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娘子笑道:“但凡有术法, 自然就有解法,不过是寻了对方施咒的器物,破了它即可。只是若连那人来历都不知时, 却是防不胜防了。咱们在明, 那人在暗, 破了这次, 还有下次,如何能消停?”

  灯姑娘见胡家娘子这般说,更是惊慌, 道:“如此竟是无法可解吗?我那苦命的姑娘啊!”忍不住又要开始干嚎。

  胡家娘子忙止住她:“你莫要心急。其实这也不难, 但凡厌胜之术,只是外力, 无非是牵引挑逗, 寻隙而入罢了。令妹气血两虚,肺腑里蕴藏着一股热毒徘徊不去,才被他有隙可乘, 引出这场急病。如今只消正经拿医理诊治, 细细调理,索性连这病根也给去了,也就可保无虞了。”

  灯姑娘不甚懂胡家娘子言语里的意思,只听明白她说可保无虞, 心中大定。一家人听胡家娘子差遣, 侍汤奉药, 伺候得很是尽心。

  几日后荣国府里贾母派人来探视, 听说晴雯虽是重病, 但病势向好,颇感欣慰, 使人传话命她好好休养。

  胡家娘子日日不辞辛苦,到后罩房来为晴雯诊脉施针,拟定药方,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只是胡御医始终未曾归家。

  那外面的局势,倒是一天紧似一天了,街上盘查往来行人的官兵陡然多了起来,酒楼里的生意也日渐冷清,吴贵有次出门买药,竟被人堵在药铺盘问了大半天。

  “真真可笑,我不过去药铺买药,却被官兵拦下来,硬要盘问我是不是忠义亲王的残党!”吴贵虽是老实人,被这般盘问了大半日,心中也带了火气,在外虽不敢发出,回到家时,难免跟灯姑娘抱怨几句。

  灯姑娘闻言也觉得诧异。“甚么忠义亲王不忠义亲王的。咱们这些老百姓只顾低头过日子,谁知道朝廷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忠义亲王谋反却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听闻先皇本属意忠义亲王为太子,承继大宝。谁知他竟然忤逆不孝,意图谋反。幸亏先皇洪福齐天,今上英明决断,尚未举事便被拿下。当年先皇秉承仁德之心,只圈禁了忠义亲王一家人,贬为庶人,余党不曾追究。如何这十几年里风平浪静,如今反倒盘查起余党来了?”胡家娘子疑惑道。她的见识到底比灯姑娘强上许多,说起这些来,却是头头是道。

  两人正说话间,只听得“当啷”一声,两人急抬头循声看时,却是东厢房的梅姨从灶间提了一铜壶热水出来,不知怎地竟然跌了铜壶。此时正值春夏之交,衣裳日渐单薄。热水飞溅之下,梅姨手上早已烫红,犹自无知无觉。

  左邻右舍自该照应。胡家娘子和灯姑娘见她这般,忙上前与她收拾,胡家娘子急急检视她手臂伤势,却听得梅姨喃喃道:“必是太上皇!必是太上皇他老人家病危了!若非这样,他怎敢如此!”

  胡家娘子和灯姑娘都算聪明人,见梅姨神态有异,只恐牵扯甚深,对望一眼,都不多言,只东拉西扯,拿泛泛之言安抚。

  不多时吴贵和平哥儿从酒楼回来,却是酒楼掌柜见生意不好,提前打烊。见梅姨竟被烫伤,平哥儿也吃了一惊,先谢过胡家娘子,又扶梅姨前去休息。

  岂料梅姨见了平哥儿,更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他手,又是大叫,又是哭闹,说了许多外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平哥儿好生劝慰,又哄又骗,才把梅姨劝去休息了。

  当夜风声鹤唳。街面上时不时有一队队官兵走过,号令声、马蹄声、脚步声夹杂在一起,东厢房里梅姨发了高烧,不断说着胡话,只晴雯却因胡家娘子有先见之明,给她吃了静气安神的汤药,睡梦正酣。

  正房里灯姑娘翻来覆去睡不着,夜半起身,吴贵嘟囔了一句,只当她出门小解,也不在意,翻一个身,继续睡去了。

  灯姑娘擎了风灯,走到院子里,却见西厢房走廊下胡家娘子站在那里出神,不知道是在遥盼祷告她家相公早早归来,还是在想着别的甚么心事。

  灯姑娘走过去,同她寒暄几句,忍不住问道:“若是官兵来家里搜查,竟搜出甚么忠义亲王残党,又该如何是好?该不会也要株连的吧。”

  胡家娘子看了她一眼,镇定答道:“休要胡思乱想。咱们这院子里尽是妇孺之流,纵有男子,十多年前才多大,怎会是甚么残党?当年有份密谋举事之人,一个个皆是身居高位,岂是咱们这等人可比的?”

