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五章 厄倪俄

  她一只手紧紧抓住藏在腿上的双齿蜗牛叉,另一只手放在残存的腿上。她迫使自己估量形势,分析周围的环境。房间昏暗,只有壁龛中的几根白色细长蜡烛将房间点亮。厚重的柞蚕丝窗帘将一对窗户遮挡住了,但贝德莉亚怀疑那之外的天空和房间一样黑。所以,她一定是昏迷了一整天,或是差不多那么久。她感到皮肤上蕾丝的刺痒,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穿的是一件华丽的钴蓝色礼服,她可以完美地想象出汉尼拔为她挑选衣服的样子。她想象着他的手是如何的放在她的身上,温柔而迅速地,将她的衣服脱下而又换上。他是多么喜欢打扮他的玩具们啊。这件礼服很是清凉,领口被剪裁得很低,几乎到了她的肚脐,但她裸露的皮肤所接触到的芳香的空气却是温热的。事实上,那股热量来源于餐桌中央那块冒着热气的烤肉——这肉太长了,不像是牛肉、猪肉或是羊肉。玫瑰和熏肉的香味在空中飘荡,既令人食欲满满又同时令人作呕。

  餐桌上准备了三个人的餐具,除了被成排的叶子包裹着的烤肉之外,还堆满了水果和鲜花。在她的座位旁边放着一盘大蒜烤蜗牛,蜗牛肉还在壳里。她认为这大概就是汉尼拔最仁慈的举动了,允许她拥有除了吃自己的肢体外的其他选择。她可以边看着他们吃她,同时吃点别的什么。

  思考,当她发觉恐慌重新开始在她体内翻腾时,她这样命令自己。他们或多或少算是使她动弹不得了。她将无法从房间——从这张桌子——更别说从房子,或是公寓,或者任何他们将她囚禁的地方逃出。靠她自己逃跑是不可能的了,电话求救是唯一的出路。不过,这个计划也不太可能实现。即使她能成功的接触到电话,但汉尼拔几乎不可能拥有像固定电话这样方便的东西。她也许可以试着去偷他们的手机——如果他们有手机可以偷的话。

  如果她不能逃跑,也不能呼救,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战斗。她永远不会在一场公平的打斗中获胜,而他们也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目前情况对他们十分有利,这时候尝试战斗似乎只像是自杀。寻求一死也许比等着看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更好,她想。他们要花多久才能把我吃完?他们会让我每次都保持清醒吗,让我看着他们把我切成两半吗?她宁愿搏一搏也不愿在缓慢的死亡中苟且。她至少可以拖着他们中的一个和她一起死去。这并不理想,但就复仇而言,这是个好主意,既然他们终于实现了统一,那就永远的分开他们。一想到那个幸存下来的将会感到多么痛苦,她的嘴唇不禁微微上扬。

  不过,他们也有可能已经从她身上拿走了所有想要的了。他们也许打算吃完饭、打扫干净盘子之后,将她放走。如果这时她发动攻击,她将冒着生命危险。但如果她不这样做,她又将面临着被肢解和生吞活剥的风险。这并不是一组很好的选项。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脑内的黑暗空间中回荡:你将自己陷入了一个怎样的境地,贝德莉亚?

  正当她权衡着自己的生存几率时,餐厅的门打开了,威尔走了进来,汉尼拔紧随其后。汉尼拔的穿着一如既往地无可挑剔。身着的蓝色西装,与她的礼服相得益彰,而他折叠着的口袋方巾则不出所料地色彩出挑。她记起他们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她曾看着他纤长的双手灵巧地折叠着布料,动作快得眼睛都无法跟上。威尔穿着黑色的西服,简直该死地像死神一样。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同时微笑和皱眉。贝德莉亚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汉尼拔走到了桌子的最前面,威尔跟在后面,在右侧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他们的表情完全不同;汉尼拔看起来有一丝善意的愉悦,又带着一丝骄傲的神情,无疑是因为他所准备的这场奢华的盛宴。他几乎像是在准备主持一场晚宴了,头发梳理地如此整齐、表现得如此冷静,她简直无法相信他就是那个跪在她身上、扯掉她的腿的男人。而威尔,在贝德莉亚看来,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精神错乱了。他比以前更加整洁、穿着也更有品位了,但是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充满野性。他坐了下来,恨恨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坚定地将眼神转向桌子中央那热腾腾的烤肉。

  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终于,汉尼拔对她说道:“你感觉如何,贝德莉亚?”

