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羡澄】斗酒纵马>第2章 (二)

  金子轩和江厌离二人在莲花坞待的时间并不长,走之前江厌离把江澄叫到屋外,拉着他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我方才听你说,你在那边,江家只剩下你一个人,心里就觉得难受得很……”

  江厌离说这话时稍稍垂着眉,手掌一下下地抚着江澄的手背,转而又抬起手,手指细长,指甲圆润无损,可见多年来日子过得自然舒心。

  她温柔地抚了抚江澄的头发,将他后脑的长发细细顺开,双目细细地端详着江澄,小心地看着他身上锋利的棱角,却也是企图找出几分过去的影子的。

  江厌离笑了笑,柔声道:“这么多年,你应该也过得很苦……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既然来了,我们一家团聚,终归也是好的。我和你姐夫都在金鳞台,阿婴就在这里。想我们了,随时就能见到,你也不要太难过。”

  江澄沉默不语,鼻尖却骤然一酸,紧抿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脑中却冒出个荒诞的想法来:可能他已经死了,这里其实是天堂,不过修着一副莲花坞的样子。

  但若是天堂是这副温柔的、美好的模样……只怕他也要忘却前尘,一心只想待在这里了。

  江厌离拉着他的手,二人的手指贴在一起,互相传递着对方的温度,江澄又是一阵恍然。

  阿姐背后的荷塘中莲影绰绰,夏光随着水波几乎晃了他的眼。江澄只希望这不要是一场梦,他已经做过太多类似的梦了。

  他这样愣了许久,终于低下头,轻声道:“我想……喝阿姐煲的汤。”

  江厌离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捏了一下江澄的鼻尖,动作温柔得仿佛江澄还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她笑道:“这有什么难?阿婴隔一段时间就找我要着喝呢,只是……没有你和他抢排骨,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我总是觉得,他心里还是放不下。”

  江澄黯然,根据江厌离所说,他太了解魏婴的感受了,只因为他当时也是一样的。孤身一人,独活十三年的感觉,又怎么可能是旁人一句轻飘飘的“感同身受”就能体会得到的。

  江厌离温柔地抚着他的头发,口中不断呢喃道:“我现在……还觉得仿佛是一场梦。你居然真的回来了,也许和之前有一些不一样,但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江厌离后来又说了些别的话,大概是叮嘱他小心行事,毕竟江澄一个死人复活,传出去还是不太好,白白落人口实。

  最后在一番商议之下,魏婴暂且给他安了一个江家门生的身份,化名江琛,放在魏婴的下属位置。他的那身宗主服饰算是不能再穿了,自己穿着玩玩倒没什么,出了门若还穿着,自然要惹不少麻烦。

  江澄看着自己身上套着的云梦江氏弟子的服装,又看到魏婴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的脸,颇有几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悲凉感。

  魏婴没给他安排其他的卧房,直接带回了自己的屋里,待江澄走到那间卧房前,倒是颇为惊奇的问道:“你换房间了?”

  这屋子算不得太大,比起他们当年睡过的那间房间大些,又比之前江枫眠的宗主屋小一点,位置安排的居中不下,竟也看不出多少特殊。

  魏婴也看了这屋子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江澄的身上,坦然答道:“嗯,住着不太舒坦,就换了。你是想睡之前那间么?那我叫人给你收拾出来,咱们今晚去那边睡?”

  江澄来不及对他口中的“不舒坦”多加几分思索,便教之后的话吸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听着魏婴无比自然地说这“咱们今晚睡”这样的话,江澄心底突然生出几分诡异的别扭感。

  昔日的魏无羡惯会沾花惹草逗小姑娘,自己和他吃穿一同也从未看出过什么,又谁曾想他一朝归来,居然一言不合就变成了断袖,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莲花坞外不远处的那棵大树下,他本有几分担忧去寻,却不想直接教那二人寡廉鲜耻的一幕辣了眼睛。

  姓魏的从树上失足掉下来,便被底下姓蓝的接了个满怀,两个男人,深情款款相视一阵,看得他头皮都麻了一层,又是惊悚又是恶心,急忙落荒而逃。

  有这一幕在先,观音庙中他二人那等豪言壮语,对比起来,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只是他总是忍不住想,这魏无羡,好端端是怎么走上那路的?

