘱咐她道:“你们搬入怡红院后,杂事甚多。我知你是个极忠心的丫鬟,少不得事事照应着,拿捏好其间分寸,莫要堕了咱们家的颜面,惹了旁人笑话。若是有拿不准的,或是遇到甚么为难之事,也不许你藏着掖着,只管过来禀明我便是。”

  众丫鬟听得清清楚楚,皆知道贾母这一番郑重其事的发话,从此晴雯便是宝玉房中的第一丫鬟,有权过问大小事务,再无人敢置喙了,虽是早有所料,此时亦是不免艳羡非常。

  晴雯也知道此意。当下心中固然欣喜,却又觉得沉甸甸的,竟似凭空背负了甚沉重的担子一般,忙磕头谢过贾母恩典。

  贾母又吩咐鸳鸯开了匣子,赏赐她珠翠钗钏等物,单独嘱咐她道:“如今袭人已是去了。宝玉夜里无人服侍,少不得你细细照看着,虽不可纵容过度,却也不好任由他憋坏了身子。你素来是个聪明伶俐的,其中分寸,自要拿捏妥当,万万不可重蹈袭人覆辙。”

  晴雯二世为人,何况本就是极伶俐的女孩,听贾母这般说,立即颊生红晕,低下头去,因贾母尚等着回话,少不得含羞答道:“老太太请放心,我记下了。必然安排妥当,不负老太太所托。”

  当下回房,绛芸轩诸人皆已得了消息,都知道她是房中头号拿主意的,纷纷涌过来恭贺奉承。晴雯却只随口搪塞,待到无人时,方将老太太赏赐的珠翠钗钏悄悄拿出来,放在床上赏玩半晌,又整整齐齐放回妆匣,锁入箱子深处。

  这天夜里,众丫鬟便问她怎么安置,晴雯出神了一会子,悄悄将茜雪拉到旁边,问她可要值夜,被茜雪笑着拒绝了。她叹了口气,向麝月说道:“老太太已是发了话了,命我等好生照看宝二爷。今晚便由你我二人值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