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听贾母语意已有松动, 喜道:“这有甚么?珍儿媳妇是个大气的,必然不在意的。况且袭人先前已从一等丫鬟降到二等丫鬟,已是有惩罚了, 如今虽是抬举她, 又不是升她的等次, 只叫她多多留意宝玉房中的事便罢了。”

  贾母点头道:“如此也便罢了。宝玉房中丫鬟虽多, 却一个个体弱多病的。去年的时候袭人也休养了大半年,如今晴雯又才好了。接下去还不知道哪个病呢。如果若大小事皆要袭人管着,我只恐累坏了她。”

  王熙凤听了便道:“这个容易。咱们不是打算请那位胡家娘子进府来, 给丫鬟们先看一看, 试试她的本事吗?不若便先从宝玉房中的丫鬟看起,若果真有甚么暗疾, 早早送回家调理一番, 却也便宜。”

  王夫人听了也没话说,料想以袭人之勤谨,身子骨自是硬朗, 便应了。

  几天后, 王熙凤果然使人请了胡家娘子到府上,要她给丫鬟看病。胡家娘子见送去的礼物颇丰盛,何况自己身负高深医术,囿于女子身份不得施展, 也有些技痒, 便应允了, 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对门梅姨, 自己带了药箱, 只身一人到了贾府。

  此时王熙凤已是传唤了宝玉房里的几个大丫鬟过来,又私心将平儿放在其中, 让胡家娘子一起瞧瞧。

  胡家娘子先看过了茜雪,檀云等人,只说茜雪体内有痰湿之气,不算大碍,平日多走动也就是了,又说檀云别的都好,太过浅眠,到底于身子无益。

  两女听她说得有理,都颇震惊,檀云偷偷同茜雪道:“她如何知道我浅眠?”

  王熙凤在一旁看着,听到檀云这般说,便知道胡家娘子果然有几分本事,心中颇为愉悦。

  待到平儿时,胡家娘子先是看过平儿面相,又诊过她脉息,紧接着又看过她舌苔,问她几句话,笑道:“虽平日里思虑甚多,所幸先天壮,倒还不相干,倒没甚么病。只有一样,姑娘怕不是普通的丫鬟,是哪位少爷的屋里人吧?”

  王熙凤见胡家娘子连这个也能看出来,心中震惊,忙上前笑道:“她是我屋里的通房。因我怕她平日累着了,又见娘子你医术不凡,才偷偷送她过来,要娘子一同给看一看。”

  胡家娘子点头,信手给平儿开了调理的药方,嘱咐了几句,说身子并无大碍,吃与不吃都可,只有一样,平日里饮食却是要定时的,少些油腻荤腥,多些五谷之物才好,平儿一一应了。

  因胡家娘子连平儿是屋里人都能看出来,王熙凤心中诧异,早使人飞报给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三人听说以后也颇觉诧异,都说这是闻所未闻之事,都要过来当场看上一看。

  此时正轮到胡家娘子给袭人诊脉。胡家娘子因了前番之事,只当贾府人仍旧不信她的医术,是有意试她,故而竭力施为,只看了袭人几眼,尚未诊脉问话,便先笑道:“只怕奶奶还信不过我。这位又是哪位奶奶的屋里人,送过来要我相看的?”

  她这一句话一出,贾母、王夫人、袭人面上齐齐变了颜色。贾母和王夫人皆知道袭人是自小卖到贾家的,先后伺候过贾母、史湘云、贾宝玉三人,一直在上头听差,从来没去过那些龌龊的地方,应当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如何竟成了屋里人?

  袭人几年前与宝玉偷试云雨之时,固然一心认定贾母必然把她与了宝玉,便是偷试也不为越礼(注一),但不知道为何,却总藏着掖着,不敢将此事告诉主子太太奶奶们知,隐隐觉得其间是一场天大的祸事。此时再料不到胡家娘子竟然有这等能耐,一眼看出她深浅,不觉大惊,勉强镇定道:“娘子你在说笑了。”

  胡家娘子欲要大展其才,在贾府众主子面前显现自家不凡之处,闻言便摇头道:“我几时说过笑话?我虽不知你是通房丫鬟还是姨娘,但有没有经过那等事,却是一目了然的。正有一言要叮嘱你,你却同平姑娘不同。你气血极弱,日里太过操劳,夜里也不得安歇,身子里藏着了不得的大病呢。”

  邢夫人见众人皆不言语,她倒是来了兴致,笑着道:“既是如此,你便让胡家娘子好好诊诊脉,看看你究竟是甚么病。”

  袭人面色发白,张皇四顾,只往王夫人的方向看。王夫人心中正七上八下,有无限的疑惑想要弄明白,怎肯在这时理她?

  王熙凤见这等状况,虽是始料未及,却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你便要胡家娘子好好诊诊脉罢。到底身子骨是最重要的,若果真有甚么病,诊出来才好。”

  袭人见状,只得伸出手去,请胡家娘子诊脉。胡家娘子一把抓过她的手,闭目细细感受了很久,又看过她舌苔、头发、手指,方叹了口气道:“我果真没有看错。你先天失调,后天又太过劳作,偏又是个争强心思太细,日日筹谋算计不息,夜里又时常起夜,只怕没睡过几天囫囵觉,何况你小小年纪,与那房中的事上头,未免太不节制了些。故而日复一日,酿成大病。如今这病已是在肺腑之间,不过一年工夫,必然发了出来,那个时候你虽日日咳中嗽血,却不知病之所起,只当是外伤,使尽法子医治,却是药石无灵。从此劳累不得,一旦劳累,病势加重,几成废人。”

  袭人只觉得自己在生死关头,哪里肯细细听一个外人讲她身上的症状。何况她觉得自己身子好着呢,又怎会有大病?

