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管家模样的人问:“先前马道婆说的也是这个名字。你可知道那女子是谁的丫鬟?”

  富户道:“这个自然知道。我妹子是贾家大老爷跟前的得意人, 又有甚么不知道的。这个正是荣国府二房那位衔玉所生的二公子,小名宝玉,人称宝二爷的, 若不是他屋里的丫鬟, 怎能生得这般绝色?”

  傅试顿足道:“怎会是他?糟了糟了, 若果真如此, 事情便糟糕了。我原本只当那丫鬟是贾家二小姐的丫鬟,只说若她嫁了过去,丫鬟必然陪嫁的, 却也一举两得。却不知道有这层在。那刘媒婆说亲之时, 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若是受别人撺掇, 竟将我的打算全盘说出, 岂不是失礼之至?若要被贾家知道,我主意竟打到贵妃娘娘亲兄弟的屋里人头上了,又会如何看我?该死!该死!”

  平哥儿听到此处, 才知道傅家提亲之事, 是中间人传话不清所致,竟是个大大的误会。正欲要到厨下告诉吴贵时,又听那尖嘴猴腮的男子笑道:“傅爷想是多虑了。小的拿命担保,决计不至于的。傅爷原本应承小的, 只要请了这张爷来, 就拿一串钱与小的。想来傅爷英雄盖世, 必然一言九鼎的。”

  旁边那管家模样的人骂道:“大胆!你这瘦皮猴, 为了几个臭钱甚么昧良心的话说不出来, 早知你这般靠不住,原不该向你打听。如今你办砸了事情, 还敢大模大样来要钱?”一面说,一面冲上去,对着那尖嘴猴腮的□□打脚踢。

  平哥儿听管家叫“瘦皮猴”,方忆起这人是京中有名的“包打听”。听他们言语里的意思,想来是傅试向瘦皮猴打听晴雯名字,那瘦皮猴虽是神通广大,寻到了甚么贾府大老爷爱妾的哥哥,把名字给打听出来了,却未曾言明这丫鬟不是迎春麾下。因差了此节未说,傅家遣人提亲之时又所托非人,言语不够谨慎,终于酿成了这场风波。那傅试是个精细人,已知受了蒙蔽酿成大错,故而发怒。

  傅试道:“罢了罢了。我心里竟乱的很。好好的筹划,竟成了这般。如今还不知怎么收场呢。我且去贾家打探打探消息,再做区处。”一面说,一面竟背着手走了。那管家连忙跟在后头。

  平哥正要离开,突然又听那富户向尖嘴猴腮的人骂道:“你这泼皮!原说那傅爷是个志诚君子,事成之后,必有二两银子相谢。原本你张爷家资富足,怎会把二两银子看在眼中,是你好说歹说,苦求不止,张爷才肯跟你来一趟。结果竟甚么都没有,反遭一场奚落。你拿甚么赔我?”

  紧接着重重脚步声响起,却是那富户也走了。

  平哥儿心想此事好容易有了线索,若想洗清晴雯头上罪名,总要有人证才行,就有心抓住那富户去贾家说个明白,只恐自己势单力孤,抓他不住,正烦恼间,突然想起一事,转身推门进了那雅间,看满室狼藉,那瘦皮猴委顿在一角落里动也不能动,满身伤痕,笑着向他道:“这位爷,这是怎么了?小店的饭菜可还合口味?劳驾把账结一结罢。”

  那瘦皮猴做的是没本钱的生意,单靠一张嘴揽客,何况手头有了钱便挥霍一空,三更穷五更富的,哪里有钱结账?他来这酒楼原本是料定傅试这个大主顾必会结账的,岂料出了这等变故,傅试竟先走了?

  于是平哥儿轻轻巧巧以赖账为名,将瘦皮猴捆了起来,对外只说要收账,和吴贵一路押送着瘦皮猴至贾府而来。

  这边吴贵和平哥儿在贾府后角门一通闹,众人尚未报知王夫人和王熙凤呢,却先惊动了薛宝钗。

  薛宝钗是个周全人。虽不甚喜她母舅和亲妈一力鼓吹的金玉良缘,却也委委屈屈,将贾家上下打点得妥当。此时她听人报说,晴雯的表哥在后头闹,从前在薛家帮忙的厨子也来了,心中颇不自在,暗暗疑心怎地这两人会混作一处,忙出来探看究竟。

  这时瘦皮猴却也看出端倪来。他既是常在市井之间混的人物,自是滑溜非常,见这两个厨子把他绑起来,起初只当是要钱,横竖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倒还罢了。等到见这两个厨子一路往贾家送时,不觉惊慌起来,在一旁扯着喉咙大叫道:“冤枉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平哥儿和吴贵都是本分人,却不擅长这个,被瘦皮猴一叫,再加上贾府看门人眼高于顶,哪个肯睬他们,竟有几分骑虎难下,心中慌张。

  吴贵心里害怕起来,就过来和平哥儿商量道:“不然还是算了罢。这光天化日之下,若被这瘦子倒打一耙,不说他陷害在先,倒说咱们当街掳人,又该如何是好?”