  这是个术后的例行询问,但她知道他是出于好奇心问的。她深呼吸,用一根手指描摹着她藏起来的叉子的叉齿。“麻木感,”她回答道,“和对于失去这种麻木感的害怕。”

  “有感觉到疼痛吗?”他问道,多么认真的一位医生啊。但她没有回答,于是他补充道:“我自作主张的用了止痛剂。你愿意告诉我这是否够用吗?”

  她依旧保持着沉默。倒不是因为她无话可说,而是因为她希望看到她的沉默会产生什么影响。信息是她唯一的通货,唯一的武器。如果她能活得足够久,她就能成功地活着出去;之前这一招奏过效。不过,她想,这一次在我逃脱之前,我将失去多少?这次逃不掉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意识到了这点,但她的斗志依然昂扬。有一种方法可以改变这种情况,虽不能创造优势,但至少能改善她的不利程度。

  汉尼拔走向烤肉,准备将其切块。“我想,对于人类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更令人痛苦的了。”他说道,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瞥了一眼威尔。随后,他的注意力又一次地回到了那对于美食享受的愉悦上。“没有什么能比一顿美餐更能驱走忧郁了。”

  “你把我做成什么了,汉尼拔?”她挑衅地抬起眉毛。他笑了。

  “传统的卡卢阿式烤肉。[2]”他说。“周围摆放着热带水果,包裹在朱蕉叶之中,在煤块上煨熟。为了向你表示敬意,我在这之中加入了一些特别的东西。看,这里。”他指着那一长条似乎是手工凿制的冰块说道。她现在可以看到,烤肉和这条蜿蜒的冰块一同放在底层的余烬上,正在桌子上慢慢地炙烧着肉。“科奇土斯湖[3],但丁的冰湖,在火焰之中为你而造。”

  “在这里,在这地狱的中央。”她叹了口气。“真是太合适了。”

  威尔发出了一声也许是嗤笑的声音。汉尼拔无视了她,开始切着烤肉。“能够重新回到一个配置齐全的厨房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他告诉她。“我的监禁期间最难熬的一件事,必然是再也无法拥有为自己烹饪和喂食的自由了。你几乎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对于吃进身体里的东西是多么谨慎。你收到我的卡片了吗?”

  她颤抖着,想起了在她生日那天被送来的,最后一张烤鹅肝的菜谱。“收到了。”她呼吸着。

  “你有没有考虑过尝试其中的一种菜谱?”他拿起她的盘子,在此刻靠近了她的身体。她的思绪挣扎着。我应该——这是一个好时机吗——她的手在餐巾下紧紧地抓着叉子。她只有一次机会。

  汉尼拔离开了她,回到了餐桌旁,这样他就可以为她准备餐盘了。当他回来的时候,我应该——我敢——我会抓住这次机会还是等待呢?她看着他,将她摆放在盘子里,轻松地挑选着那些看起来最适合摆盘的果蔬花卉。

  “恐怕我的烹饪能力无法与你相匹敌,”贝德莉亚略带歇斯底里地回答道,“并且当然,当我知道这是你想要将我变成的一道美食时,这更让人难以享受一顿美餐了。”

  汉尼拔微笑着,显然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她总是擅长取悦他。这不是她试图去做的事,至少一开始不是。然而,她不得不承认,当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时,她发觉他的愉悦——他的痴迷——非常令她满足。她现在也这样认为。她不止一次地想要知道,究竟是他的什么激发了她的这种热爱。我很高兴能引出那个微笑,即使将要死在他的手中,即使我的心脏在狂跳,我的胃在翻搅。她知道这不只是一个生存策略。

  也许,当他准备好她的餐盘,向她走来时,她想,是因为他的认可不易得到。他对所有人都很感兴趣——剖析他们,发现他们的秘密,挖出他们的心脏,以某种污秽的东西取而代之——但他总是保留着他的赞许。如果赞许是一个恰当的词——他的钟爱,也许。当他看到自己拥有的东西并且很高兴能拥有的时候,他眼中的那份光芒。

  他将盘子放在她面前,在她抬头时俯下身子,双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深呼吸,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喘息,而是对着他没有表情的严肃脸庞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叉齿戳进了她的手掌。她做不到。她永远都无法做到。他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她的想法。

