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羡澄】斗酒纵马>第22章 (二十二)

  江澄身上有伤,腿脚不便,金光瑶便差了个高高壮壮的聂家弟子来背他。且不说江澄一路是如何别扭难受,因为纵然他难受了一路,也都是白难受。

  蓝湛根本毫无踪影。

  金光瑶侧过头道:“江宗主,确实是这里?”

  江澄的视线落在昨日蓝湛指给他看的被踏扁的黄花小草上,那草已微微有衰败之相,可蓝湛的确是半点影子都不见了。

  江澄道:“确定。他身体不行,应该走不了太远,就围绕这周围开始搜吧。”

  聂明玦点头,金光瑶便下了命令派人去搜。

  这时有个聂家门生拎着三毒走来,口中道:“江宗主,你的剑。方才在不远处捡到的。”

  江澄微怔,三毒一夜未见其主,此时光芒略有黯淡,他看了一会儿,随即又迅速将它收回了剑鞘,道:“多谢。”

  除去江澄,在清河聂氏的援助下也找到了不少在浓雾中迷失方向的江家门生,有两个稍有受伤,其他的暂且可算无恙。

  他们能得以保全,主要也因为江澄灵力太强,吸引了那蛇妖的全部注意力,所以才能从巨蛇口下误打误撞的逃生。

  江澄得知这事后终于舒了一口气,不止因他们安全,而且他们的平安也预兆了一件事——

  这山中确实只有那最后一条蛇了。

  但那条蛇也略有长大,而蓝涣此时已失踪四天,蓝湛也突然不见踪影,恐怕性命堪忧。

  他回到莲花坞后,火速致信云深不知处和金鳞台,不净世则是自愿援助,四大家族一齐派了修士进入西漳山,皆是成群结队一并寻找双璧和巨蛇的踪影。

  大约七日后,蓝氏双璧被金家修士从某个犄角旮旯了翻了出来。二人被找到时形象相当凄惨,尤其是蓝涣,许是与那巨蛇一番厮斗后受伤严重,被找到时早已不省人事,再晚上几个时辰估计就能升天了。

  不过值得惊喜的是在这七天内,蓝湛不知因为什么,或许是形势所迫、兄长性命危在旦夕,种种危机之下,他竟结出了金丹。

  可惜的是在那之后,一连十几天过去,整片山林都被翻遍了,也没人找到那条巨蛇的影子,倒是一日莲花坞的门生日常巡山时,发现了两具从山谷的泉水中冲出的尸体。

  一个青年一个少年,皆是富家子弟打扮。

  二人的尸体早就被水泡的不成样子,大约死了快有一个月,只勉强从尚还能看的衣袍上猜出青年是云梦境内张员外家中的亲眷。

  事后江澄把尸体带去了张府,张员外辨认后那青年果然是他的侄子,而那个少年则与青年交好,是一个朝中官员的外甥。

  两位地位不低的公子死在了西漳山,又是朝臣的亲眷,莲花坞一时间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但这些风声最后都被张员外压了下来,渐渐销声匿迹。一桩麻烦事无他谋而自然解决,倒让江澄有些意外。

  因此江澄伤好后便亲自去了一趟张府,七成为了表达谢意,三成则是试探缘由。

  不想那张员外倒是十分耿直,直言道:“江公子问我为何这样偏帮莲花坞,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江澄没由来的心里不太舒服,口中道:“如果能帮得上忙,我会尽力。请讲。”

  张员外稍有几分难为情地笑道:“是这样……魏宗主年近三十,但依旧孑然一身,想来一人也孤苦。我有一年方二十的小女,不知魏宗主……”

  江澄一愣,像是被一道雷直接击中,轰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这人也未免太耿直了,什么不情之请,简直就是……

  张员外看他脸色,便道:“江公子也觉得我太唐突了……实不相瞒,我自己都觉得我这请求实在太可笑,但是……”

  他说到这便哽了一下,江澄问道:“但是什么?”