  平哥儿道:“他在咱们酒楼里的账未结呢,官府问起来咱们也有话说。酒楼那边要有甚么二话,横竖我在前头顶着呢。你怕甚么。”却也被瘦皮猴的凄厉叫声弄得心烦意乱,道:“当时应该先来寻来顺兄商议的。如今连贾府门都进不去,要怎么才好。”

  正烦恼间,突然见薛家那个叫文杏的小丫鬟笑嘻嘻出了门来招呼他:“我们大爷说了,叫你带了人去我们院子呢。如今修了那园子,我们家不住在梨香院了,你从这边角门沿着墙过去就是了。放心,我们大爷是最公道不过的,必然肯秉公处置的。”

  平哥儿看见文杏这般说,起先有些糊涂,紧接着一想:薛大爷平日里在外喝酒应酬,此时如何在家?况且文杏是薛大姑娘身边的丫鬟啊,想来她说的不是大爷,是她们家姑娘才对。必是怕外人听到名声不好,故而拿大爷之语掩人耳目。想到这里,心中一松,知道薛家姑娘是个精明人,若果真有她主持,岂不更好?

  王夫人此时早听到风声,说邢夫人揪出了马道婆来,心中正不自在。富贵人家常会为娇生惯养的少爷寻一个寄名干娘,为的是少爷自小娇贵,怕不好养活,寻个干娘好压一压的意思。那马道婆本是尼姑庵的杂役,因她有些法力,常出入于王公贵族之家,王夫人信笃神佛,遂一力主张,叫贾宝玉认了这个干娘。谁知竟闹出这等事来!

  她心中虽不自在,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只忙着向王熙凤抱怨说:“若说那马道婆,虽她是宝玉的干娘,但咱们家里各房各屋,又有哪个没有去过?只怕她和姨娘们更好些,常走动着,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我又如何能知?”

  王熙凤忖度王夫人之意,大房说马道婆是刘媒婆的好姐妹,必是马道婆私下撺掇的,王夫人就想把责任推给赵姨娘。这样一来,虽然责任仍旧是二房的,妻妾之争中却可占得先机,虽不能攘外,却可安内,倒也是一步好棋。

  只是王熙凤这几日殚精竭虑,亦有所获,便道:“其实这几日我使人私下里查访,竟被我问出一件奇事,我也只敢回禀太太,余者一概未曾告诉。”

  王夫人忙问是何事,王熙凤见左右无人,方悄悄说道:“听说是袭人的嫂子,曾去过马道婆家……”

  一语未毕,只听得门口小丫鬟叫道:“薛大姑娘来了。”

  王熙凤忙止住话头不说了。王夫人会意,抬起头来,看着薛宝钗款款走进来请安,忙命看座倒茶,才笑着问道:“可曾见过你宝兄弟?”

  薛宝钗笑道:“宝兄弟在学里上课,只怕这时还未回来呢。我这番来,却是有一事要禀明太太和凤姐姐。前些时北静王府上的那件事,总算找到事主了。晴雯她哥哥把人绑了来,如今正在我家,几个人看着呢。”

  王夫人和王熙凤闻言大喜,忙问缘故,薛宝钗微笑道:“这个我竟不好说,竟是太太和凤姐姐找人亲自审问方好。”

  王夫人和王熙凤会意,都知道她是年轻姑娘家,不好参与此事的意思。王夫人便托了王熙凤。

  王熙凤哪里会找不到人来,命其心腹旺儿和旺儿媳妇前去审问,一个时辰后旺儿媳妇过来回话说:“都问出来了。这人原是外头专门打探消息的,说通判傅家在北静王府见了晴雯姑娘后,暗自留意,回来就寻人打听了。从大老爷屋里翠云姑娘的哥哥那里,打探得清清楚楚。翠云姑娘又素来和司棋不睦,故意要给司棋没脸,这才教唆那刘媒婆特意说出来。”又呈上瘦皮猴画了押印的供词。

  王夫人如释重负,心中大悦,尚未开口,周瑞家的正侍立一旁,此时便道:“竟有这等事!明明是他们大房管教不严,底下人勾心斗角、乌烟瘴气的,更何况把内帷的消息拿了去卖钱,更是胡闹!偏偏这样,他们竟还好意思找二房的麻烦……”

  “住口!”王夫人听得心花怒放,却忙喝止道,“这里岂能容你放肆?还不快速速退下?”

