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树隙间泛起了墨蓝色，一道发白的线分割了麦田与天空，暮雨中，废弃的电塔耸立在沼泽地附近，大团焦黑的高压线垂入水中，若隐若现的光斑辉映在玻璃上，转眼消失。
轰鸣的马达声震颤着，车厢鲴抖，Will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静静看向对面的Hie。
Hie把手指贴上车窗冰冷的窗户。
几天前，Will提出去盐湖城的要求，Hie买了包厢票，与他和Max一同登上火车。
“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来？”
“你不是要和Doctor Lecter道别，就得和我道别。如果你要和我道别，我送你一程。”
“这样很危险。”
“M不会使我们落入危险。”Hie看了一眼坐在Will身边木头一样的Max。
“你坐过火车吗？”
“我坐过香港的电车。两条钢轨铺设在路上，老式电车环港行驶，铁皮上印着电影或者公司的广告，M从湾仔到上环来找我，就是坐电车。”
Will问：“在你的记忆中，有多少扇门？”
“为什么记忆中要有门？”
“用来隔绝悲伤，把经历变成故事。任何痛苦的回忆只要被写进故事，就不会令人无法接受。Hannibal他有一座记忆宫殿。”Will看风景的眼光变得有些茫然，“我很快也会住进去。”
“你们都生活在故事里了。”Hie说，“但他可能会回到你现在的章节，寻找我们的踪迹，然后把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一旦你失去了存在过的痕迹，在他的记忆宫殿里，永远归他所有。”
光线变得更暗，Max起身打开了灯。
Will好奇地问：“他能感觉到光线。”
“他的习惯还在。”Hie说，“习惯是一个人最难除掉的记忆，记忆有时也是习惯。”
“他有思维么？”
“我不知道。”Hie说，“但就算是有，也不会使他产生任何情绪，我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很多年没有变化过了。”他说着，从黑色呢子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Will。
在这张被水浸泡过的相片上，Will看到Max过去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白背心站在榆树下。
Hie说：“我们不该太在意是否和最重要的人在一起。各自生存，互相寻找，离得太近，一切太容易变成灰烬。”
“我并不想见Hannibal，我离开他时已经决定再也不回去。”Will说，“但他有一样东西在我这里，我需要还给他。”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霓虹代替星辰在遥远的地方闪烁着，空气中有了稀薄的水雾。最后一辆车从身边经过去，夜晚陷入静谧。
Will独自走在人行道上。
也许是冷的原因，他的眼睛湿了。
他的心跳变得明显起来，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中加速。随着距离的拉近，他看见那栋住宅的浇带。
他的大脑里徘徊着自己走进那栋房子的画面。下雪的时候，Hannibal会递过来一柄小刷子，或是亲自帮他扫掉身上的雪花。
永远有一杯酒在等着他。
周围仿佛有了雪的气味，空气似乎变冷了。就算离得再远，他也能感觉到Hannibal的引力。
没有一种道理能解释他的感觉因何而产生，这种感觉使Will醒悟过来：他并不是生活在故事中的。
但他又很明白，他必须感觉不到自己生存于Hannibal的故事中，才值得被他写进故事。
他的脚步在一片绿化带前停下，枯树挡住了他的身影。
房子周围停着一辆Jeep，便衣多半不会注意到他的造访，如果想绕开他们的话，可以走侧门，或者给Hannibal打个电话，让他出来见面。
然而他突然不知道他究竟该不该进去找Hannibal。
分别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时间还没有结束，他们不能就这么走上穷途末路。各自生存，互相寻找，道理是有的，但他没准备好，也许永远都准备不好。
暗黄的光透出窗帘。Will扶住一棵树，拿出口袋里的戒指，用拇指摩擦着玫瑰雕刻。
戒指掉进了土里，他转过身，沿着来路走了。
Hannibal放下挑着窗帘的手，出了家门，从后面跟上Will。
Will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软弱，但Hannibal注意到，他还穿着走时的外套，他的外套穿在Will身上大了一点儿。
如果能像过去那样和他并排行走，就更好了。
Will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
Hannibal本来不论如何也跟不上这辆车的，然而就是这个时候，他身后突然来了一辆出租车，午夜每隔十几分钟才会有一辆车经过这条街，偶然间遇到出租车的概率小于百分之一，但他遇到了。
他让司机跟上前面的黑色汽车。在后视镜中，Will看着Hannibal上了出租车。
那一瞬间逃走的欲望被遏制，也许不需要道别，但是他想见他一次。
半个小时后，黑色汽车在Will住宅附近的公路旁停下来。
Hannibal让司机把车停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下车后进了雪地，附近没有灯光，就连一盏路灯也没用。黑色汽车的司机很难看见他从出租车上下来。
Will进了家门，但没有开灯，他在站在窗口位置，把目光投向西面的树林。
家具上笼罩了一层灰，四处是陈腐气味儿，Will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树林，期待着Hannibal从那边走过来。
他们有两个月没见了，时间就像过了两年那么漫长。
远远的，一道人影出现在树林中，轮廓渐渐清晰。Will的心跳在加速，就像每次他们见面前一样。
快到门口的时候，Hannibal停住脚步。他望着窗户的方向，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眼神和样子，又都知道对方在看着自己。
Hannibal慢慢走到门口，门没有锁，但他还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
就像很多年前Will打开门时一样。
Hannibal用眼睛打量着Will。Will后退了一步，Hannibal跨进屋里。光线似乎更暗了，玻璃窗透进来的光束，被Hannibal的肩膀挡住了一半。