  然后他走开了,回到桌子的那一端,准备威尔的餐盘,然后再准备他自己的。机会错失了。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在她面前,芳香的蒸汽从盘子里蒸腾而上。她感到一阵反胃,因自己被煮熟的肉的香气而想要呕吐。她坚决不看向她面前盘子上的那部分身体。

  “能够再次在一个像样的厨房做饭真是一种享受。”汉尼拔重申道。他举起酒杯,依然站在桌子的首端。“敬贝德莉亚,感谢她让我三年来做的第一顿正餐如此的有意义。”

  威尔举起了酒杯,讥讽地看了一眼贝德莉亚。她发现她的酒杯里只有水。这简直雪上添霜。

  “我想要一杯红酒,”她说道。“谢谢。”

  “恐怕那样做并不明智。”汉尼拔回道。

  “酒精会与止痛药发生不良反应。”威尔嘲讽地补充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而痛苦。她看着他用叉子戳起她腿上的一片肉,将她举到嘴边。她的心跳砰砰直跳。她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肉体滑过他的嘴唇,进入他黑暗的口腔,看着他咀嚼、吞咽、微笑着。

  “美味。”

  汉尼拔笑了,看起来毫无收敛地自鸣得意,在那一瞬间沉浸在了自我陶醉之中。她看着他吃下她,双眼紧闭,细细品味。“我同意。就好像我过去三年经历的所有对感官刺激的渴望都转化成了这道菜。”

  威尔又吃了一口,同时在嘴里放了一颗树莓。“你真得自己尝尝,贝德莉亚。”他说道,抿了一口红酒。

  她决定了。

  “我非常乐意来一杯红酒。”她说,声音提高了。她没有必要迫使自己破音;她只是不再想要阻止了。让他们听到我的歇斯底里和恐惧吧。

  汉尼拔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威尔。终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纵容。“哦,好吧。”他让步道。“但只能喝一点点。”

  威尔站了起来,拿着瓶子走到她身前为她倒酒。很好。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声音响亮,却突然间慢到可以在两次心跳间呼吸。等等,她想,要一击制敌。

  当他离她足够近,正微微俯身倒酒时,她行动了。她的手猛地伸出来,瞄准颈静脉,叉子一下子插进了肉里,一股热血喷涌而出。

  ******

  威尔看见她的手向他袭来,一转身,酒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玻璃碎了一地,溅起一片红色的水花。他感觉到细细的叉齿插入了斜方肌,引起一阵剧烈的疼痛。这使他得以集中精神,将他从短暂陷入的梦境中拽了出来。他将叉子从肩膀中拔出来,痛的呲牙咧嘴,用手按住伤口。伤口不深,她没有触及任何重要部位。

  “这倒是很特别,贝德莉亚。”他开始说道,转身面对着她,却在看到汉尼拔坚定地从桌边走来时停下了话。他的步伐从容不迫,却也势不可挡。威尔看到贝德莉亚因为恐惧而睁大了蓝色的眼睛,然后他看到汉尼拔的拇指直直地插进了那双眼睛之中,刺穿了晶状体,死死地按进去,直到鲜血和玻璃质的体液像眼泪一样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又一次的大声哀号着,声音尖利,充满了恐惧,但汉尼拔用双手捧住她的头骨,拇指插入眼窝,将她的头几乎扭转了整整180度。

  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威尔能感到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甚至没能注意到他看到了什么就结束了。汉尼拔从那黑洞洞的凹窝中抽出手指,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咯吱声,放开贝德莉亚的脑袋,任由它砰的一声撞在她的盘子上。威尔睁大眼睛看着他,举起一只血淋淋的拇指吮吸着。他回望着威尔,眼神郁炽,威尔感觉空气似乎被堵在了肺里,发觉自己再次陷入厌恶与欲望之间,身体无力移开自己的视线。

  汉尼拔捡起贝德莉亚掉在地上的餐巾,用它清洁着他没有舔干净的拇指。威尔有些困难地吞咽着,努力克制着内心释放出的不适和兴奋。他能比一分钟前更加强烈的感受到从桌子上散发出的热量。汉尼拔用他那冷血动物一般的方式闭上眼睛,他的舌头从皮肤上撷取最后一丝的鲜血和胶状物,拇指短暂地停留在了那根弯曲的犬齿的尖端上。

