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藤萝顺花架坠下来,遮住了抱簇的白蔷薇。

  地板上散着一些植物的茎叶,是Hannibal刚从石榴树上剪下来的。

  椅子上“摆”着东方人。他还没有死,但是离死不会太远了。

  他已经没了一只手和两只脚,双腿是被齐膝砍断的,皮肉表面残留着血污,右腿的白骨关节裸露在外,伤处经过了专业的消毒、处理和缝合,虽还没有愈合的意思,也不会马上感染腐烂。

  他的脸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嘴唇干裂、破皮,整张脸失去了生气,胸口的起伏也是微弱的。

  “他是个寂寞的人。”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但是他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访,他有……至高无上的灵魂。”

  “每个至高无上的人都是孤单的,大多数孤单的人会认为自己身在高处。”Hannibal说。

  “也许吧……但是,他值得信任,不是一般的杀人魔。他不是个喜欢形式主义的人,我们寻找、发明、创造同类的过程非常艰难,不得不把‘失败品’表现出邪教特色,使人无法分辨我的动机。他……会向你证明他是不一样的,是最接近于上帝的存在,他会打开你的极端欲望,最后再撑开它们。”东方人笑着咳嗽了一声,“就算是做提线木偶,我也会认为,控制我的人是个上帝。我想在这一点上,Will Graham可能和我们一样。”

  “他不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Hannibal说,“Will和别人不一样,他和你见过的与能想象的人都不一样。”

  “我想告诉你,他已经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

  Hannibal的动作暂停了一下,他咬住了嘴唇——思考时带入个人情感他才会有这个动作。

  “对于他来说,我是医生,是唯一的,但不是最佳的。”Hannibal说,“因为我们共同拥有的过去,在彼此心里呈现出不同的模样。”

  “眼下是你最好的机会。”东方人说,“但如果你打不赢这场仗,最好现在就做掉Will,‘他’是不会放过他的。”

  “现时的荣誉属于最勇敢的战士,但被历史记住的会是胜利者。”Hannibal说,“在战争开始之前,我会做好充足的准备。”

  Hannibal终于转过身把目光投向东方人,他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普通朋友。

  “我会成为一个模拟品?”东方人用一样的眼光看着Hannibal问。

  “不,你会成为我的回赠礼品。”Hannibal说完,慢慢来到椅子后面,用右手抚摸着东方人肮脏油腻的黑发,手指渐渐收拢,东方人在头发被抓住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刀是从右颈动脉刺进去的,刀锷顶住伤口,因而血不能痛快地流出来,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串艰难又古怪的叫声,下颚失去力量,本能张开了嘴,大量的血从嘴里淌出来,浸湿了胸前一大片衬衣。

  他的断手断脚一直在晃动挣扎,脸上却没有求生的表情,死亡是Hannibal许诺给他的奖品,是他出卖头领换来的。

  当晚,Hannibal写了一封信,用塑料膜将信封起来,塞进被抽干血液的尸体内部。

  他连夜开车将“这封信”送到了一栋位于市郊工业区的废仓库中:一间卷帘门外面没有上锁,仓库里面堆积着废弃物和玻璃碴。

  东方人告诉他:他和“他”的最后接头时间是今天晚上午夜12:00,在那所废弃仓库里。如果他没有出现,“他”就会得知他已经被捕或者死了。

  对于这样的言论,Hannibal当然不会相信,他的推断是:

  这个医生和另一个医生一样,他们都是“他”的手脚,同时也是被锯断的手脚。“他”派出这两个人,早已做好了他们被捕的准备,但“他”要求他们把一个邀请带给Will。

  Will不停地咳嗽着,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又涩又哑,气流阻滞在肺管里进出都是难题,为了避免声音太大,他佝偻着身子,用手捂住嘴。

  直到额头鼓起血管,他憋住一口气,把胸腔里震痛感压回去。

  OB随手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谢谢。”Will接过纸擦了擦嘴角的唾液。

  “你真的该住院了。”OB说,“你这样下去会死的,我没有骗你,也没有那个必要,我看过你的检查报告,你的肺部炎症引起变异性哮喘,而且癌化细胞有转移迹象,如果再不入院治疗……你知道杰克的老婆贝拉吗?”