  灯姑娘见她说得颇有道理,心中大定,自去歇息了。胡家娘子却仍旧守在那里,衣衫单薄,茕茕孑立。

  胡御医是在第二日丑寅之交的时候回来的,黎明未明,更深露重。他和其他御医被拘在宫中好几天,提心吊胆忍饥挨饿自不必说,好容易雇了辆驴车赶回来,正是满身疲倦,又累又饿的时候。

  谁知胡御医立在黑漆大门外叩门,叩了许久吴贵才听见。吴贵急急披衣而起,一手提风灯,一手握木棍过来开门,快至门房时,突然被一物绊倒。

  吴贵心中惊惶,忙拿风灯照了一照,才发现不是别的,竟是平哥儿。平哥儿怀中抱着一根铁棍,坐在地上,头倚在门房边的墙壁上,想是竟这般守了一夜,力尽神乏,终于睡了过去。

  胡御医见状,走过去以手探平哥儿鼻息,平哥儿惊觉起身,见是胡御医。正要说话时,胡家娘子早携了一双小儿女的手,热泪盈眶,跌跌撞撞奔过来了。众人几目相对,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众人将胡御医簇拥回屋,此时连灯姑娘都起身了,一起挤在西厢房,听胡御医讲述事情经过:“我们只在御药房中值守,那天本已快到了出宫时候,突然有执事太监过来传旨,说东宫太上皇病势转急,都不许出宫,留在御药房听候派遣。这般过了几日,张太医和王太医他们都过去诊了几回脉,也没诊出甚么来。到了昨夜,宫中侍卫突然把各处宫殿围了起来,我们不知端地,不敢乱动,仍旧呆在御药房。到了今个凌晨,东宫太上皇那边派了人过来慰问我们,说我们辛苦,命各自回家。”

  胡御医大劫逃生,叙述经过之时,未免于条理上有所欠缺,但胡家娘子等人却早已隐隐猜到朝廷刚刚经历了一场政变,起初似乎是当朝皇帝一方占了上风,到了后来倒是太上皇一方更胜一筹。

  只是这等宫廷斗争,和他们这等市井小民毫不相干。故而吴贵等人只觉不痛不痒,不过虚虚安抚了胡御医几句,就自去酒楼忙碌了。

  这之后街面上风平浪静。虽未曾出甚么安民告示,对前番搜查盘问之举有甚么解释,但是再也不曾有过官兵扰民之事。那街面上的行人很快便多了起来,酒楼里的生意也一天赛一天的红火。王孙公子斗酒会友,文人墨客酬唱风流,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晴雯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不过八、九天工夫,已是能够下床行走。又过了几日,身体轻便,行动敏捷,竟觉得比未得病之时还自在许多。只因胡家娘子嘱咐道,此番必得将那病根连根除去,开出了药膳方子日日调理,因此尚未回贾府,仍旧在家里养着。

  期间茜雪和来顺悄悄来看过她几次。茜雪见她病容尽去,心下欢喜,又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贾府中事务,无非是袭人在王夫人支持下日益嚣张,众人皆盼着她早日归来,以及宝二爷心中颇为挂念诸如此类。

  晴雯也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只是胡家娘子有言在先,看管她甚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闲坐在院子里看初夏的景致。

  此时绿树成荫,红花如火,正是一年里百花怒放、姹紫嫣红的季节。晴雯坐在宽阔的屋檐底下,远远看着胡家娘子在阳光底下翻晒草药,自己百无聊赖之下拿着针线纳鞋底,料得不出几日,手头这两双为胡御医和平哥儿做的鞋子便将完工。横竖她手下针线活极是麻利,因担心灯姑娘暗地抱怨她厚此薄彼,只顾感谢外人却忘了自家人,故而预备着也为吴贵做一双鞋。

  梅姨这时候也坐在东厢房门口做针线,手中拿着一块旧料子,似乎是预备着缝制甚么东西,只是不知道她是手伤未愈的缘故,还是因为本来就不擅长女红,单那穿针引线都穿了数回。

  晴雯在正屋门外瞧得清清楚楚,只见梅姨头上发髻整整齐齐,身上衣裳干干净净,背脊也挺得甚直,神情里的傲气藏都藏不住,只那一双手却不争气,抖个不停,那丝线无论如何都穿不进针眼里。

  若是换了旁人,大家街坊邻居一场,既是上了年纪,又刚刚受了手伤,于针线上头有些不利索却也没甚么,晴雯必然是会上前帮忙的,她既擅长女红,举手之劳顺手助人自是快乐之本。

  只是这位梅姨平日里的性情却怪得很,让人捉摸不透,晴雯只恐一番好意却反被她骂,故而不敢上前相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