  “天哪,汉尼拔。”威尔终于呼吸着,声音颤抖。“我不觉得那完全必要。”

  “她想要你的命。”汉尼拔答道,回到座位上,用酒漱了漱口。

  “但没造成多大伤害。”威尔嘲笑道。“我们本可以轻易地控制住她的。”

  “也许吧,”汉尼拔应道,“也许是我反应过度了。”他夸张的叹着气,装作后悔的样子,然后拿起了刀叉。

  他对此表现得如此淡然,威尔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我很抱歉,”他真诚的说道,“我没想让你杀了她的。”

  “我一直想杀掉她,”汉尼拔说道,咬了一口嘴边的食物,“总要杀了她的。”

  “没错,但是,你喜欢她,我猜。”威尔摸索着如何用恰当的词汇表达他的震惊与懊悔。“我不是在要求你为我杀了她。”

  汉尼拔吞咽着,双眼盯着威尔,而威尔却盯着汉尼拔的喉咙,看着哪里运动着的肌肉,脉搏轻轻地跳动着,“你不需要这么做。”他最后说道。“坐下,威尔。把晚饭吃完。”

  威尔拖着脚步回到了座位上,瞥了一眼贝德莉亚的尸体,她的头垂在了盘子上,脸朝下埋在自己的煮熟的肉里。他并没有杀死她,但看着汉尼拔杀人的过程令他感到兴奋,这种兴奋感和他自己杀人的过程既相似又不同。他的心跳加速,血管里充满了血液。壁龛里和桌子上闪烁的烛焰似乎更亮了,而周围的阴影则更暗了。威尔舔着嘴唇,品尝着贝德莉亚的尸体。很快,他感觉到此情此景的恐怖感变得逐渐温和,黑暗处逐渐明亮。他渴望着,在那一瞬间,渴望着汉尼拔埋在他头发里的手指猛拽着他,渴望他的接近和自己承受不住的样子。威尔想要自己分崩离析,想要被允许像杀死克拉克·英格拉姆之后那样陷入短暂的紧张症,但汉尼拔没有允许。威尔感觉自己正被微妙地告知要振作起来。

  他喝了很长时间的酒以使自己平静下来,随后才拿起叉子继续吃饭。当他开始吃的时候,他发现肉比之前要更加美味了。

  ******

  晚餐结束,所有的残羹剩饭——还有尸体——都被打扫好之后,威尔坐在书房的壁炉旁嘬饮着威士忌,回想着这漫长的一天。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漫长的一天又一夜。自从他们一天前离开码头之后,就一直没睡过觉,但他依然感觉神智清醒,思维敏捷。他和汉尼拔有变成夜行动物的危险。窗外,太阳低低地挂在东方,光线透过粗糙的烟灰色窗帘间的缝隙照进书房。他们架着如同一个醉鬼的贝德莉亚、离开码头后的这段时间就像好几万年那样漫长。现在,她的身体零落在各处,在冰箱、冷冻柜和肚子之间不均地分布着。

  这个想法让他皱起了眉头。当然,他一直都知道当他向汉尼拔提出请求的时候是在拿她的生命冒险。倒不是说他为她的死亡感到难过;她一直以来都能巧妙地周旋在这游戏之中,总是权衡着当前的收益和未来的成本,知道她终有一天要付清债务,将她欠下的几磅肉偿还出来。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打算让她今天死去,而只是想要她献出一些肉体以证明汉尼拔的风险。也许他们应该让她明白这一点;那样她将能表现得更理智一点。

  “关于贝德莉亚的事我很遗憾。”他对汉尼拔说。汉尼拔坐在低矮的炉火旁,手里拿着一杯酒,闪烁的火光照亮出他难以捉摸的脸庞。

  “我不遗憾,”汉尼拔说道,“你也不需要感到遗憾。”

  “但我不是要你一定要杀掉她。”威尔重申。

  “也许你确实没有要求我,”汉尼拔回道,声音一如既往的神秘莫测,“但我不相信你真的对这种情况感到后悔,你也不该感到后悔。”

  威尔皱眉。“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为我做些什么,”他说道,“作为一个你虔诚奉献的标志。但我没想要向你要求这么多。我知道她是你的……呃,你们一直很友好。”把任何人称作汉尼拔的朋友都太过奇怪了。贝德莉亚对汉尼拔意味着很多,他确信,但朋友似乎不是一个对的说法。威尔又一次皱起了眉头,想起她说过的话。我当然很惊讶最终能和你们两个一起上床……至少,我很惊讶你在这里。

