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从曾孙子媳妇做起, 做到如今的老封君,又有甚么没见识过?甚么没经历过?见邢夫人这般形容,又说二房太太对此事上心, 又说怕其中有误会过意不去, 看似客客气气, 实则杀气腾腾, 是来寻她这公婆评理了。

  贾母虽不甚待见大房,但是大户人家处事,总大不过道理去, 公道是最要紧的。况且迎春是贾母一手带大的女孩儿, 虽然平时过于懦弱,不够爽利, 不中贾母的眼, 但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的。当下贾母便发话道:“竟有此事?这还了得!快叫凤丫头过来!”

  王熙凤受王夫人的委托打理内宅事务,耳目最是灵通,见邢夫人往贾母这边过来, 早猜到她必然是来告状的。只是此事涉及贾家大房二房之争, 论理,王熙凤是邢夫人的儿媳,却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夹在里头左右为难, 何况都是长辈们在你来我往的理论, 她一个小辈, 越发不好开口说话了。

  故王熙凤只在自家院中默默候着, 料定贾母必然会唤她过去查明是非真相的。别人做了少奶奶, 或以交际应酬、打理内宅琐事为苦,王熙凤则不然, 她是最愿意筹谋规划、发号施令的一个人,越是忙碌,越是能显得她琏二奶奶精明能干、本领非凡,比琏二爷还威风八面呢。

  此时贾母命了琥珀过来请王熙凤过去,王熙凤不慌不忙,点齐平儿、丰儿等一众得力干将,一个个衣履光鲜,气势昂扬,跟随行进间如其疾如风,垂手侍立时其徐如林,直往贾母处而来。

  王熙凤见自己威重令行,很是得意,命平儿丰儿等人侍立在院子里等候,自己和琥珀进了贾母房中。却见邢夫人、王夫人俱在堂上,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王熙凤忙向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请安,尚未礼毕,贾母早发话说:“你可曾听说了不曾?竟有这样的奇事,宝玉身边服侍的贴身丫鬟跟着迎丫头出了一回门,竟被外人给惦记上了!这岂是咱们这种人家日常行事的道理?若是不将事情里里外外问明白了,莫说迎丫头委屈,便是我也必然不允的。”

  王熙凤度贾母心意,既然反复强调“宝玉身边服侍的贴身丫鬟”,想来心中必然还是向着晴雯的,自然不好糊里糊涂把晴雯推出去治罪的。为了这事,大房和二房争执不下,必要有一个结果才好。

  王熙凤心中主意已定,忙道:“适才也曾听到了一些风声,心中正诧异呢。论理,咱们家这样的门第,那通判傅家一心巴结却还来不及呢,想来便是求亲,也是看好咱们家养出来的姑娘,存了和咱们家交好的意思。故而我估摸着,竟是这里头出了甚么差错,或是通判傅家所托非人,那媒婆故意从中作梗,若是咱们家下头有那卑鄙下作的小人,恩将仇报,刻意败坏咱们家的名声。”

  王熙凤这一番话,既夸了迎春体面尊贵,又将过错轻轻推到媒婆和下人们身上,邢夫人听了这话,自觉有了面子,不像先前那番恼了,王夫人也没了刻意羞辱迎春打压大房的嫌疑,故而邢王两位夫人虽不曾做声,脸色却都和缓了许多。

  贾母听王熙凤说得头头是道,笑道:“既是你已有了思路,便着手去做罢。但凡有用着人手银钱的地方,只管开口。如今竟是不用公中的钱,只用我的私蓄,也务必得把事情查明白了,还迎丫头一个公道才好!只有一样,务必得静悄悄寻访,不可走漏了风声,莫要被外面那起子专能诽谤造谣的小人看了笑话去!”

  王夫人赶紧站起来说:“老太太说哪里话。如今我一时精力不济,咱们家竟出了这样的大事,叫二姑娘受了这等委屈,必要顺势整顿一番,以正家风才好。这是一家子的大事,怎好叫老太太出钱?”