  Will吞咽着口水,他的气管黏膜受到分泌物和血液的刺激,咳嗽声导致耳鼓震鸣,耳朵里还在嗡嗡地响。

  他知道OB说的是对的,他是在告诉他:再不治疗,你就可能会死。

  医疗报告的结果告诉他:你快死了。

  死亡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他见证过无数起死亡,这已经成为并不值得过分恐慌的事。

  可是这一次他面临的,可能是属于他自己的死亡。

  “我可以给你申请独立病房。”OB说,“如果你不希望……跟其他病号住在一起的话。”

  “我并不是不想住医院,我只是觉得……死离我还不是很近。”Will皱眉捉摸着,“而且莫名其妙的,我觉得我到了那个地方后,死亡很快就会来了。”

  “喔,你想的也许是对的。”OB用一只手摸着下巴,打探着Will的脸色说,“Hannibal要是知道你快死了,也许他会想杀死你——他不会允许你死于任何人之手,也包括病魔和上帝。”

  “不,我或许是最佳的,但不是唯一的……他的病人。”Will说。

  “请你解释你的话。什么叫‘不是唯一的’。”

  “Hannibal认为他是需要陪伴的,我只不过是可能被他引入一个……属于他的层次世界,还有其他人也可以,只要他注意到他们。”

  因为Will说话时很少去看别人的眼睛,所以他也没有看到OB在听过这番话后,流露出的担忧神色。

  “那么,你在他心里是怎么样的存在?”OB问。

  “我不知道。”

  OB饶有兴致地问:“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一个特殊的病人,我陷害他,他也陷害我,我只能说这是一段公平的关系,一切联系随时可能清零。”Will说到这儿就把嘴闭上了,他不愿向OB透露出自己对Hannibal的任何依赖,不被理解的就是不该存在的,起码在大多数人看来是这样。

  “Will,Hannibal非常在乎你。”OB认真地说,“我当然知道他灵魂的可憎,但现在的情势是,不光是案情,就连你本身也开始需要他的帮助。”

  Will了解OB是善意的,但他很不想听到直接阐述他与Hannibal关系的言论,他避讳这个。

  “那要是没有过去那些事……”

  “不,我们没必要假设这个。”Will截断了对话。

  OB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水递到他面前:“喝点水。”

  Will接过水杯,这时OB发现他的整个肩膀都在抖。

  OB抿了抿嘴把目光投到别的地方。

  他实在不忍心去看Will。

  这是他最看好的下司,也是他最喜欢的朋友,起码在过去的二十七年他没见过Will这样的人。Will重视其他人的性命甚于重视他自己的,虽然他封闭、生病,却敢和世界上最危险的一群人斗争,而他完全懂得怎样扼住他们的七寸,OB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他,他该怎么破接下来的案子。

  OB以为:Will努力打开封闭的自己,虽然他这么做的结果永远是失败,但他没放弃过努力,他渴望感情交流的程度到达了极致。

  他是一节没有什么弹性的橡皮筋,但他就算是把自己弹断了,也要努力去承担责任,他要触碰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同类。他固执地这么努力着。

  现在的Will,正被扩散的病毒折磨。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发现他是个病人。他的目光滞怠,一天比一天更瘦。

  Will放下杯子站了起来。

  OB把外衣递给他说:“这案子很快会结束,他们已经暴露了,照顾好你自己。”

  “但还会有人死去,就在未来不久。”

  OB叹了口气:“这有时候是不可避免的。”

  “死亡有时是不可避免的,但有时候可以避免。”Will说完,穿过办公区进入电梯。

  电梯下行的过程中,他因失重产生了眩晕感,为了不跌倒,他用手扶住了墙。拉丝金属门映出模糊的影子,他无意中抬起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身后有个黑影子。

  影子有近乎畸形的角。

  他拉起衣角擦了擦镜片。

  在大楼的玻璃门口,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突然想起来,自己很久没到教堂去了。

  汽车驶过,有个红衣服小孩大叫着跑过身边,前面穿卡其色大衣的金发律师提着皮包匆匆走着,身影很快消失了。

  风似乎在变大,树坑里沉积的雪末卷起来,和灰尘一起被吹散,经过绿皮垃圾箱时,Will把兜里几团攒成球的卫生纸丢进去,他习惯把用过的纸塞进兜里,他不随意乱丢东西。

  他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低着头往前走。

  没回到家之前,窒息感不会消失的,因为街上的人太多,他们在互相聊天或者挽手散步,天快要黑了,他们好像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Will想咳嗽,但是他憋着,声音会引起他人的注意,使他们看到他。