  张员外面上浮现几丝难堪来,道:“莲花坞不似其他仙府与世隔绝,莲湖宽广可绵延方圆几里,江公子想必也知道,莲花坞宽广,也总有附近的小孩子跑进去玩……”

  “小女曾在年幼时跑了进去,和魏宗主玩了一天,回来就嚷着要嫁给他。我那时以为这不过是小孩子胡言乱语,却不想这么多年,小女还一直记挂着。如今她已到待嫁年纪,却终日只想着魏宗主……怎么劝导都不听,我也很是头痛,就只好……”

  江澄默然。是,莲花坞从不闭门谢客,他和魏婴小时候也总能遇到些外面的小孩子跑进来玩,许是江枫眠性格谦和教导所致,江家弟子都十分好客且平易近人,也经常与那些小孩子一起玩耍。

  魏婴从小就是个四处瞎撩的本性,可谁又知道他年少时随口的几句撩拨,居然就真的有个女子因为这几句话,记挂他十几年?

  江澄几乎说不出话来,各种复杂情绪涌上心头,眼前是魏婴将他压在墙上与他亲吻的场景,却又好像有个妙龄少女身在闺中终日垂泪日渐消瘦。这罪魁祸首都是魏婴,教他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犹豫甚久,才艰难道:“我们修仙之人……命格已不在人道,与凡人注定殊途而非同路,即便魏宗主与千金喜结良缘,只怕最后也讨不得一个善终。”

  张员外哀声道:“江公子所言我又怎么会不懂?可小女压根听不进去,说什么日后的善终她才不管,若是此事不成,她现在就要不得善终了。”

  江澄面上巍然不动,手却下意识的握紧了身上衣料,抿着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叫他怎么说?

  说成亲恐怕不成,因为我就是那魏宗主的姘头?可别教人家活活笑死。

  方才他自己说:修仙之人与凡人注定殊途。可反过头来想,他和魏婴都不共处同一个世界,即便共在仙途,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来这边来得蹊跷,指不定哪日突然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所以这个魏婴好坏与否,对他如何柔情蜜意如何体贴关心,他都不敢多加回应几分。

  因为注定不能善终。

  那日魏婴抱着他,说要与他一同入江家祖坟,他当时确实被那一日日的深情蒙了心,差点就说出一句“要入的话,我们现在就去祠堂”。

  可他这句话还未出口,就想起这个祠堂中少了江厌离的牌位。

  仿佛最火热的木炭突然被浇上一盆冷水,所有异想天开都在呲的一声之中瞬间熄灭。江澄没再说话,怀揣心事入了梦,魏婴也就在他身后抱着他,不多提这件事了。

  江澄闭目几息,才缓缓开口:“张员外爱女心切。只可惜魏宗主现在失踪了,暂时还回应不了令嫒的情意。”

  他此番话说得平缓,倒是张员外大吃一惊,高声道:“失踪了?!”

  江澄心道我怎么和个外人说起这事,但话已出口,他便也面不改色道:“是,失踪近一个月了。”

  张员外顿时面露怪异神色,迟疑一会儿,微有愠色道:“江公子……你若是要代魏宗主拒绝,大可直说,不必说出这等谎言来蒙骗我。小女纵然痴心一片,但我张家尚且是名门,也不至于明知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还要死皮赖脸的纠缠于他。”

  江澄这下当真是有口难言,看他一眼道:“我好端端的骗你作甚?宗主失踪是小事吗,我也敢拿来做借口搪塞你?”

  那张员外像是还不太相信,又追问道:“那……他失踪近一个月,为何云梦境内并无半点风声?”

  江澄皱眉道:“我要找人,自然是自己找,告诉你们有什么用?你丢了儿子不也是来找我们吗?”

  张员外自知追问过多,便含歉道:“如此……是我唐突了,抱歉。”

  江澄受了他的道歉,这才想起他今天是来道谢的,如今让这帮了忙的恩人给他道歉,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也只好道:“……待他回来,令嫒的事,我会代为转达。”

  张员外立刻面露喜色道:“多谢江公子!”

  江澄点点头,眼见天色已晚,便道无事告辞。

  张员外拦他一下,脸上有些少见的难堪,问道:“对了,江公子……我还有一事想问。”

  江澄道:“你说。”

  张员外双眼稍稍一转,道:“云梦街坊有些妇人乱嚼口舌,说……说魏宗主好男色,恐有断袖之癖好,我……”

  江澄顿时神色一凛,迅速狠狠瞪他一眼,将张员外剩下的话都瞪了回去,厉声道:“你都说了是乱嚼口舌,干什么还要当真来问我?”