  贾母摆摆手道:“钱财原是小事。必得把事情彻查明白方好。如今若尚未查明白真相,先彼此指责内讧起来,极不妥当。你们必得记下来。老大媳妇也要放宽心,如今我既发话管了这事,断然不会叫迎丫头受委屈的。”

  邢夫人、王夫人赶紧起身,点头应承了。两人见贾母一副力疲神乏的样子,不敢惊扰,告辞而去。

  贾宝玉急急忙忙来到贾母房中的时候,邢王二夫人早离开了,却与王熙凤打了个照面。王熙凤知道他必是焦急晴雯之事,来向老太太求情的,不好阻他,两人匆匆说几句话就分开,贾宝玉急急进了屋子。

  “老祖宗,这是怎么了?怎地前些日子,太太说二姐姐身边缺了丫头,要晴雯出去服侍了一日,今日就把她从房中唤走,关起来了呢?”贾宝玉仗着贾母宠爱,刚说了几句话,就直奔主题。

  贾母抚摸着贾宝玉的头,叹气道:“你素来护着屋里的人,这是好事。身为主子的,若不护短,怎能换来人家忠心耿耿待你?只是这件事上,你二姐姐到底是受了委屈的,若不弄明白,倒叫外面人笑我们无能了。难道你只疼你屋里的丫鬟,竟不管你二姐姐了不成?”

  一席话直把贾宝玉说得哑口无言。贾母见他这般样子,又连忙安抚,说已是命了王熙凤细细查访,必要访出真相了,想来那晴雯素来是个妥当孩子,必然不至于做出这等轻狂事,必然是被人陷害的,只把她关起来几天,好堵悠悠众口,若是查出真相,必然送她回房。

  贾宝玉听贾母这般说,虽不知道这里头涉及大房二房之争,水深得很,却也明白不是仗着贾母宠爱苦求一阵便可解救心爱丫鬟的事情。他虽是有万般无奈,也无计可施,只得含悲作别了贾母,回房去了。

  贾母看贾宝玉怏怏不乐的样子,也只能摇头叹气,暗暗忖道:晴雯这孩子果然是个好的,既然能得宝玉这般眷恋,可见不差。若是她能过了这劫,往后还得好好栽培才是。

  贾宝玉没精打采回到自己房里,难免长吁短叹,袭人等人百般哄劝,哪里劝得住。正在这时林黛玉过来打探晴雯的消息,见了这模样便道:“如今既是托了凤姐姐查明真相,自是能还她一个清白的。你又何必担心。”

  贾宝玉流泪道:“她是那样一个烈性人,宁折不弯的。人又如鲜花嫩柳一般,最娇气不过的,既养在我房里,我少不得悉心看护着。如今受了这委屈,又该如何是好?”

  他这番话一出,别人犹可,惟有袭人止不住的酸意,勉强笑道:“这算甚么话?越发不成体统起来。你且仔细想想,若叫太太听了你这话,岂有不疑心的?何况咱们家从来都是秉公处事,她果真是个好的,不过挨得几天工夫,仍旧回咱们屋里来。若是你这般大呼小叫的,一时竟闹出甚么病来,你叫她如何过意得去?”

  林黛玉也在旁道:“她平日里劝你上进,你也只当耳旁风。如今她出了事,你除了求告老太太,竟是帮不上甚么忙的。我看她这遭,却比上次更加凶险,虽二姐姐好性,必不会怪罪,大舅母那边,到底也要有所交待。况且牵扯到外面的人家,更难办了。你有在这屋里垂泪的工夫,不若去北静王府打听打听,看那日究竟是个甚么光景。”

  贾宝玉听林黛玉说的有理,忙止了泪道:“正是呢。花朝节那日,你们在后头做诗会,我们在前头喝酒听戏,两不相扰。如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少不得再走一趟北静王府,设法寻了当日服侍的下人,悄悄打听才是。”心头主意已定,再不彷徨。