  周瑞家的却知道自己必是合了王夫人的心意,从容退去,更不惊慌。

  王夫人命王熙凤拿了这供词,正要往贾母房中时,却见探春赶过来,言语里有向王夫人贺喜之意。

  王夫人点头道:“你也辛苦了。难为你一个姑娘家,还要忧心这些事。我都记在心里呢。”

  探春心中亦甚心喜,和薛宝钗对望一眼。探春知道此事,到底被薛宝钗拔得头筹,得以抢先向王夫人示好,由衷感叹道:“到底是宝姐姐眼明心亮。”

  薛宝钗一笑,道:“那人本是我家厨子。听说咱们这里出了事,自是上心的。这却也没甚么。”

  两人相视一笑。

  王熙凤到了贾母房中,禀明事情来龙去脉,贾母暗自叹息,命人将邢夫人请来。

  人证供词在前,邢夫人无话可说,羞惭不已。贾母又道:“你也在房中这许多年了,凡事总要立起来,不可任由你家老爷胡闹。你看他房中这许多姬妾,乌烟瘴气的,到头来反而害了自己女儿。”

  邢夫人含羞带愧,只得连连称是,灰溜溜低头去了。

  大房此番借迎春婚事发难,来势汹汹,不料一番查访之下,竟是他自家人出的纰漏,这于大房固然是灰头土脸,于二房却是大快人心。

  王夫人心中暗暗欢喜,却不好十分表露出来,忙吩咐王熙凤放了晴雯,好生安抚一番。又趁机回禀老太太道:“转眼就是三姑娘的生日了。前几次她生日,家里各人事忙,竟是未曾好好过。如今我想着,倒是两府阖请,娘们儿好好聚在一处,乐上一乐才好。”

  王熙凤便知王夫人必是看探春于此事颇为上心,以示嘉奖。贾母也知王夫人欲借着探春生日,向大房示威之意。只是贾母此时也对大房颇有微词,正好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番,故只做不知,欣然应允。

  于是探春生日那天,于王夫人院中新搭了戏台,请了家养的十二个小戏子登台唱戏,又排了几席家宴酒席,邀了东府里珍哥媳妇尤氏,蓉哥新娶的续弦胡氏,连贾珍两个妾佩凤偕鸳都到了。

  王夫人也曾使人专程去请大房中人,偏邢氏说头风犯了,竟不能起床,只派人送了贺礼给探春。贾赦爱妾翠云因未管好家人,受了责罚,禁足一月,故而也不能来,其余诸姬妾,本无翠云这么有排面,见主母不去,谁也不敢动,故而大房竟无一人到场的。

  余者薛姨妈带着薛宝钗,李纨、贾宝玉、林黛玉、三春姐妹、赵姨娘、周姨娘竟是都到齐了。因是内眷家宴,各人大小丫鬟俱来伺候,莺莺燕燕将偌大一个院子填得满满当当的。

  尤氏坐在主席,向王熙凤私下说:“早知你们家太太不带人来,我也不带佩凤偕鸳来了。你看她们孤零零坐在那里,好没意思!”

  王熙凤笑道:“赵姨娘、周姨娘陪着呢。若不妥当时,我叫平儿陪着如何?”一面说,一面就要去吩咐。

  尤氏忙拉王熙凤坐下:“罢了罢了。我说笑罢了。如今老太太的恩典,说她们这些大丫鬟平日伺候主子甚是辛苦,竟也命在廊下开了一席。她正和她小姐妹谈笑相得,又何必烦她。”

  王熙凤见那席上,鸳鸯、琥珀、彩霞、金钏、平儿、茜雪、袭人、晴雯等人皆在其列,便知是老太太特意给晴雯的恩典,因晴雯前番受了委屈,只是大房和二房之争,不便明面安抚,特意这般赐宴于她。但是这等事自是不好和尤氏明说,只笑笑道:“竟是坐不得的。珠大嫂子也在前头伺候着呢。”

  尤氏也听说荣府大房二房相争,听说还有甚么丫鬟的家人前来闹事,只影影绰绰的,不得分明,特意来打探,只是王熙凤口风甚紧,竟是打探不出甚么,也只得罢了。

  晴雯坐在席间,席上玉盘珍馐,说不尽的琳琅满目。众丫鬟也都是极聪慧的,都知道是贾母为了安抚她,才赏下这等体面,都纷纷来敬她。她素来是个爽快人,也不推辞,仰脖干了,又倒酒回敬,不觉面上红霞蒸腾。

  醉意朦胧间,乐声大起,却是贾母等人吃过了酒,上了糕点茶水,开始点戏了。正巧唱的是《游园》、《惊梦》两出,只听那歌管声声,琴韵悠扬,极尽清丽缠绵之能事。十二个女孩子有扮正旦的,有扮小旦的,有扮老旦的,有扮小生的,有扮花面的,一个个声如珠玉落盘,舞如飞天神女,甚是美妙。

  晴雯想起昔年在大观园时候,为给宝玉过生日,也是这般莺莺燕燕,欢聚一堂,不觉感慨迷惘。这样的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又能有几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