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已说定, 晴雯也不管吴贵千恩万谢,径直回贾府与他张罗。茜雪看她神态更与往日不同,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的, 只不敢多说。

  晴雯先去贾母房里回了贾母, 一上来就先请罪, 将吴贵的选择修饰润色一番, 大略向贾母说了。无非说吴贵在赖家时候曾得过灯姑娘恩惠,虽知灯姑娘有些不妥,但别人苦劝不听, 一意只要娶那灯姑娘为妻, 未免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番好意云云。

  贾母虽见多识广,听了这话也有些吃惊。沉吟片刻, 方问道:“可怜的孩子, 如今你是个甚么打算呢?”

  晴雯被她那句“可怜的孩子”一说,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她未曾多想,据实以答, 道:“婢子也曾苦劝过, 哥哥终究不听。想来姻缘自有天定,人力亦是无法。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若是本人不愿,强迫他去娶时, 亲戚反倒成仇人了。”

  一席话说的贾母连连点头, 道:“这话说的是。只是委屈你了。”一面说, 一面又唤鸳鸯取了一双十足纯金的纹丝花鸟手镯出来与晴雯, 权当补偿。

  她冷眼相中晴雯, 是想晴雯成为贾宝玉的妾室。以当家人的身份来考量,孙子之妾最好无依无靠, 方能对贾家忠心耿耿。

  先前她给晴雯恩典时,是设身处地站在晴雯的角度考虑,倒是和本意相悖了。只是身为当家人,自当赏罚分明,方有要晴雯在荣国府给表哥挑一房妻室之语。至于晴雯有亲人为臂助之后,宝玉妻妾之争该如何收场,原想着也只能容后再议了。想来虽不圆满,亦是无碍大局。

  想不到晴雯千挑万选之下,她那表哥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非要娶那个风评不好、无父母亲族提携的灯姑娘,这无异于自断臂助,倒暗合了贾母一开始的心思。因而贾母固然为晴雯可惜,却也暗暗欢喜。

  晴雯惟恐贾母为此事问罪,才特意先来回明,想不到贾母竟这般和蔼可亲,还取了镯子补偿她,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尊者赐,不可辞。晴雯忙拜谢过,这才又道:“此外,还有一事要回老太太。老太太原赏了五十两银子,说是预备着给哥哥置田产的。我原打算等成亲后交与新嫂子,如今这般情形,却是要先看上一看了。”

  贾母知道她是担心表哥和表嫂夫妻不睦,反被卷了钱财跑,点头道:“这话很是。”心想,这孩子机敏伶俐,有的时候却显得不够稳重,只怕不中宝玉他娘的意。如今经了这事,倒瞧着稳重许多,想来宝玉他娘也没甚么话说的。于是心中更加欢喜。

  诸事已回禀明白,贾母只管闭目养神,晴雯行礼退出。

  紧接着晴雯又回宝玉房中,故意寻了个机会,半是抱怨、半是叙说,将吴贵看中灯姑娘这样令人吃惊的事情向绮霰透露了,只恨恨说:“我原想着,咱们府里这许多姐妹,将来这门亲戚必是称心如意的。谁知他糊涂猪油蒙了心,竟是被人下了蛊似的,偏偏看中那个!我也是无可奈何了。”

  绮霰因看好晴雯的前程,再加上年纪也大了,尚未着落,曾对吴贵结亲之事颇为踊跃。特别是暖宅宴之时,见吴贵生得俊俏,更有几分愿意。岂料那吴贵竟然弃她反去选那灯姑娘,她心中难免老大不忿。

  若是晴雯事先不透给她,等到诸事停当之后她从别处得知,只怕会结下怨仇,故而晴雯先去回明老太太,紧接着就来告诉她原委,也就不怕她生气了。

  果然绮霰听说吴贵看中灯姑娘,先是大吃一惊,却见晴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反过来安慰她道:“这都是人的命数。想是他喜欢这个,旁人竟是强迫不来的。你也该想开些。”

  她固然对吴贵有意,却也没有非嫁不可,只是略微透出风声来。如今晴雯也当没事人似的,略微透出风声回应,告诉她原委。她面子上也过得去,又知道了原委,不会胡乱猜疑,自去另觅出路,这事也就这么揭过了。

  诸事皆已停当,晴雯这才寻了个空子,和茜雪相约,一起去看灯姑娘。尚未走到她居处时,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笑嘻嘻从旁边一处花丛里钻出来,转头往走廊那边去了。紧接着一个女子也自花丛后现身,一面骂骂咧咧,一面低头系汗巾子,很是旁若无人。

  晴雯和茜雪先是一愣,继而都反应过来这两人在做甚么,茜雪低低骂了一声:“青天白日的,竟在这野地里……”

  晴雯却早一眼认出那女子是灯姑娘,忙提高声音喝住,质问:“你在那里做甚么?”