  窒闷感蔓延而来,扩散到咽肌,颅压上升,脑内因缺氧开始发胀——这个过程他已经体验过几十次。

  周围的声音渐渐扩大,汽车鸣笛好比巨大机械在耳旁发出的噪音,昏暗的分解成耀眼的花白斑点,遍布整个视野,同时明显起来的还有头晕和疼痛。

  他终于还是扶着路灯把脚步停下了,汗水打湿了衬衫,他的肩膀在颤抖着,全身的筋和骨头仿佛都在同时变得僵硬,他突然就一步也走不动了。

  这时候,他的余光发现一些路人看自己。

  他把手收回来放进口袋里,艰难地迈步往前走。他有点儿后悔刚才为什么没在FBI大楼门口打车,他本来想自己走走的,结果却发起了病,这么一来,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才能回到家里了。

  思维越来越迟缓,他渐渐分辨不出自己怎么了,他的脑袋被一些巨大的噪音占据着,原本是肺部的刺痛,此刻已经达到了整个身体,他的神经变得无比敏感,走得越来越难。

  他被石头子绊了一下,摔了个跟头。

  他蹲起来,用搓破的手掌拍了拍膝盖和领子上的土,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这时候有更多人在看着他,有的人显得很惊讶。

  ——他们看到这个年轻人脸色惨白,他好像有病了。不过没有人走上前问他怎么了,因为Will显得惊慌无措。

  Will终于还是找到一条长凳坐了下来。

  二十分钟之后,“超敏感体验”结束。

  路灯亮了起来。沥青路面出现霓虹斑斓的影子,便利店门口仍然很热闹。

  他用手抹了把脸才发现眼镜被摔丢了。

  他没有把手拿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很拖沓,他也不想看见其他人和光、汽车、小孩的彩色毛线帽子。

  他心里终于有了不舒服的感觉,那像是被石头压着的井口边缘溢出了水。

  他终于有了难受、自惋、孤单、悲伤和恐惧感。

  这些感觉好像是陌生的,又像是来自于心灵深处,无法被忽略。如果有可能的话,Will希望自己的心情是平静的,哪怕压抑只要平静不受干扰,他总是能生活下去。

  他有压抑情绪的习惯,可现在他不能再无视自己,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提醒他:病毒在吞噬你。

  他想起自己前几天跑去找了Hannibal。

  他没有把病情说得太清楚,忽略总是能起到对自己和他人的欺骗作用。可他仍然很后悔做了这件事:去找他。

  Hannibal那晚给他做了一些吃的,早上他们喝了牛奶,然后他开车送他到大楼上班……

  他们的联系本来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关系是建立在工作基础上的。

  而那种莫名的引力,他认为是Hannibal制造的引力,仍对他们两个人起着很强的作用,这是件可怕的事情。

  他的灵魂在向Hannibal靠拢,当他虚弱和没有防备的时候,他自己允许自己在Hannibal那获得食物和安慰。

  他想得到这些其实只是因为他肚子饿,还有他难过了。

  可这并不能被主观允许。

  他想了想,其实自己做的也没有多么过分,不是吗?如果他面对的是他的挚友、孩子或者妻子,他一定不忍心把生病的事告诉他们,至少还向Hannibal透露了一点……

  不,他告诉他,只是因为他无法独自面对这件事,他以为Hannibal有能力治疗他……

  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比一个人要好得多。

  不,Hannibal只是毒品而已,他最后会把他肢解。

  他们有独一无二的联系,他们有感情。

  不,他们没有关系,缘分早就结束了。

  Will矛盾地思索着,陷入了挣扎,可他又发现自己并不会挣扎,他没有力气去跟自己作对。

  他就这样矛盾了一个小时,然后觉得累了。

  其实他已想到过他们之间的本质,只是不愿意承认。他一直不能撇弃发生过的事情……

  发生过的事。他喜欢的女孩儿的死,这是最重要的。她爱他和Hannibal,而Hannibal夺去了她的生命。

  Will的眼睛红了。

  他感到惭愧,矛盾的感情在碾压他的心脏。

  他悲伤了一会儿,又去想:要是当时他们走了呢?

  想到这个,他的心脏挣扎了一下,但很快被勒得更紧。

  要是那样,他们就在一起了吧?

  可是他们没走,走了的Will在另一个平行世界,他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

  要是走了,他们可能去了加拿大,那地方雪多,冬季长久,他们就在森林旁建造一所石头房子……

  他一直杜绝用悲或喜来表达任何一个故事的结局,包括自己的,而现在他意识到,如果非要表达他自己的结局,那么这就是一出悲剧。

  拨开一切深奥的名词与形容词,本质是要用最简单的语言来阐述他们的联系,答案就在他心里。

  他爱Hannibal,过去。

  现在也一样的。

  未来呢?

  没未来了。

  时间达不到未来,他也达不到。

  他站起身,沿着夜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