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心的土丘上,编织线在半空中甩成一条弧。
Will已经很长时间没在这里钓鱼了,严重的肺炎困扰下,他没法从事长时间的户外活动。但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
“Hannibal在制造他与对手的默契,而他们之间毫无信任可言,OB希望由你做饵,引发他们之间的斗争,Hannibal想取消垂钓游戏,直接屠杀他们。
Hannibal是猎手,他的对手处于猎物的角色中,不过,现在看起来他并不是无处可逃。”
Jack带着一顶窄檐帽,双手合握坐在马扎上,他的身材过于强壮,每挪动一下身子,那张不够结实的马扎都会发出“吱呀”一声响。
河水潺潺流淌,空气里有水的腥味儿。
Jack磋磨着双掌,看着Will静如雕像一样的背影说:“Hannibal迟早会撕碎他的对手,虽然他还没有占据有利地形,但他已经宣战了,他是在主动侵略,而非被动防守,他用了进攻的方式保护……保护……”Jack似乎找不到恰当的名词表达自己的意思。
“家庭,他的家庭。”
Jack点了点头:“是的。”他站起身来,把两只手插进裤兜。
“OB背后有个指使者。”Jack仿佛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慢慢地说,“曾经是他向司法部提议取消FBI的心理行为研究项目。”
“他……认为这并没有用。”
“是的,他认为没有用,但不代表他把追捕心理变态罪犯的权利交给了警察,他在2009年追捕到4个连环杀手,但解雇了3个心理学分析专家。犹他州的探员叫他New God。”
Will说:“他是个……变革者。”
“也是暴君。OB是他的特派员,只代表他的意思。而他似乎对Hannibal很感兴趣,这种兴趣超出了当年的我对当年的你。”
Jack接着说:“没有人愿意尝试危险,那些冒险的人,往往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在冒险,比如Hannibal。”
“比如『东方医生』。”Will说,“他们清楚犯罪帝国的准则,就像我们清楚怎样工作一样。”
钓轮的线芯转动着,水面之下仍然什么都没有,水草往相同的方向摇摆,而石子保持静止。Will在等待鱼儿上钩。
Jack叹了口气:“也许你也在冒险者行列里。”
Will知道自己的处境,也知道Jack是来劝说他的,没有一种交谈是两个人进行,却只有一个人说话,除了劝说。他们已经这样谈了一个小时。
Jack知道Will不是一个极固执的人,相反他非常容易动摇。
如果命运给他准备了两条路,未来这两条路出现了“生还百分之二十”“生还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而这两个百分比对于Will而言就如同是写在入口牌子上的一样清晰,他的思维能到达很远处,而他却不一定会选有利的路走。
可Jack不明白Will这一次想干什么,预感告诉他,他快要失去Will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不论哪个方向的路,Will的路都被堵住了?他已经无路可走了吗?
“总有一次是最后一次。”Will说,“而他们不知道的事就是我的工具,现在我已拥有它。”
Jack焦虑起来:“反复感染导致细胞癌化,你的工具是垂死之人的勇气。”
Will不置可否。
Will突然变得固执了,他显得比过去更冷漠。
“你经历了什么?”Jack问。
Will垂下眼帘:“……我不知道我每天吃的东西是不是人的肢体,大概在三个月前,我不停梦见食人魔,而现在它出现在我的幻视中,它走出了我。”
“你认为这是Hannibal的改变造成的?”
“他在改变,而我也一样。我本来……并不准备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可是当我看见那些尸体,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去寻找『东方医生』了。他在向我开屏,而我不能躲在Hannibal的羽翼之下。”
Jack愣了愣,随即问:“你认为‘他’坚不可摧?”
“Hannibal的欲望很强烈,而东方人永远含蓄和隐藏着自己,他是……麒麟,是由心理犯罪者的极端特质拼凑而成的个体,必要的时候他什么都像,可他并不是他们,除了看见他的真实面目,没有第二种方法能了解他。”
Jack倒吸了一口气,这个答案真够令人惊悚的,不是“麒麟”的比喻,而是他意识到:
“你要保护Hannibal?”
Will像被戳到了点子一样低下头。
得到这个答案,Jack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对Will。他过去并不知道Will的心。善良与邪恶,他本来认为这两者是无法融合的,至多只能互相参悟、理解,而现在他发现:Hannibal在Will心目中并不仅是同类。
他们视对方为自己的延续。
Jack往山上望了一眼,换了雨鞋,淌河向岸边走去。
中午之前,Will驱车来到FBI大楼B3层,OB约下的地点是在马路对面的商务会所里。
建筑是纯现代样式,装潢以灰色为主基调,墙壁常令人产生水泥质地的错觉,而其实那是硅藻泥板层。
两层楼用悬板分隔,几乎是全通透的外向性开敞空间大厅把限定度和私密性减弱为最小,直接用玻璃板和钢架组成墙壁,是为了成倍扩大有效的使用面积,但这绝不会带给人安全感。
Will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OB在两米高的毛玻璃玄关后,坐着一张真皮椅子。
Will用一个小心的姿势坐在他对面。
OB把咖啡推到Will面前,问:“你的手臂怎么了?”