  那灯姑娘本欲离开,但看茜雪和晴雯服色,认出是府里的大丫鬟,品级比她高,竟是不好不回话的,遂很不情愿地回道:“这倒也没甚么。我们这等粗使丫鬟,没人疼没人爱的,手里头不抓几个钱,甚没底气。少不得做些没本钱的营生,却没得污了姑娘们的眼,倒是一场罪过了。”一席话说完,见茜雪和晴雯再不发问,竟妖妖调调地自去了。

  茜雪见这女人甚不成体统,只担心晴雯发怒,正要劝她,却见晴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向茜雪悄声道:“这就是那灯姑娘。常言说人的名,树的影。看她今日那光景,便知旁人再没冤枉她的。”

  茜雪闻言更加诧异,晴雯却泰然自若,道:“这都是我那表哥自己选的。怪不得旁人。他若果真有能耐时,自然能要媳妇回心转意,痛改前非,同他好生过日子。若没那能耐时,自然是鸡飞狗跳,夫妻失和,我也是无法了。”

  顿了顿又道:“过几天禀了二奶奶,就寻一个婆子去她屋里说亲罢。”茜雪见她神色淡淡,只得应了。

  却说灯姑娘一路搔首弄姿,只往自己屋里走。迎面的婆子丫鬟看见她,都只管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当她是甚么污秽之物一般。她心中自酸涩到麻木,早已经不在意了。

  起初,她被赖家送到贾府,自以为可以重起炉灶,清清白白做人。想不到贾府下人众多,派系林立,她无帮无派,更没有兄弟姊妹相扶,明里暗里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负。同样是粗使丫鬟,别人只干些轻活,她就得去倒夜香。

  这般忍耐了几日,她横下一条心,同那管事的大爷调情,抛几个媚眼,舍得一身皮肉以身饲虎,果然换了个洒扫庭院的活计。

  其后虽然被同屋的粗使丫鬟指着鼻子骂,却也顾不得许多了。

  从此以后,遂成定例。无非被人多骂几通,小箱子里攒下的银钱却渐渐多了。除此之外,她还能在意甚么呢?

  “呀,茜雪姐姐和晴雯姐姐过来了。怎地没说几句话便走了?”突然间,她听见旁边的小丫鬟抱怨道。

  灯姑娘羡慕地笑了笑。她自是知道晴雯的。

  听说晴雯容貌极美,又颇得府里老太太和宝二爷宠爱,传闻里竟有人说晴雯将来必然是要给宝二爷做姨娘的,不然的话,老太太如何连她的家人也安排上了?据说是要在府里挑一个丫鬟,销了奴籍,放出去当晴雯姑娘表哥的正头娘子。

  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知道哪个丫鬟有这么好的福气呢。

  灯姑娘又想到自己。她自问也薄有几分姿色,不然的话,那赖大父子也不会明明知道家有妒妇,还非要来强迫她了。

  只可惜但凡有了错处,那男子都逍遥法外,罪过和苦楚都是女子领受的。赖大娘一开始据说要发卖她,卖到烟花之地去,后来到底是赖嬷嬷仁慈,她才到了贾府。

  不过其实两者也没甚么分别。她既已是失了脚,只有一错再错,做些众人皆不齿、没本钱的勾当。

  府里男丁众多。并不是没有差不多年纪的小厮向她流露出想娶的意思,不过她何其聪明一个人,怎能不知道那人娶她回家后的打算?无非是继续逼她做皮肉生意,把好好一个家变成暗门子,自家乐得做那绿头龟公,财源广进罢了。她的名声已是坏了,只要她一天不离开贾府,就一天不能在泥沼中脱身。

  不过,那晴雯……

  她又想起刚刚遇到的那两个大丫鬟的样貌,果然有一人容色极美,自己便是容貌最盛时候也不及她,想来必然是晴雯了。

  不过那晴雯,倒似在甚么地方见过似的,容貌颇熟悉……

  “臭死了!一股男人味!”灯姑娘正在想心事,突然间同屋的小丫鬟向她大喊大叫。

  灯姑娘从羞愧到麻木,已是应付得颇为自如了,当下笑笑道:“你知道甚么是男人味?小小年纪,牙还未长齐,就学人家想男人啦?”