  深夜,王熙凤默默坐在自己房中,细思傅家求亲之事,竟颇多棘手。

  头一样,那日虽是迎春的大丫鬟司棋病了,但另外寻了大丫鬟服侍着出门也就罢了,如何王夫人竟飞快拿定主意,非要从宝玉房中选人?宝玉房中丫鬟众多,那袭人、茜雪、麝月等人,都是出了名的妥帖,各有可称道之处,如何偏偏选了晴雯?难道竟不怕喧宾夺主吗?细思起来,颇觉牵扯甚深。

  再者,以王熙凤对晴雯的了解,一向是最心高气傲,兼又懵懂天真的。若说是别的丫鬟春心萌动,在外头勾三搭四也便罢了,晴雯日日对着那么一个俊秀无双的宝玉,尚且未生出这份心思,如何在外面逛了一日,就会对外头人说出她的名字呢?必然是那人暗中窥视,惊鸿一瞥,事后托人打听的。既知晴雯之名,必然与贾府有所关联。如今要想寻出幕后真相,非得找到那人不可。

  只是,王熙凤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个管理内宅的,二门尚且不好出,她调度下人、审讯丫鬟都颇拿手,但若是那幕后之人非贾府中人,却又向何处寻去?

  一时之间,不由得秀眉深蹙,以指叩桌,心中默默盘算,任那时间飞逝竟也无知无觉。

  贾琏早经平儿伺候洗漱,宽衣解带卧于床上静候多时,此时难免不耐。

  只是王熙凤此时是荣府里炙手可热的管家奶奶,人人都说比贾琏更加精明强干,贾琏也不好轻易呼喝。只得默默披衣下床,走到王熙凤身边,笑着问道:“奶奶何事这般犯愁?”

  王熙凤抬眼道:“还不是你二妹妹的事。”遂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末了抱怨道:“如今咱们家太太一意指责,二太太只说无辜,连宝玉房中的丫鬟都夹在里头,都来催我,要我给他们一个公道。难道我竟是包黑子转世投胎,天生会断案不成?如今偏了二太太也不好,偏了咱们家太太也不好,偏那罪魁祸首只怕是外头的人,如何能拘了他去?”

  贾琏在旁听得颇不耐烦。他为人颇有才干,言谈应酬了得,只是于女色上头,未免效仿其父贾赦,难免无度了些。他和王熙凤结发夫妻,如漆似胶了几年,如今还在甜蜜之时,纵然王熙凤每每在外人面前刻意逞能,有意拆他的台令他颜面无光,他对和王熙凤之间的床笫之事,仍然是颇为热切的。

  此时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他怎耐烦听王熙凤说那些琐事?虽然迎春是贾赦之女,但和他并非同母所出,一向少有走动,关系平平,如今自有大太太为她出头,他又何必多事?

  当下贾琏哈哈一笑道:“这算甚么?若果真头疼不能为时,趁机把管家这个差事辞去也便罢了。说到底这是二房的地方,便是打理得再好,只怕也没人感谢咱们的。平白糟了大太太猜忌,反而不美。咱们赶紧为了子嗣之事多多努力,才是正经。”

  一面说,一面就上前搂凤姐。

  王熙凤自主持了秦可卿丧礼之后,宁荣二府之人都夸她能干,正是名声如日中天、权势赫赫无双之时,怎肯为了些小事堕了威名?更何况她暗中用贾府中人的月钱在外面放利子钱,再用收回来的利子钱发月钱,不过每个月推迟了十几日而已,在贾府下人那里,不过小小抱怨,但她计算精巧,时间掐得得当,单靠这项就能翻出几千两银子的私房钱来。如何肯在这个时候放权?

  贾琏所说子嗣之事,本是出嫁之女心中头一桩要紧事。但是王熙凤嫁过来不过几年,已是生出了大姐。先开花后结果是常有的事,此后生几个大胖小子还不容易?故而王熙凤心中只拿这当寻常事看待,哪里有权力和银子更加可爱?