  他这回答看似是否定回答,可只要细细一想,便知他并非正面否认,明明可以直接说“不是”,却独独剑走偏锋,反问张员外为何要问。

  其中用意或隐情到底为何,也就不难揣测了。

  张员外闻言干笑几声,并无几分诚意,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妄加揣测,失言了。”

  江澄见他这副模样,便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得满心不悦的起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日依旧是江澄一人度过,找蛇妖、管理莲花坞,日复一日的起早贪黑。他不知该怎么去面对江厌离,在听过金光瑶说“因为魏无羡犯起疯病来敌我不分”之后,而且他也确实没有时间。

  金光瑶的话其实他将信将疑,即使有赤锋尊在一旁为他作证,也不能保证他的话中并无故意诱导魏江二人离间的意思。

  再笨的猫死了八次也会聪明一点,金光瑶上一世诡谲多变、狡诈异常。

  放眼全修仙界在武力上压他一头的人少之又少,可在观音庙,他也确实因为金光瑶那张阎王也怕的嘴挨了狠狠一剑,若非金光瑶当时一心只想携尸逃命故而并无夺他性命之心,恐怕他现在真的生死难测。

  金光瑶此人居心用意,实在让他不得不防。

  至于江厌离到底是不是因为怕魏婴发疯才不来莲花坞探望,他不确定。

  但那些魏婴打断了金光瑶的腿之类的话……他觉得是真的。

  且不说别的,就从二人话中逻辑来看,也是金光瑶更胜一筹。被走尸追赶以致从炎阳殿失足跌落摔断了腿,这理由他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但因不太重要也就并未多想。

  可魏婴究竟为什么要骗他?

  江澄两道细眉微微一蹙,直觉背后的事绝非他想的那样简单。这个江澄的死亡或许的确会让魏婴痛苦不堪,但也不至于……真的到那样丧心病狂,一人屠了岐山不说,事后还被金子轩关了半年还要断腿大闹一场。

  痛失手足的滋味他并非不知,而且在那基础之上,他还失去了阿姐,只论失去,他比这魏婴失去的只多不少。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丧心病狂到屠山寻死,更不至于心智全然混乱,要被人关着半年之久才能恢复。

  这边的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即使是魏婴亲手所杀,可也总要有一个理由。这个江澄失丹后打不过他,但总有神智清醒,阿姐尚在、家仇未报,难道就真的乖乖束手就擒、坐等丧命?

  太奇怪了。

  再结合当时小巷中那二人的话,从温家逃脱之后尚且活着,在莲花坞养了三个月反而突然暴毙……

  江澄实在猜不出自己到底是因何而死,他想仔仔细细的问魏婴,问出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他修鬼道到底修到什么程度,问他心智损伤到底多少,问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魏婴已经失踪一个月,他也在这一个月漫无线索的寻找中隐隐快要发疯。

  他真的,还能等到自己问魏婴那些问题的一天吗?

  魏婴还会回来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种不声不响的失踪最是令人难受,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偏偏心怀希望,又在希望中反复绝望,直到那人回来,或者心灰意冷的挣扎着继续寻找。

  如果魏婴真的再也不回来,他给魏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江澄手中的软毫湖笔骤然一抖,在宣纸上落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墨迹。

  “滚得远一点,最好直接离开莲花坞。”

  魏婴又对他说了什么?

  “好。我明早回来。”

  骗子!

  魏婴也好,魏无羡也好,还不都是说食言就食言,说离开就离开!

  江澄顿时怒从心起,蓦地扬手掀翻了盛墨的砚台,桌上的文书被他挥掌扫落一地。方才沈愁给他研磨好的文墨渐渐洇进纸张里去,上面的账目和记好的要事瞬间化为乌有。

  谁能想到一句话之后就是离别,每一句互相的争执恶言竟真的有朝一日会演化成再也不见。

  他胸中尚且有怒火在烧,脑中却没由来的想起他的父母。

  江枫眠与虞紫鸢在清晨进行一场和往日并无不同的争吵之后,又怎会想到下午莲花坞就会覆灭?

  如果……如果时间能够倒流。

  如果万事能够重来。

  他绝不会再对着魏婴说滚,再也不会了。

  江澄看着被他打翻的砚台和文书,片刻后突然抬起手,将脸埋在十指间,慢慢地蜷进了座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