  “我们是很友好,”汉尼拔同意道,“在一定程度上。不过,我并不哀悼她的死亡。我们的关系,以及任何对友谊的标榜,早已走到了尽头。”他对着威尔突然一笑。“对我来说,她的离去并不比你失去贝弗利更悲惨。”

  愤怒如洪水般涌上心头,他还没来得及思考,没来得及意识到汉尼拔说的这番话显然是出于他自己的邪恶的理由、那种与他作对的乐趣,为了引诱威尔如此回应,就说话了。“我在乎,”他怒斥道,“我依然在乎。”

  “可你早就原谅我了。”

  他能感到愤怒在他的太阳穴里猛烈地冲击着。他身体里蔓延流淌着的罪恶感认同了这项控诉。尽管如此,“她是我的朋友。”威尔坚持道,“唯一愿意考虑我对你的指控的人。”但他开始担心他只是在和自己说话了。

  “然而,如果你考虑过我对你施加的那些残忍,”汉尼拔说道,“我承认,确实有很多——如果我没有提醒你的话,我杀害贝弗利的事情根本不会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威尔脸上错愕的表情。“事实是,你不是真的在乎。就像我不是真的在乎贝德莉亚死了一样。”

  “这不是真的。”威尔坚持着,感到一股熟悉的暴力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画面:正如汉尼拔先前对贝德莉亚做的那样,他用拇指戳进了汉尼拔的眼睛。他想象着这将会有怎样的触感,指甲下的血液如何的怦张着,那些温热的胶状物如何的涌到指甲表皮和指关节周围。这个想法让他平静了下来。“我在乎。”

  “不足以让你做出任何事。”汉尼拔回答道,令人愤怒地平静,但只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愤怒。“即使是现在这样,也不足以将你从这种伙伴关系中脱离出去,或是从我提供给你的事物中脱离出去。”

  “你要给我什么?”威尔听到自己的声音,因愤怒和怀疑而有些气喘吁吁,还有一种他不愿发掘的突然的渴望。

  “极致的愉悦。”汉尼拔的声音低沉而又柔和,威尔在他迷失在那双炽热的红色眼睛中、像圣人一样活活烧死在火刑柱上之前,低下了头看着地板。“自我决定。堕落的自由,威尔,还有自由选择堕落的能力。我将给你我自己,而这是你唯一在乎的东西。”

  威尔挑起一边眉毛。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当诸神争斗时,”汉尼拔说,起初威尔以为他要转移话题,“他们将所爱的世人毁灭以作为对彼此的威慑。他们像移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移动着他们的所爱,慈爱而谨慎地,却总是做好牺牲的准备。你在乎贝弗利、阿拉娜、杰克、甚至阿比盖尔——甚至你的妻子,威尔——但他们对你来说并不重要。贝弗利对你来说像是棋盘上的骑士,你将她送到了我的路上,完全清楚她可能会遭遇的后果。他们对你来说从来都不重要,威尔。他们怎么可能重要呢?他们只是凡人。”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认清你了。”汉尼拔说道,威尔死死地看着汉尼拔的双手如此平静地放在那天鹅绒的扶手上,而手上映着的光影让它们看起来没那么平静了。“不朽之人对彼此永不陌生。我并不为失去贝德莉亚而感到遗憾。如果我失去的是你,我才应该感到遗憾。我是唯一能够爱你的人,威尔,而你是我唯一能够爱的人。”

  也就是说,反过来,你是我唯一能够爱的人。威尔颤抖着。这次谈话对于他那生硬而脆弱的神经来说太过激烈了,那些神经在日复一日的高度刺激下高歌、刺痛着。他的眼睑颤动着。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汉尼拔痛苦地意识到威尔对此时此刻的谈话没有任何贡献,他在自己的想法中深陷其身,与他愤怒的罪恶感作斗争。“也许我们该睡觉了。” 于是汉尼拔说道。“客床大概需要更换一下,你才能待的舒适。”威尔又一次的颤抖着,想象着睡在他们前一天晚上做手术的染血床单上。“这里的沙发很舒适,长度也足够容纳你。”