Hannibal吻了过来。
Will的心跳突然停止，灵魂的枝梢羞涩蜷曲，猎食者的气味，像是药物蛊惑着Will，促使他本能地闭上眼睛。
然后他又猛地清醒起来：他是来和他道别的。以后，他也不能再以情人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这也许不是你第一次拒绝我，但会是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Hannibal垂下眼神，隔了一会儿，又重新看向Will的眼睛。
他握住Will的手，用手指摩擦着他的关节。
“拒绝我会令你觉得难过么？”
“不……”Will说，“已经结束了。”
“如果是真的，就……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也许，但我必须离开你，也许以后不会再见你。”
“Will，我不在意你所在意的事情。”Hannibal说。
Will明白，Hannibal在意的是他的承诺，他希望并且要求他兑现“时间”的承诺。
“但我不能不在意凶手。”
“你已经做得很过，你的行为超过了法定的界限。”Hannibal说，“你杀了人，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杀人会使你变得坚强，你现在就变得很强势。”
Will躲开Hannibal的目光。
“没有什么值得你错过爱情，没什么能使你遗忘我，我能感觉到你心目中我的存在。”Hannibal小声说，“也许，今晚我们能离开盐湖城。”
Will想起了很多东西，他们的第一次分别，佛罗伦萨，重逢，他们有过不见的三年，之后又是重逢……爱情发生在仇恨到了极致又冷却下来之后。
他总是没法避免自己与Hannibal的重逢。
“Will，我们为什么在一起？”Hannibal问。
“因为没有别的，什么都没用了。”Will回答，“恶意和恨，追逐和战争已使我感到精疲力竭。”
“所以我们让关系回归本质。我们需要向对方守信用，Will，我现在需要你的信用。”
最后的时间，他们得分开在两个地方度过，这对于情人而言是残忍的事情。
“我必须去做一件事情，也许在你的眼里它并不重要，但我要那么去做。你得一个人走，到了事情全部结束时，局长不会放过你。”Will说，“各自生存，或者互相寻找……离得太近，一切太容易变成灰烬。”Will说。
“这句话不是你说的。”Hannibal警觉起来。
“是Hie。是他说的，他说的很对。”
Hannibal注视着他的Will，他的预测发生了。Will已经受到了别人的感染，而他对待这种感染的态度是放任其如同侵蚀细胞的病毒蔓延下去。
也许，Will所谓“奇迹”发生的那天，已经不再是他的Will。
这是Hannibal不能接受的。
“Will，我不能接受。”Hannibal突然抱住Will。
“我是为了你回来的，明白吗？我们摒弃仇恨，用最弱势的一面铸成了对方。我因你而改变，我可以容忍你因为时间的结束而离我而去，我会用我的记忆来延续你。但你的时间，那是我的东西，你不能夺走它，没有人能夺走它。”
“也没有人能夺走你。”他从不这么说。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预感到Will会被真正夺走。被病魔，被别人，死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Hie和你不一样，”Will说，“他必须死去，而你必须活着。”
“Will，你不能拿我的东西去冒险。如果你告诉我Hie在哪儿，我会去找他。”
“你要杀了他。”
“我要夺回我的东西。”Hannibal坚持。
Will摇了摇头：“他会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一个人的灵魂。世界上唯一能杀死他的人只有一个，但他永远没机会那么做。我或许可以，也许，还剩下一些时间。”Will的眼神重新回到Hannibal脸上。
“但你会被他改变，变得不再是你自己。”Hannibal说，“一个人扮演着什么角色，取决于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我不在乎。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Hannibal从没像现在这么失望过，这已是种接近于绝望的感觉。 Will的一切承诺、理由和借口，都在这时化为泡影。Will谋求结束，固有的正义心态始终没有改变过——Hannibal并非不理解，而他无法接受Will的选择。
Will对自己的事业不是善始无终，也许对他只是欲罢不能。
但Will从来没真的相信自己是属于Hannibal的，呼应，配合，缠绕，共融，在他看起来，只是短暂的，爱情在开始不久而结束，甚至不需要过程。
“你赢了。”Hannibal说，“你改变了我心的形状，将灵魂硬植进去，就像我曾经对你做的一样。”
“你得替我活下去……”Will说。
毕竟，Hannibal是世界上最愿意记住他的人。
Hannibal现在明白真相了。
Will真正留给他的只能是心碎，那些他留给他的记忆，那些记忆中的时间，因为他们最后的分离，变成了不堪追悼的碎梦。而Will却不清楚自己给他带来了什么。他穿越了Hannibal的时间，回到他生命的初期，激发Hannibal Lecter，又带给他那时的重创。
“Will，这故事非常动人，你的故事……你的结局，没有什么东西比你书写的结局更令我心碎，Will看着我，Will……”Hannibal的眼泪落在地板上，转瞬被更深的颜色吞噬，他托住Will的脸颊，迫使他面对自己的眼睛。
“不如……我们让它更动人一点儿。”
Will突然产生一股恐惧，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关于Hannibal选择的结局。
“我给了你一样东西。你收下了，然后你摔碎了他，就在我面前，在这一刻。”Hannibal说，“这会是一个殉情的故事。是我和你的最后一个故事……我将会做出最后的反抗，如果无法拿回我的东西，我也将不复存在。”
Hannibal转身走出屋子。
他没有说再见。
Will站在原地，直到Max打开门走进来，和他并肩站在原地。
好一会儿过去，Will问：“你感觉到他的悲伤了吗？还是好奇？”
Max转头看向Will。
“有关一个人的最后一个故事，无法再成为故事。”Will望着窗外空无一人的树林说，“可我已经看见了我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