“被温斯顿咬了一口。”
然后,Will问:“你的手腕怎么了?”
OB的手腕上有一道绳子勒出来的红印。
“球网勒的。”
OB看了看表,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只耽搁一会儿,15,不,10分钟,然后你可以回去。”好像他清楚Will对玻璃墙与新家具过敏。
“我要和你谈谈进展。”OB说,“上个礼拜有个孩子来报警,说他父亲被人杀死,尸体吊挂石头上,我们在他父亲的死亡地点发现了13具尸体。”OB从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照片,Will拿起来看了看:他在山坡上见过这些人。
“我们又化验到一个凶手的指纹,他是个三年前的失踪人口,日本人,叫Misaki。”OB说,“目前我们要找到他,会对这案子有重大帮助。13个人里有1个是缓慢死亡,死亡过程维持了超过10天,剩下的都是被类似于『东方医生』的作案手法杀死的,他们其中有9个,已有失踪备案记录,剩下4个是流浪汉和其他州人。
凶手至少有2个,我认为他们是『东方医生』成员,而第13个受害者,也就是孩子的父亲,他本身也是凶手,他和另一名凶手Misaki可能发生了械斗。原因我们还不清楚。”
“报案的孩子。”Will突然说。
OB摇了摇头:“他不值得怀疑,但我有点担心这孩子。他的样子……他的牙齿尖利如狼,而且脸色也……死尸一样。也许他并不是在他父亲死后,发现他被人吊起来的,因为我们在教堂周围发现了他和几个人的脚印,他的脚印非常多,他大概已经在教堂附近生活了3个礼拜。他……在父亲被绑起来后,没有出手相救,他父亲临死前,可能试图说服过他救他,我认为。”OB说,“这是个扭曲的孩子。”
“不,是他的父亲让他不要救他。”Will说:“他企图制造下一个恶魔——他的延续。”
OB皱了皱眉问:“你是说,当他这样做之后,他的儿子会认为自己的父亲……为缔造他而牺牲生命,所以他就不能够违背他的意志。”
Will点头。
“审讯过程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孩子一口咬定他是在父亲死后到达现场的,同样的,他没有杀死任何人的嫌疑,而我认为他见证了他父亲的死亡。”OB问,“你认为他在干什么。”
“躲。”
“躲?”
“……逃。”
“逃什么?”
“他和『东方医生』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他知道他们的存在。”Will答道,“他父亲成功用死亡缔造了一个小恶魔,而这个恶魔并不会把任何关于『东方医生』的事情告诉我们,他之所以报警是因为……”Will顿了顿,给出肯定的答复:“他在逃。”
“逃开『东方医生』?”
“他就算被关进监狱也不愿意回到『东方医生』,他父亲可能把『东方医生』在哪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对于『东方医生』有重要的意义,而他并不想加入他们或者……他害怕自己会因为年纪小而受到他们的‘裁剪’或遗弃,于是他选择报案。”
“这样一来,我们会把他送去儿童福利院,或者其他地方。他就在事实上脱离了他们。”
“但是他会长大的。”Will说。
OB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只有这么多。”
Will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他走后,OB把桌上的照片收进文件夹内,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脚步声传来,玄关的毛玻璃墙后出现一个黑点,渐渐扩散变得细长,又变成了一个人的影子。
玻璃被敲响。
OB放下咖啡。
“他看起来‘不太好’。”OB说,“果然,对一个人打开自己,意味着在其他人面前就会更封闭吗?”
他没有得到回应。
“你说的对,他去过山上了,Hannibal也已经去过了。而孩子报案是因为他‘引路’的任务完成,他希望与『东方医生』划清界限。”OB说完后,有点担忧地问,“你会送他去福利院吗?”
“你知道的。”低沉的声音从玻璃墙后传来。
“……如果他把『东方医生』传达给Will的消息告诉你呢?你知道这并不值得他送命的。”OB在为孩子求情,“他还是个孩子。”
“他不会把信息告诉任何人。”那个声音说,“他父亲的遗嘱他必须遵守,哪怕为此付出生命。”
OB的神色有些绝望:“也包括他必须走上歧途,成为隐患。”
“黑影”说:“我相信在现实世界中,犯罪是可以预防的,而且值得预防,你呢?”
“……你不能虐囚,他还是个孩子。”OB的手指在咖啡杯上缓缓滑动,他每次想要说服别人时就会有小动作。
“孩子,孩子。14个小时的拷打仍无法使他说出亚洲人的下落,这不止是个孩子。”
“你要把他怎么样?”OB担心地问。
声音消失了。
OB知道自己的说服失败了,他转移话题问:“Will会去找‘他’吗?”