  威尔皱着眉头。这是他们离开船后他一直害怕的时刻,在船上他还可以很容易地一直盯守着汉尼拔,又不会显得过于明显。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的妄想症没有引起汉尼拔的注意,所以他认为这并不重要,除了现在,如果他想继续持续关注着这个人,他就必须大声承认他的意图。

  他以为,在贝德莉亚的这件事之后,他应该更加能够相信别人了。但是一想到在任何他睁开眼看不到汉尼拔的地方睡觉,他就会感到一阵焦虑。这并不完全是因为不信任。不仅仅是因为他担心汉尼拔会离开,尽管这种恐惧存在,在他脑海里像钟声一样回荡;更多是一种一如既往的恐惧,来自于他在三年的孤立后重新团聚所带来的解脱感。汉尼拔才是那个孤立的人,威尔想着,但那些界限又变得模糊了。我们都是孤独的,没有彼此的话。

  “当然,很欢迎你和我同床共枕。”汉尼拔说道,听起来很是愉悦,并且毫无疑问从威尔脸上泛起的红晕中获得了巨大的乐趣,那种困惑而又忧虑的表情一定在他的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或者你也可以睡在卧室的躺椅或扶手椅上。”他仁慈地补充道。这是他唯一一次表现出仁慈,威尔想着,尽管这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仁慈。这可能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操纵,并且意在伪装成仁慈的样子。

  不管怎样,威尔接受了分享卧室而不是实际的床的提议。“那真是,呃,太好了。”他说道,汉尼拔笑了。

  主卧大得出奇。那里有一个大得足以容下几个孩子的壁炉;威尔甚至可以将自己装进去,他想,如果他蹲下身体的话。如果现在没有一团低低的燃烧着的火焰的话。空气十分温暖,威尔将自己的西服外套脱掉——然后在汉尼拔脱掉了不止外套的时候决然地看向了火焰。当他用余光看到对方在被单下的模糊身影时,他回过头来继续审视着这间房间。

  床尾处有一张躺椅,可能还不错。这张床巨宽无比——实在是宽得可笑,以至于威尔绝不会同意睡在上面——而那张躺椅也差不多那么宽。他可能没法完全将他的身体伸展开来,但如果他稍微侧躺着蜷起身子,他将能很舒服的躺在上面。但他不能让自己睡在汉尼拔那张——巨大的——床的床脚处。他的脑海中快速地闪回出一张放在床脚的狗床。在那间原本属于他的房间里,如果他几年前同意和汉尼拔一起离开的话。

  另一个选择是火炉旁的扶手椅。这可能也还不错。威尔把椅子拖得离火焰越远越好。他将椅子放在了一个能够将双腿在身前舒展开来、并且能够看到汉尼拔的位置上。汉尼拔看起来格外舒适且放松,远比威尔舒服得多。他目不转睛的回看着威尔,眼神近乎沾沾自喜。威尔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将视线从那个凝视上移开。

  威尔解开衬衫上面的两个扣子,清楚地意识到,边做着这个动作边盯着汉尼拔的眼睛看,一定看起来很诱惑,但他没法再完全确定自己是赞成还是反对这个想法。他坐到扶手椅上,双腿在前面伸展开来。这不是最舒服的睡姿,但威尔突然发现他筋疲力尽了。

  他一直将汉尼拔保持在视线范围之内,直到最后闭上眼睛,他才与那栗色的目光断开联系。

  ******

  在卡座上方墙上挂着的“库尔斯”霓虹灯闪烁不定,在下方那三张略带醉意的脸上投射出蓝白色的光芒。

  “我听说他是苏联人体实验的产物。他们给这个孩子注射了蛇的DNA,还一直折磨他直到他失去理智。”

  “不对,我听说他是CIA的前任特工,服务于MK-ULTRA项目[4]。”

  “先生们,你们都搞错对象了。他是某个东欧的皇室成员。”

  “如果他真是皇室,那为什么他还要去杀那些蠢货呢?”

  “而且如果他真是东欧人,那他在美国做什么?”

  “不得不从那边的警察溜走呗,不是吗?”

  “唔,我听说的是,他小时候在亚马逊走丢了,因为他和他的父母正在度假,他们的飞机坠毁了,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我听说,他是被一个食人部落养大的,这个部落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白人,然后他们教给他他们的方法。”

  “那他怎么会说英语?”

