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见贾宝玉面色有异, 不明就里,粉面含笑走近了看时,立时认出那却是大吃一惊, 立时吩咐平儿道:“你且出去。在外面守着, 一个人也不许进来。”

  平儿未看清那是甚么东西, 此时更不敢多看, 知道必是极其机密的事情,连忙带着房中的小丫头一起出门,反手将房门掩了, 自己守在房门前不叫人过来打扰。

  王熙凤见左右空无一人, 这才扶贾宝玉到炕上坐下,柔声安抚道:“这里头怕是大有干系。你且莫要声张。”

  她精明强干, 见贾宝玉这般形容, 又看见纸人诸物,早猜出家中是有了厌胜之事。若是在别处也就罢了,荣国府内宅近年来皆由她主持打理, 此事若是传出去, 岂不是有损她会持家的名声?况且事态未明,若叫贾母、王夫人知道了,自己反而被动。所以特意交代贾宝玉不许声张。

  贾宝玉一向颇亲近王熙凤,见她这般说, 自是无有不从之理。

  王熙凤见他心绪渐平, 又问道:“此物是从何处发现的?可有甚么人知道?那上面写着的年庚生辰是何人的, 你可知道?”

  贾宝玉道:“这几日我屋里正在为搬入大观园之事整理物事, 这东西便是从下人房里翻出来的。除我之外, 并无一人知晓。”

  又道:“那纸上写着的生辰,是晴雯的。她前些时候得病来得古怪, 我偷偷去看她,她表嫂与我说,有高人说那不是病,竟是被人诅咒了。我起初还不敢相信,如今见到这个,才知道竟然是真的……”说话间又忍不住自责悔恨,声音里夹杂着呜咽。

  王熙凤听贾宝玉说是在下人房中翻出来的,心中先定了一半,待到听说是晴雯的年庚,便知和主子奶奶们并无干系,只是下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罢了,心中更是大定。

  不过王熙凤素来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能耐,她见贾宝玉不去告诉别人,偏偏单独来寻她,早猜到贾宝玉的意思,料定他是为了晴雯讨公道而来。追问道:“你可知道这是谁做下的?”

  贾宝玉却是迟疑了。论理,纸包是从袭人箱子里翻出,那箱子平时又是锁得好好,钥匙由袭人悄悄收起来的,自是不可能有人故意藏赃陷害,十之八.九此事和袭人有关。但贾宝玉这么一个一向爱护女孩的公子哥儿,要他直接说出昔日枕边人之非,却是难以开口的。

  王熙凤见贾宝玉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心中便有了数。道:“既是如此,如今你心中的意思,是悄悄在家里查访做下此事的人呢,还是在外面追寻她的同党?须知厌胜之事,为祸不小,竟是不可不防的。”

  贾宝玉道:“我只恐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若有可能,最好追寻下去,杜绝隐患才好。”

  王熙凤点头应了,又吩咐贾宝玉断然不可走漏风声。如今王子腾升任,贾元春封妃,贾王二家正是鲜花着锦的兴旺之时,外头想奉承两家的官吏数不胜数,她只寻了心腹人,假托贾琏语气修书一封,把事情含糊其辞说了,外头自有人穷尽心力为她追查。

  贾宝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辞了王熙凤自去回房休息。谁知他这几日先是耽于风月,过于纵情,后来又出了袭人之事,再加上看到这个纸包,始悟人心险恶,心情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一时躺在床上,竟如心血尽数耗尽了一般,空落落的难受得很。

  他当夜沉沉睡去,第二天清晨麝月伺候他起身之时,便觉得身体沉重,两颊滚烫如火,脑子昏昏沉沉,说起话来,声音都是哑的。

  麝月一惊之下,慌忙报与贾母。贾母急命人请了王太医前来诊视,王太医把脉之后惊呼道:“前次来诊脉时,只觉得略有肾阳虚衰,温煦失职之症。因想着少年人精气旺盛,不过略滋补一二便调回来了,故而未曾说。如何才几天的工夫,竟到了这步田地?竟是风寒夹杂着肾阳虚证了。”

  贾母听他文绉绉说了这么一大番话,怒道:“既是如此,上次如何不说?”

  王太医不敢辩驳,只低下头去。

  贾母瞬间醒悟上次王太医是为了替贾宝玉留脸面,故而大病化小,小病化无,故意把症状往小里说了。忙按下此事不提,只问王太医道:“既是如此,如今又该如何诊治?如今这病可妨事?”

