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惠被两个婆子用门板抬了上来, 佳惠的娘在后面跟着,此时经过邢夫人一番告诫,倒也不疯了, 只一副哭哭啼啼卖惨的模样。

  佳惠的娘见堂上许多人, 慌忙跪下磕头, 佳惠挣扎着起身, 要向诸位主子请安,却始终不能如愿。

  贾母叹了口气,发话道:“不必行礼了。你说袭人害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须得好好向宝二爷说道说道。”

  佳惠哑着声音说:“是!”

  转向贾宝玉道:“宝二爷丢玉那日, 原与我不相干。一开始只说丢在东府里了,满屋子里的人都说是晴雯姐姐伺候不周, 才丢了东西。后来里里外外把东府翻遍了, 竟见不着那块玉。我们这些屋里的小丫鬟也觉得疑心,正说话间,袭人就悄悄招呼我出去, 跟我说那玉找着了, 只是这番折腾,大家面上都不好看,须寻个由头。我一向最听袭人的话,就问她怎么办。她教我说早上看她把玉藏着我们屋里那个放沉重物什的箱子里, 我只以为是好东西, 就悄悄拿了。”

  其实王熙凤早知道宝玉失玉之事里头, 袭人做得甚不妥当。当时也曾经悄悄告诉贾母、王夫人的, 只两个人怕宝玉一时丢不开袭人, 王夫人又一力替袭人开脱,这才胡乱断了此案。

  王熙凤深知贾母和王夫人也知道这里头的底细, 却仍旧要邢夫人把人带进来,必有深意。她揣摩贾母的意思,竟是想借机教育贾宝玉一番,故而此时就在旁边敲边鼓,提点佳惠道:“虽是如此,但偷拿财物,亦是大罪。你怎么想也不想,就应下了呢。”

  佳惠抽泣道:“我起初也不敢的。袭人却哄我说,宝二爷一向护着我们这些丫鬟,何况那玉没丢,只是虚惊一场,便算不得甚么大事。虽有不是,她和我各担了一半,也就过得去了。若是细论时,竟是她罪过更大些呢。又说碧痕出了事后,屋里有一个二等丫鬟的位置,只要我应承了,就要我补这个缺。袭人明面上一直待我们这些小丫鬟颇好,我见她这般说,岂有不信的,鬼迷心窍之下,就应允了。”

  王熙凤又问:“既是如此,后来袭人为何说和她不相干,是你悄悄拿走了那玉?”

  佳惠提起此事,眼睛里仿佛有火要冒出来:“都是我误信了她!谁知她教我的那番话,里头竟是有大大破绽的,她是一早想好了拿我顶罪。我刚按她教的说了一遍,她竟出来驳我的话,把言语里的破绽一一指出,自己反而摘得干干净净。我只是一个三等小丫鬟,她却是宝二爷的枕边人,众人整日里夸她赞她,这时候出了事情,自然是都信她不信我的。现在回想起来,只怕她故意装作丢了玉,就是要对付晴雯姐姐,因计划未做得周密,一时出了破绽,才哄我顶罪。我误信她奸计,有意欺瞒主子,自是有罪,甘愿受罚。但若是她甚么罪责也不用担,我便是死了,心中也是不服的!”

  贾宝玉站在一旁,心神恍惚。他屋里小丫鬟众多,原本也不曾留心,但是佳惠因常追随袭人干活的缘故,他却是认得的。记得应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丫鬟,脸上颇有些肉,圆滚滚的颇为讨喜。

  当初失玉之事出时,贾宝玉也知道必得推出一人与东府赔罪,故而对佳惠的去向毫不在意,心中倒为袭人降了等次愤愤不平。谁承想不过短短一年的工夫,佳惠竟然变成了眼前这副鬼样子?只见她脸上的肉皆瘦尽了,身上脸上活脱脱跟骷髅似的,眼窝深陷,眼睛里似有两团鬼火。

  “我不信!必是你见她戳破了你的谎话,怀恨在心,才编出这番话哄我的!”贾宝玉心神一阵激荡,大叫道。

  佳惠道:“二爷请细想,我如今甚么都没有了,编假话来哄你,又有甚么好处?我只想讨一个公道罢了。是我做下的错事,我认;如今这事明明另有隐情,我便是死了,也不能就此干休的!”

  贾宝玉是个聪明人,其实失玉之后,早隐隐觉得不对,那玉对他来说固然是本命之物,一家子稀罕无比,但是若卖了出去,也不过是一块品相上乘的玉罢了。屋里那甚么稀罕物事,哪个不比玉更值钱。佳惠不去偷那些,反而偷这玉,的确与情理不通。只是他当时一心想着息事宁人,未曾多想罢了,如今一年之后重见佳惠,又提起这件事,那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是他自己不敢相信。

  “好了,你想说的话已是说完了。就算你没偷那玉,果真是被袭人蒙蔽,但这等大事上头对着主子说谎,撵了你仍旧不亏。你可服气?”王熙凤见诸事已告一段落,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好,忙着收拾残局。

  佳惠咬牙道:“我粉身碎骨也不算甚么,只是袭人依旧风光,我到底不甘心!”