  “很明显,他获救了,但那时他就已经开始喜欢上人类的味道了。”

  “我听说,他至少杀死了二十多个人,比FBI知道的还要多。主要是流浪汉,我听说。还有这个——杀死他们之后,他将他们做成汤,然后再供应给施食处。”

  “简直一派胡言。”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他死了。”

  “没错,但只有当我看到尸体我才会相信。在那之前他只是失踪而已,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舒服。我希望自己能喝上一杯,然后步行回家,而不必过多地回头张望。”

  “你真的认为他会在附近逗留吗,如果他真的活着的话?”

  “过去几个晚上,我看到过这个家伙在码头附近徘徊。又高又大,就像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样,总是戴着他的兜帽,总是在那下面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

  “可能只是某个流浪汉。”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那天晚上,我在从酒吧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他的脸。你知道的,上周二,我赢了诺姆三次台球的那天。”

  “你上次作弊了。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你推了那个八号球。”

  “是啊,无所谓了,你反正欠我五十块钱。不管怎样,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之后我就走回家了,对吧?经过码头。然后我看到这个家伙,在附近鬼鬼祟祟了好几天,我以为他是什么可怜的笨蛋,在附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睡觉。但当他从路灯下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兜帽下的脸,那就是他。”

  “不可能吧。”

  “不我发誓——他看起来就像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样。”

  “你喝大了。”

  “你一直都不怎么清醒。”

  “如果你们想要证据,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他大概还在四处游荡,寻找着下一个受害者。”

  “呃,你认真的吗?你想让我们去找切萨皮克开膛手?”

  “你害怕了吗?你看到过找到这家伙的奖金了吗?”

  “你终于可以还清那些赌债了!”

  “嘿,去你的,诺姆。你们到底想不想去找他?”

  “唔,我可不是胆小鬼。”

  “我要去,但只是为了看你丢脸,当我们发现这个把你吓得屁滚尿流的家伙其实是个可怜的流浪汉的时候。”

  码头旁很安静,除了偶尔有轻柔的水浪拍打在停泊在码头的船体上。这三个人醉醺醺的,大吵大嚷,让人心烦。一个人停下来在木板路上撒尿,同时夸张地呼出一口气。另一个人推了他一把,结果他朝着栏杆跌了下去,不得不用手抓住什么东西,以免自己摔倒。他咒骂着,在原地打转。

  而第三个人正在喊叫,指着一个掩盖在深色斗篷下的高个身影。这身影向他们走近着,没有理会他们对它停下来并现出真容的要求。相反,它稳步前进,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这三个朋友站在那里,僵在原地。

  然后其中一个男人冲了过去,拉近了他们与那个身影之间的距离,拳头向后拉。另外两个人一看到他们的朋友冲进了危险之中,便大胆了许多,赶紧过去帮忙。他们的拳头如雨般落下,几分钟内就结束了。那个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鲜血从身下渗出,在街灯的照射下显得又黑又稠,在那奇形怪状的扁平兜帽旁汇聚成一汪血水。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

  当他醒来时,他能辨认出现在还是晚上。房间比之前更暗了,火焰如今只剩下了余烬,他扭动脖子,感到一阵疼痛,这是直着身子睡觉的结果。这把椅子很舒服,足够打个瞌睡,但总归不是一张好床。

  威尔让他的眼睛适应着昏暗的灯光。汉尼拔在被单下一动不动。威尔几乎辨认不出他的脸。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呼吸在睡眠中变得缓慢。如果他真的睡着了的话。他可能是装的。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觉得有趣,只是想看看如果我醒来后会做什么。他可能根本不需要睡觉。他可能只会在记忆宫殿里睡觉,作为一种持续的冥想。威尔感觉他的想法快要失常了,知道他正处于多疑偏执的状态之中。他已经和这个人跑了,迟早他也得决定信任他。毕竟,他不是已经指出了他信任的价码并得到了回报吗?