  王太医虽欲安抚贾母之心,只是贾宝玉这病来得凶猛,何况他少年人不知节制,这些日子身子早被掏空,底子极怯弱,一时之间,竟不敢说“不妨”二字,只恐说话太满,留下祸根,将来贾宝玉若有不测,贾家人寻他闹事。“老太君休要慌张。自当尽力一时。”

  贾母度其面色,察其言语,竟是一副拿不准的样子,心中更添忧虑。

  王太医不敢怠慢,提笔挥毫,顷刻写就一张药方,满当当是些人参、肉桂、附子、鳖甲等大补之物,却也分君臣佐使,任谁来推敲,都是四平八稳,一点不出错的。

  贾母急命人按方煎药,谁知煎好药捧来与贾宝玉喝时,才喝了半碗,居然又尽数吐了出来。忙又请王太医过来看,又是一番折腾,仍不见效。

  第二日又请了张太医。又按伤寒之症医治,按常例开了些当归、陈皮、白芍之物,只说先驱伤寒,再滋补调理。这般又过了两日,贾宝玉仍然是昏昏沉沉,不见好转,那脸颊却日渐消瘦。贾母将他放在自己房中,日日守着,寸步不离,只默默垂泪。

  贾宝玉只觉身子软绵得厉害,虽是困倦之至,但安睡枕上却不得入梦。贾母、王夫人等人看着心中颇煎熬。贾赦、邢夫人、贾珍、尤氏、贾蓉夫妇等人也都听说了,各自进来探望。

  贾政在旁劝贾母道:“生死有命,若熬得过去,这是他的造化,熬不过去时,只怕是天意。还望母亲保养身体为上。”贾母听了只骂贾政铁石心肠不疼儿女,王夫人只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王熙凤突然想起晴雯所说胡家娘子,向贾母道:“不若依旧请那位胡家娘子过来看看。”心中却想,胡家娘子既是连晴雯被厌胜这等急症都能医好,只怕果然是个有能耐的,如今少不得死马当活马医了。

  贾母已是命人将京城里的名医请了七八个了,众说纷纭,各执一词,竟无一个见效的。走投无路之下,虽是不信一个山野村妇有这么大能耐,却也只能试一试了。

  胡家娘子早在袭人事发的第三天便离开了贾府,当时王熙凤恩威并施,又是重酬,又是恫吓,再三嘱咐胡家娘子不准把事传扬出去,原以为从此再无见面之机,不想才过了几日,又得派了人过去请。王熙凤此时多了个心眼,竟是连胡家娘子的夫君,那太医院里名声不显的新手胡君荣一并请来了。

  贾母在堂上见胡君荣年纪不小,其貌不扬,形容举止皆带着一股子村气,论行事大方,反倒不如胡家娘子,心中不由得暗自嘀咕。只是眼下贾宝玉病势沉重,只得命人带了他们进里屋与贾宝玉诊脉。

  谁知两人一同进屋,诊断一番,出来时竟异口同声说是“湿阻脾胃、气滞食积”,说那甚么风寒、肾虚之症倒在次要了。这诊断与王太医、张太医等人皆不相同,贾母因不放心,追问几句,见那胡君荣言语含糊,颇不爽利,说不明白,倒是那胡家娘子说话深入浅出,颇有调理。

  据胡家娘子所说,贾宝玉因心境抖变,惊惧思虑之下,得了气滞食积的急症,故而高热不退,如今竟用“消”法,开了个甚么香砂枳术汤要他服下。

  这般吃过两剂药,贾宝玉身上高热已退,贾母等人这才信服。胡家娘子这时又开出了滋补的药物,助他固本回元。

  这般仔细调理了几日,贾宝玉日渐康健。贾母才了却了一桩心事,依旧送胡太医回太医院当值,只请了胡家娘子在府里照看。

  这日贾母见贾宝玉面色红润,病情越发平缓,又请了胡家娘子出来说话,対她种种过于直白、不合高门大户规矩之事一概视而不见,只和颜悦色问道:“我有一个外孙女,从小得了弱症,自会吃饭便会吃药。那病情也是好一阵坏一阵的。不知这先天里带出来的弱症是否可医治?”

  胡家娘子笑道:“这个却不好说。有治得的,也有治不得的。想来一是各人医术有专精之道,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二来这请医问药之时讲究一个缘法,若病人与医者气场相悖,却是无益有害了。三来医道有力竭之时,常言道医得了病,医不了命,便是此理。”

  贾母听她这般说,犹豫再三,才将林黛玉唤了出来,要胡家娘子好好看看。

  胡家娘子细细看过林黛玉面相,凝神静气诊脉多时,又问了林黛玉几句话,复而退出,又寻了林黛玉日常使唤之人紫鹃、雪雁等盘问许久,斟酌再三,竟是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