  王夫人坐在一旁,这时候突然开口道:“你放心。袭人犯了大事,我必定饶不过她的。”一字字竟像是咬牙说出的一般,显然对袭人已是憎恨之至。

  贾母在上头默默听着,一心留意贾宝玉神色,此时吩咐道:“却也难为她了。主仆一场,是咱们家和她没缘分。快赏她几两银子,命她娘老子好生给她瞧瞧病,也算是一场功德。”

  王熙凤答应一声,忙命人去料理了。佳惠的娘听了喜不自禁,深知这样闹上一场,外面的人都知道贾府赏了佳惠银子,就不会再忌惮贾府不肯买佳惠了,大可把女儿顺利卖出,一转手又是一笔收益,也不枉她这么多日来冒着被打骂的风险天天来贾府闹。

  就这般轻轻巧巧打发了佳惠,贾母又来转头问邢夫人:“你特意将佳惠和她娘带过来,帮助宝玉小小年纪学着辨明是非,倒是难为你了!”

  其实邢夫人肯替佳惠出头,无非是想看二房的笑话,暗暗嘲讽二房识人不明、不配当家罢了。如今见贾母等人一早洞悉其中隐情,心中就有几分意兴阑珊,又被贾母这般揶揄,便知只怕贾母早洞察自己心意,当下更是垂头丧气,心中悄悄腹诽贾母太过偏心二房。又胡乱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讪讪寻了借口告辞,竟是无功而返。

  这边王熙凤见邢夫人走了,才来请贾母的示下:“如今那袭人,却是要怎么处置方好?”

  贾母见王夫人一副恨不得杀了袭人的模样,又见贾宝玉魂不守舍,又叹了口气道:“不忙,把袭人带上来,我倒要看看,她还有甚么话说。”

  一时袭人来了,衣衫单薄,跪在地上,只默默垂泪。贾宝玉只坐在贾母身旁,见袭人这副模样,心中颇怜惜,只是想起方才佳惠之言,胸中堵得厉害,竟不知道是甚么滋味。

  袭人哭诉道:“老太太、太太赎罪,我再不敢了。只因那时二爷已知了人事,定要强迫我同他做那种事,我起初不允,后来又怕他出去找不三不四的女人,污了身子,又想着老太太早已是把我与了二爷的,这才勉强从了……”

  王夫人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道:“不想你看着老实,却生来一副伶牙俐齿。听你这话里的意思,难道竟是我宝玉的过错,你勾引主子,反倒委屈上了?”

  袭人哭哭啼啼,连声说不敢,王夫人又骂她道:“你算个甚么东西,也敢污蔑老太太,说她早把你给了宝玉。你这些年的月钱都是在哪里领的,竟然忘了不成?你是老太太的人,却勾引着宝玉一个爷儿,小小年纪和你厮混在一处,伤了身子骨不说,还要背上淫祖母婢的恶名。你在这儿打甚么如意算盘呢!”

  袭人被王夫人这么一骂,心中突然清明,终于明白了贾母、王夫人等人这般愤怒的缘由。

  袭人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固然生性聪慧,但许多规矩未曾学得透彻。她只道只要成功爬上主子床,拿捏住主子的心,便是有望当姨娘。故而抛却女儿家的羞耻之心,大着胆子,偷偷摸摸和贾宝玉干下好事。

  袭人只当贾母、王夫人等人皆疼爱贾宝玉,就算事发,也不过骂上一顿,看到贾宝玉恋她恋得紧,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料想大户人家丫鬟爬少爷床亦是常有之事,以贾家平素之宽仁,必不至于大动干戈。

  她却不曾想到,贾赦和贾珠俱是折在这上头的,贾母和王夫人怎能不对这种事严防死守?更何况她名义上是贾母的丫鬟,除非长辈主动赐下,否则的话,和丫鬟偷摸勾搭乃是不孝不敬之事。贾母和王夫人怎能容忍她勾引贾宝玉,败坏了他的名声?

  袭人想到此处,只觉得寒意陡生,冰冷彻骨。她想也未想,直接开口叫道:“老太太、太太饶命!说到这事上头,那晴雯、麝月都比我更亲近宝二爷许多次。前些时候晴雯生病,宝二爷还避着屋里的人,瞒着老太太、太太,偷偷去看她呢。去了这么半日,也不知道两个人做了甚么勾当。请老太太、太太明察!”

  贾宝玉在一边坐着,原本见袭人形容凄惨,有意出头为她求情,只隐隐约约又觉不妥,正在那里恍惚犹豫间,却见袭人辩白之时,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自己头上。

  他本是怜花惜花之人,为了丫鬟们主动揽下的罪状不知道有多少,但不知道为甚么,听了袭人这般说话,心中竟然老大不舒服起来。心想:许多时候明明她也情愿的,且做出许多不好与外人说的模样姿态,别样风致,明明就是为了引逗他上钩。这分明是一拍即合之事,何以她言语里竟把她自己说得这般委屈?

  待到袭人口不择言,提及麝月、晴雯时,贾宝玉却真的有些生气了。他只想所有人都好好的,故而正想着该如何为袭人求情,岂料她自己落了难,却还要把别人拉下水。

  那麝月也就算了,她和袭人一直同进同出的。但晴雯清清白白,何其无辜,袭人怎么好意思信口雌黄,说晴雯和他有甚么事?再者,晴雯生病之时,他的确偷偷去探望过。但是事情做得机密,众小厮里也只有那日跟出门的墨雨、茗烟二人才知,他也从来没有和屋里的丫鬟提起过,袭人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一时之间,贾宝玉心头闪过许多疑问,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又是愤怒。袭人虽明明白白就在跟前,但是他却突然觉得,他根本就不曾认识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