  他伸开双腿,向下俯身抓向脚趾,听到脊椎和膝盖同时地发出爆裂声。他叹了口气,用手在脸上摩挲着。在火全都燃尽之后,现在房间里更冷了一些,威尔发现,自从从脑炎中恢复过来之后,他更容易在冷汗中醒来,而不是冒着热汗,尤其是当他在书桌前或是在沙发上看书时睡着的时候。

  他反思自己没有和汉尼拔同床是多么的愚蠢。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会要么和别人共用一张床,要么就拿些毯子在书房的沙发上睡觉。要么就不拒绝,要拒绝就拒绝的彻底。

  只有威尔会有可能发现自己自己被夹在中间,无法做出决定。他以为他已经做出了所有的艰难决定,他以为他已经决定了自己想要什么,当他爬上偷来的警车里血淋淋的副驾驶座,看向那双洞察的血红的眼睛,当他告诉红龙如何找到他们,当他最后一次对杰克·克劳福德撒谎——更不用提他在悬崖边上做出的决定,当他像汉尼拔的影子一样行动,或者汉尼拔是他的影子,或者他们是被两个光源照亮的一个物体的双重影子。他怎么能够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仍然犹豫不决,对威尔来说,这是个未解之谜。

  他认为,是因为他还没有下定决心。无论他对汉尼拔说了什么,无论他(再一次)用什么样的激烈言辞拒绝他,他都再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感受了。他既想要亲近,又想要保持距离。如果他们之间有一张防弹玻璃的话,生活会变得容易一些。如此他便可以靠在上面而不会破裂,如此那种被吞噬的感觉将会得到抑制。

  他看起来并没有被拒绝,当威尔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他觉得他是多么的“爱无能”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他并没有感觉被拒绝。因为确实,这不像是拒绝的样子。现在威尔还不能完全确定他在做些什么,但这肯定传递了一些复杂的信号。他只知道他需要这个——比需要一个计划或是确定性更为需要和汉尼拔在一起。只要他还有这个,在他余生的每一天,即使他不知道醒来或睡着时身处何方,他也总会没事的。

  “你以为爱是什么?”汉尼拔曾如此问他,而他没有回答。现在,威尔迫使自己考虑这个问题。他没有很多使用这个词地经验。他认为确实曾有一些人让他感到依恋和安慰,一些让他想要保护的人——阿拉娜,贝弗利。阿比盖尔。一些他想要取悦的人,比如杰克。当然还有莫莉和沃特。他与他们建立起了一个充满欢笑、温柔和亲密的生活。那,当然,一定是爱。然而,离开他们又是多么的容易,他想。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真的想到过他们,从没有过。即使是现在,他仍然认为他想到他们只是为了评估他对汉尼拔的感情。

  抛弃我的妻儿比我发现要离开他更加容易。过去三年里的每一天,我难道没有感觉到那条连接着我们的隐形的线的牵引吗,就像我肋骨后的一个钩子,充满着扯断并挖空我的威胁?我以为的爱是什么?

  他不知道。

  威尔站了起来,向上伸展着胳膊,紧握着手指。虽然他的身体僵硬,但他仍然感到了一种兴奋。他知道,这不会让他睡不着觉的——在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能阻止他睡觉——但它可能会渗进他的梦中,让那些梦变得更加快速,更加明亮。他迫使自己移动身体时停止思考,这样他将想不到除了移动之外的任何事。他看到自己的手拉开了被褥。床是如此之大,他甚至以为他们可能实际上躺的比在船上的时候还要远。或者也许不是,当他决定躺进那张床的时候,他突然被那种亲密无间弄得不知所措,被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事实弄得不知所措。睡在一起,他的大脑无益地想着。

  威尔用胳膊肘支撑着自己,在黑暗中端详着汉尼拔的睡颜。或者说伪·睡颜。威尔觉得这并不重要了。

  即使是这么接近,他也不能够在即将入眠之前背对着汉尼拔。于是他侧身躺着,看着黑暗中汉尼拔那安好而平静的脸庞,缓慢地眨着眼进入了梦乡。

  [1] 厄倪俄(Enyos)希腊神话中象征战争的残忍的女神,经常作为阿瑞斯的陪伴出现,被认为是阿瑞斯的孪生姐妹或者妻子。

  [2] 卡卢阿(Kalua)是一种传统的夏威夷烹饪方法,非常类似叫花鸡的做法。

  [3] 即但丁《神曲》中的第九层地狱。

  [4] 美国作家斯奇瓦兹在《绝密武器》一书中披露,MK Ultra计划是美国中情局一个跨时20多年的绝密计划,它是由早期的“知更鸟计划”发展而成的,MK Ultra计划最初的目的旨在训练中情局间谍,防止他们被捕后遭到前苏联克格勃的“洗脑”,到后来,中情局专家希望能通过迷幻药、催眠术甚至微波影响等方法,彻底控制另外一个人的大脑,使其沦为中情局随心所欲的间谍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