  她思来想去,不信胡家娘子果真有这番能耐,料得必是晴雯暗算于她,事先将她的事情尽数告诉胡家娘子知,当下大声道:“谁不知道娘子你是和晴雯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我只当她特地荐了你过来,是为了我们这些丫鬟好的一片苦心。想不到竟然是特意来消遣我的!那甚么日里思虑,夜里不得睡囫囵觉,都是晴雯告诉你的吧?这也就算了,最不该拿我的清白开玩笑,我一个黄花闺女,你却说我是甚么屋里人,是被少爷破了身子的,这可怎么了得?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面说,一面故意寻死觅活,要往屋里那根柱子上撞。

  早有旁边麝月、茜雪等人拉住她,茜雪劝道:“这是怎么了?咱们有话好好说。只要细细禀给主子,求主子彻查一番,必能还你一个清白。”

  袭人早知道茜雪因了枫露茶之事,恨自己入骨,听她此时言语,明面上虽是劝解,却在暗地里推波助澜,骂道:“呸!你同晴雯蛇鼠一窝,一心想着把我拿下马,你们这时候还能说出甚么好话来!”

  胡家娘子一心只想大展医术,却不知贾家底细,不想竟弄出这等变故来,心中只顾得上大惑不解,暗想:“也曾听闻京城里的规矩,说是高门大户的少年公子,必然要在成亲之前,放几个屋里人服侍的。(注二)丫鬟被破了身也便破了,看她模样,已是破身多年,于那云雨之事甚是娴熟,此时三贞九烈却是为何,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胡家娘子正迷惑不解间,邢夫人却越发和蔼可亲,向胡家娘子问话道:“娘子你虽是医术如神,这个却也不好乱说的。便请你再看一看你面前这个丫鬟,果然已是破了身子的吗?”

  胡家娘子定了定神,心中虽是混乱,但眼下除了说实话之外,已没别的路好走,当下朗声说道:“我和外子行医多年,所习医术,虽称不上多么精深,但于这上头还是瞧得出来的。何况这位姑娘眼窝深陷,泪堂发黑,夫妻宫青红,正是近期房事过度之征兆。”

  她这一番话既出,袭人眼前发黑,差点没晕了过去,邢夫人犹自温言问道:“除此之外,还有甚么征兆?要如何才能验出?”

  胡家娘子经她询问,自是不好不答的,硬着头皮又道:“她微微受了些风寒,想是夜里欢愉之时,不思保暖,未穿好衣裳的缘故。请个略懂些脉象的大夫来看,一看便知。除却这个,我估摸着她行事之后,夜里也未曾再用水洗浴,寻个稳婆验上一验,便知我说的不虚。”

  她话音刚落,王夫人那边已是脸色铁青,大声发话道:“寻稳婆来!速速寻来!”

  袭人见场上形势急转而下,情知自家怕是再也无力回天,身子一软,就势倒下,口中叫道:“冤枉啊!冤枉啊!宝二爷快来救我!”

  “嘿嘿,这狐媚子口中还在叫宝玉呢。”贾宝玉听不见袭人的呼唤,闻讯赶来的却是贾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她身为少爷奶娘,在屋里的地位本该是至高无上,奈何袭人一直与她别苗头,试图全盘控制贾宝玉,她虽然年老昏聩,不能抵御袭人对贾宝玉又哄又骗,花样百出的攻势,暗地里却是积怨已久了。

  李嬷嬷拄着拐棍,走路颤巍巍的,直接走到贾母跟前,一下子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道:“老太太,太太,我实是有负你们重托啊。宝玉被袭人这个狐媚子日日把持着,暗中挑拨教唆着,只教他和我离心。这狐媚子已是将我的宝玉教坏了啊。”一面说,一面放声大哭起来。

  贾母和王夫人见李嬷嬷这般模样,心中自是惊骇。又听得李嬷嬷哭诉道:“我好好一个奶儿子,竟被小贱人教唆成这般模样。他才多大年纪,就被小贱人引诱着干那种事。老太太、太太都是过来人,自是知道的,猫儿哪里有不偷腥的。可怜我的宝玉,身子骨还没长壮实,就被她糟蹋了呀。我虽有心管教时,宝玉被小贱人教唆,如何肯听我的?欲要回明老太太、太太时,却顾念着宝玉名声,不敢把这事情捅出来啊!”

  茜雪、绮霰等人见状,都知袭人大势已去,连那麝月,此时也抛弃了袭人,一起跪倒在地,口中言道:“我等虽略略知情,但顾念宝二爷名声,不敢对外吐露丝毫,望老太太、太太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选自红楼梦第五回 ,袭人和贾宝玉初试云雨时候的心理活动

  注二:选自红楼梦第六十五回 ,兴儿原话里贾府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