  眼见贾琏一把搂住要求欢,王熙凤心头有事,哪里肯依?连忙把身子一扭,笑着一推,便给打发了。

  贾琏脸上讪讪的,自觉好没意思,只是如今王熙凤气场颇盛,他怎敢理论?又转身去唤平儿。

  平儿是王熙凤怕人说嫉妒,开了脸放在贾琏房里的,虽说是通房,平日仍当心腹大丫鬟看待。平儿深知王熙凤是个醋坛子,若是叫贾琏得逞一回,事后不知道有多少冷言冷语、谩骂责打等着自己,她怎敢造次?故而忙婉言谢绝。

  贾琏腹中满肚子的苦水,只是无人倾诉,只得暗暗窝火,胡乱睡下了,一心盘算着待到天明,去外头寻几个清俊小厮或是底下家丁的媳妇儿泄火。横竖都是做惯了的,都是些不知廉耻之人,一人得遂色心,一方得许多钱财,两全其美,各得其乐。

  这边迎春的大丫鬟司棋自觉被拂了面子,此女也是个刁钻的,如何肯轻易吃了亏去?邢夫人那日刚责骂了她,一转身她便带着绣橘等人,发动各自亲朋故交,暗暗查访一通。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被她查到一条消息:这次来提亲的官媒刘媒婆和贾宝玉的干娘马道婆是好姐妹。想来马道婆必然对贾宝玉房中的丫鬟了如指掌,只要刘媒婆说那丫鬟甚美,马道婆必然知道那女子是晴雯。晴雯既然矢口否认,说并未将名字告诉外人,想来定然是马道婆的手笔了。

  司棋也是个伶俐人。邢夫人暗暗和王夫人别苗头,她如何不知?赶紧暗暗把这消息告诉了她外婆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陪房,一五一十都向邢夫人说了。

  邢夫人听后大喜。大房被人这般折了面子,二房只轻轻推出一个丫鬟来顶罪,这叫她如何甘心?如今既是查到宝玉的干妈,却是同二房牵扯更深了。马道婆不是贾府中人,这个人神神道道的,常游走于公侯之家,自是不便问罪的。但只要剑指二房,还愁没有人出来承担吗?只怕到时连王夫人也只能低声下气的。

  邢夫人想到这里,遂趁着在贾母面前伺候的时候,装作是关心王熙凤,缓缓将这个消息透与她听。于是一时间,贾母和王熙凤都知道了。

  这日正巧王夫人不在跟前。只探春听到了些风声,甚是忧心。

  探春虽是贾政和赵姨娘之女,却自幼聪明决断,和迎春性情大不相同。她深知庶出子女行事艰难,若是男儿,靠了科举或者军功出头,分了家另过也就是了,但庶出女儿的终身大事,却是牢牢掌握在嫡母手中的。

  因了这个缘故,探春只得狠下心来,明面上装作同赵姨娘和贾环生疏,倒对王夫人和贾宝玉嘘寒问暖,颇为亲近。

  探春知道赵姨娘和马道婆关系颇好。每次马道婆来贾府,必会去赵姨娘屋里坐一坐。赵姨娘其人固然容貌颇美,脑子却不清不楚,常做出一些上不得台面、颇小家子气的事情。前番晴雯表嫂之风流韵事广为流传,马道婆从中出力不少,便是受了赵姨娘的怂恿。探春虽知底细,但苦劝不住,却无可奈何了。

  如今探春实在听不得马道婆三个字,深恐她亲娘赵姨娘又牵扯其中。上次只是宝玉房中的丫鬟,也就罢了,如今却是连带着迎春受了委屈。若果真如此,这叫她脸上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探春听到这个消息,坐立不安,悄悄去赵姨娘处打探。谁知赵姨娘平日那般糊涂的一个人,于此事上头却是警惕得很,冷笑道:“姑娘如何竟问我这话?难道宝玉屋里的丫鬟被外头人看上了,也要来寻我的晦气吗?”

  探春赔笑道:“我不过平白问上一句。姨娘何必多心。其实似姨娘这般,已是颇难得。环儿又养在身边,只要督促他好好上进,将来风光的时候,少不得姨娘的好处。”

  赵姨娘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因探春更亲近王夫人的缘故,她对这个女儿颇为怨怼。见她为了旁人的事情疑心到自己头上,更觉可悲,一边骂探春不孝,一边流泪抱怨自己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