“剧情快要失控了。”
“据我所知你是个控制欲超强的人。”
“我喜欢失控的刺激。”
“在你认为自己仍然可以左右全局的情况下。”
“是的,我不赌博,你知道的。”
“不,你只是不拿自己的钱赌博。”
“……你很聪明,孩子。”
“但是你想拿Hannibal的钱赌博。”
“哦,你对我的了解,简直令我感到恐惧!”
“……他应该会杀了你。”OB说,“他迟早会杀了你。”
玻璃后传来一声哼笑:“那你介意成为我的延续吗?”
“……我不会磨尖牙齿。”
“我会磨尖你的牙齿。”
Will的炎症已持续几天,手臂上的咬伤一直没有康复,他自己换了几次药,开始是痒,然后变成疼痛,伤口周围的皮肤发紫,又因为包扎得太严实,有感染的迹象。
回到家后,他发现牛肉蛋卷和烤蛋糕正等待着他。
Will坐下来吃了一点东西,下午没事,Hannibal建议喝红酒。
也许是喝了红酒的缘故,吃过饭后Will感到有点儿疲惫,于是走进洗浴间,打开浴盆上方的铜笼头。
即便是冬天,Will也不会在洗澡时开加温灯,他不喜欢刺眼的光线,特别是裸体的时候。
……湿气在上空弥散着,渐渐给镜子蒙了层白雾。
大理石洗手台上摆放着Hannibal为他准备的香水和沐浴精,有舒缓功效,Will却很难相信一种味道能起什么作用。
但今天他决定试试。
酒红色的液体混入热水,很快溶解了,水中散发出毛壳麝香的味道。
Will站在镜子前脱掉衣服。
他的左胸部出现了带状的淤紫,似乎有病毒在皮下扩散。他用右手摸了摸胸前,按压会产生不明显的疼痛,感染部位皮下的毛细血管颜色发黑,病毒已经污染了他的血液。
他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了。
他转过身跨进水里,把受伤的手臂搭在陶瓷浴盆的边缘。
水没过胸口,无力感冲涌四肢,使他全身放松。
Will有些纳闷儿,对于疾病的走势和感染程度。
虽然他没有奢求康复,却也不希望在死亡到来之前经受太多折磨,他还有些事情没来得及去做。
浓厚的湿气和香味使他萌生了困意,镜中的房间雾气弥漫。
栖落在手臂上的水珠,需要几秒钟才会滑下来,一切堕入静止。
Will也许是睡着了,又也许只是打了个瞌睡,再睁开眼睛时,他突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仿佛还置身在浴室中,又仿佛已经不在。
防滑砖变成了开裂的黑色石板——墙面残留着几块发霉的白瓷砖,大部分墙皮因潮湿而剥落,露出内部苔藓遍布的水泥,蟑螂、灰蚂蚁和蠕虫聚集在角落,老鼠从一张没有抽屉的木桌下窜过,一溜烟不见了。
斑斓的锈迹裹住金属洗手池,白炽灯管不时发出故障,似乎随时可能彻底坏掉。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老鼠在吱吱地叫。空气潮湿阴冷,浴盆里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腥味。
Will在一瞬间陷入极度惶恐,全身打了个哆嗦,慌慌张张地撑着浴盆,从水中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个地方出了什么毛病,他的身体因遭受病毒侵袭而愈发虚弱,他怀疑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是的,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可谁又能说现实不是梦境呢?这儿像是一间被遗弃了几十年的病房。
Will一边发抖,一边紧张地四处观望,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四处只有虫子、血腥味、锈气和浓重的来苏水味。
角落里有一团黢黑的影子。
Will的全身都僵住了,他不知道那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出口,它是不是确实的存在,还是“死亡”。
他咽了口吐沫,瞪眼盯着“它”。紧张情绪消退后,他用发抖的声音问:“你是谁?”
黑影依然静止不动,而墙壁却发生了变化,一些锈迹般的褐色纹路渍出颗粒粗糙的水泥表面,形成了文字。
“食人魔跌进玫瑰园。被美丽和混乱所困。
而我在等你。检查你的脉搏,那是倒计秒。
这里有另一番景象。而且绝对真实。
Will,我在4404等你。”
绝望感笼罩了Will全身。他终于知道这是哪里。
——是他的身体里。
所有器官损坏生锈,寄生的病毒随时可能倒洞而出,死亡的阴影逐渐扩散,迟早把他的躯体整个占据。
镜子里出现了黑色的温迪戈,Hannibal温迪戈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他。
“帮我。”Will踉跄着向镜子走去,“Hannibal,救我,Hannibal……”他的胳膊在颤抖。
玻璃开始龟裂,来不及了。
阴影刹时扩散,黑暗笼罩了一切,Will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双脚一软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