  “臭不要脸!”那小丫鬟气极,大声骂道。

  “你管她做甚么?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咱们和她分在一个屋,也只能自认倒霉呗。若是被选到主子房里就好了。”又有小丫鬟说话,半是劝解,半是憧憬。

  “依我说,若是被晴雯姐姐选中就好了。听说老太太赏了她恩典,若是被她挑中当表嫂,就能销了奴籍,放出去当自由人呢!”小丫鬟们也忍不住憧憬。

  灯姑娘听在耳中,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说。倘若传闻不错的话,晴雯将来是奔着当贾宝玉的姨娘去的。既然是当姨娘,必得选个得力的亲戚才好。只怕贾府里那些经营多年的管家家族,才会是她联姻的目标。能沦落到和她一屋的粗使丫鬟,必然没甚么靠山,又有甚么资本去联姻呢?

  几天之后屋外枝头喜鹊叫,灯姑娘挺尸一般挺在床上,懒懒不想起床。良辰美景都是别人的,那些喜事又和她甚么相干?

  门外一阵喧哗声传来,一个头戴大红花的喜婆吵吵嚷嚷冲了进来:“给姑娘道喜!”

  灯姑娘被人摇醒,一脸懵懂,犹堕梦中。只怕在梦中,她也未曾奢望过这般好运。她如何能这般轻轻松松离开贾府,成为自由人?晴雯是要当姨娘的人啊,选她当表嫂,又能有甚么好处?

  但是老太太赏下的金银头面,金光灿灿皆在眼前。喜婆笑嘻嘻向她说道,主子们都已是应允了,下个月十六是黄道吉日,正是婚期。

  所有曾经骂过她的丫鬟婆子都似哑巴了一般,对着她再说不出甚么无礼的话。或许她们仍在私下里议论她,咒骂她,但是也只敢背着她指指点点。

  莫非真的要苦尽甘来了吗?夜里,她挑来一桶热水,将自己洗刷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和长发皆浸于水中……

  晴雯择中灯姑娘为表嫂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贾府上下炸开了锅。

  许多原先看好她当姨娘的人,皆不明白她为何选了这么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当表嫂,岂不是自断臂膀?暗暗疑惑,百思不得其解。那些丈夫曾照顾过灯姑娘生意的媳妇儿们,却不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只是暗暗祷告万事顺利,千万莫要再横生枝节,赶紧把这个妖精祸害送出府去是正经。

  那与茜雪、晴雯交好的丫鬟们,都预先听说了其中缘故,无有不叹息晴雯受了委屈、她表兄太过不晓事的。这些人听到风言风语时,自会伶牙俐齿回怼回去,以正视听。

  是以阖府上下对此事的反应堪称平淡,并不如晴雯先前以为的一边倒的嘲讽。

  倒是贾宝玉有次听到了风声,私下过问时,晴雯便据实相告。

  贾宝玉听了这话之后,居然心下十分感动,呆呆流下泪来,道:“想不到你表兄倒是个至情至性的好汉子!天下的女儿家原本如水一般,都是沾染了男人气味,才做出那些不好的事情来。偏生那群鱼眼睛只埋怨女儿做错了事,喊打喊杀的,竟连个改错的机会都不给!”

  他想起贾蓉之妻秦氏之遭遇,更是生起许多感慨。他小小年纪,不懂人情世故,只因年轻女子鲜妍明媚,格外袒护,故而竟不提她们为世不容之错处,只着重感慨她们容色之美、才华之盛,惋惜埋怨不曾给她们改错的机会。

  遂高谈阔论,说了许多溢美之词出来,连晴雯都觉得尴尬。绛芸轩中大小丫鬟皆屏神静气,想笑又不敢笑。

  于是绛芸轩中,但凡提起此事,都得大肆夸奖,竟无人敢说半个不好的。

  又过了数日,袭人病愈回归。想来王夫人也听到了些风声,一日袭人向她汇报贾宝玉起居之时,王夫人突然唤住袭人,屏退左右,这才问道:“听说你们房里那个晴雯,老太太命她从府里选一个丫鬟当表嫂,她放着别人不选,竟从那粗使丫鬟里,选了一个名声颇为不堪的。你可有听说?”

  袭人前些日子参透婆媳之争,自思已是招了贾母嫌恶,打定主意要投靠效忠王夫人的,见了这个机会岂有不顺杆子上的?忙道:“倒是听说了些,只是影影绰绰,不甚真切。”

  王夫人道:“你只管说就是。”

  袭人便道:“听说那粗使丫鬟是在赖家犯了事。晴雯她表哥在赖家时,两个人就约下了。”

  她说一句,王夫人便“呸”一声,道:“果真是泥腿子上不得台面!老太太好心好意一场恩典,定然不知道他们私下里的勾当,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怎么生气呢!”

  袭人又道:“听闻晴雯也极生气,只是拗不过来,只得随她表兄去了。先前她置办了宅子,又蒙老太太赏了五十两银子,原本是打算奉于新嫂嫂的。如今也不打算给了。”

  王夫人冷笑道:“她倒是如意算盘打得响亮。老太太必然不知道她竟是连五十两银子也贪的。若是老太太知道时,定然气恼伤身。”

  袭人听王夫人这话音,显然是厌恶晴雯,心中大定,忙道:“太太说的是。这事出来,连我们也觉得奇怪。细思之下,想来那个晴雯,从来都不是个肯让人的。故而故意择了这么个人当亲戚,想着拿些错处、故意压人一头也未可知。”

  王夫人不住摇头:“这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了。辜负了老太太的好意。”想了想又道:“在宝玉房中,她也是这般不肯让人吗?”

  袭人见机,忙道:“太太但请放心。晴雯在宝二爷房中倒颇安分,日里只忙着做老太太和宝二爷屋里的针线,再者就是琢磨宝二爷日里的衣饰冠履搭配之类。夜里陪侍的活计的,如今只是我和麝月做着。”

  袭人原意是想内涵晴雯对贾宝玉不够上心,不够勤谨,岂知王夫人因晴雯容色太美的缘故,一向最担心她借机接近贾宝玉,特别是夜里陪侍之时,夜深人静,万一做出甚么有伤风化的事情,既伤了宝玉的身子骨,又难免纵坏了他。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王夫人连声念佛道,“如此甚好。她若带坏了宝玉,反倒是一场罪过了。”

  袭人忙道:“太太请放心。有我在旁照看着,必不会纵着她带坏了宝二爷的。”一面说话,一面恭恭敬敬,行那磕头大礼。

  她这般郑重,王夫人倒愣住了。

  王夫人是贾宝玉亲妈,但是因贾宝玉从小由贾母抚养的缘故,如今房中皆是贾母的安排,王夫人连一个心腹人也没有,为此已是筹谋多日。只是安插亲信非一朝一夕之功,故而尚未得手。

  袭人原本是老太太的人,王夫人自然知道。可是袭人如今既向她行礼,那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若是旁的事情,王夫人自然不会冒着得罪老太太的风险,暗中受了这背弃老太太之人的效忠,但事关贾宝玉,正是贾珠死后她安身立命之倚仗,她却顾不上许多了。

  “我的儿!”王夫人愣了一愣,连忙弯腰将袭人托了起来,言语间也颇为郑重其事,“想不到你竟是个有眼力见的。既是如此,我便把宝玉交给你了。你千万仔细照看着,莫要教他出甚么岔子。若果真照顾得好时,将来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袭人心中欢喜,面上越发做勤谨之色,对着王夫人说了许多体己话,无非是贾宝玉年纪还小,心性贪玩,必得她这等大丫鬟从旁照看引导着,方能奋发学习,将来光宗耀祖等等。

  王夫人只觉得这话说到她心坎里去的,自是欢喜,想了想又道:“你看着宝玉,莫要他总是在几个姐妹房里厮混,反扰了姐妹们休息。若果真有空时,去梨香院看看他宝姐姐也便罢了,那孩子我看着也是个稳重的。”

  袭人连连应诺。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得金钏儿在外面隔着帘子道:“太太,扬州城那边来信了,据说是林老爷病重,要接了林姑娘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