  然而往事不可追,他只不过偶尔想起,二人年少时经常脱个精光便跳进湖里去玩,互相没少摸来摸去的,便又细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他这样不适,魏婴面色却十分坦然,看着他等待回复,对比起来,倒是显得他矫揉做作了。

  江澄的脸在一瞬间红了红,轻咳一声道:“太麻烦了,就这间吧。”

  推门而入,屋内点着些气味清淡的檀香,装饰甚少,屋内斜角有一几案桌,不过看起来并不常用。中间只有一张榻,盛夏时节有竹席铺置,窗外夜风阵阵,带着水汽晕进屋里,反而不似白天暑热,带着点清凉之感。

  二人沐浴后只着薄衫,袒露着手臂,江澄期间偷摸看了魏婴好几眼,见他神色如常,并看不出似有什么不轨之心,便也而放松多了。

  魏婴很快就熄了灯,然后又回来,江澄和魏婴背对着,屋外虫鸣在丛中响起,不至于纷扰,却在此刻显得过分喧嚣了。

  他二人谁都没说话,却谁都睡不着。

  江澄睁着眼,看着木窗外四方的半片夜空、半片荷红,心里则是一阵混乱。

  阔别已久的双杰,半生殊途的手足,如今就躺在他的身后,并非冰释前嫌,而是彼此难分。

  魏婴的脊背浅浅挨着他的,他可以稍稍往前挪一些,便就能与这人直接分开,魏婴呼吸还是动作,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他也可以稍稍往后一些,紧紧地贴了他,在夏日里体会这许久不见的温度。

  他突然想起,魏无羡回来之后,他似乎是连碰也没碰过他一下的。

  在他那边,江澄看到魏无羡,总是会手足无措,又是咬牙切齿,心火灼灼,满腔愤然,又是喜怒交加。想先狠狠地抽他十几鞭,再把他带回莲花坞,拖进祠堂里狠狠地打,教他跪下认错,然后……

  然后再,陪着他。

  可惜他似乎一开始就做错了,第一回见面,便恶声恶气地要将他“剁碎了喂狗”,日后则是一步错步步错,终于推到最后,他什么也不是了。

  他的仇恨刻在最坚韧的骨里,最柔软的心上,但现在和他背对着背的魏婴,呼吸匀称,他却没办法恨他半分。

  当初在暮溪山杀了屠戮玄武的是蓝湛和魏婴不错,但他当时就明白,温家迟早会来,找的借口是谁也无所谓,不过是早晚而已。

  父母之恨他暂且可以说服自己,可是因为魏无羡,金子轩先被温宁一掌穿胸,紧接着江厌离也因救他而死,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释怀。

  他到底,恨他什么呢?

  在那漫长的十三年内,江澄觉得,自己对于魏无羡的恨,或许不是那几条命便说得清的。

  真正的凶手他早就手刃之,温宁在观音庙救他和金凌一命,便只好将往生搓平了放好。

  若非要说那执心刻骨的恨,大概只有一样。

  恨他执迷不悟。

  恨他死性不改。

  世人只道夷陵老祖修了鬼道后叛逃江家,却又有几个人知道,他与魏无羡曾不眠不休地吵架,甚至动手,一次又一次。

  二人在射日之征中火气都很盛,为着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吵起来,譬如今日的菜少放了盐,辣椒又太多,吃得江澄胃痛,也比如谁又将谁的衣服乱放,教他一通好找。

  这些小小的开端,到最后总会变成“你为什么偏就要走那歪门邪道?”

  这样的问话总是不了了之。

  细想下来,那时的魏无羡心性已有隐隐变动,只是魏无羡素来个性张扬,后来隐隐夹杂的狂妄也不觉太过突兀,再加之他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曾太过在这方面留心,直到一日突然失去,事后才觉恍然。

  后来魏无羡心性大变,他愈发嚣张猖狂,叛逃江家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说走就走,好像毫无眷恋。

  就直到金子轩死了之前,江澄也没真正恨过他。

  他只是不解,不懂,又不甘。

  穷奇道一事,好似挥剑斩了烈马的缰,又像踏出深渊悬边的脚,从此再无回首。

  但他身后躺着的这个魏婴,又是不一样的。

  没有穷奇道截杀,没有血洗不夜天。

  死去的江澄让这些显得颇为荒诞,反而圆来了一个更好的未来。

  这里的江厌离和金子轩,白天才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在这边,十三年前屠了温家满门的主力就是魏婴,这个魏婴好好做着他的魏宗主,没有去修乱七八糟的鬼道,更没有被称作夷陵老祖人人喊打。

  他在原来的江澄死后一直守着江家,其中的辛苦和辛酸不言而喻。

  他的恨意如鲠在喉无法下咽,心中却不由得泛出阵阵怅然若失。

  江澄想到此处,轻轻叹了一口气。

  金凌年幼,势单力薄,他骤然失踪,只怕给将那些个金家的老东西如虎添翼,步步紧逼,让年幼的金凌无所适从。

  好在他走之前只说出去游玩散心,或许还可以拖一阵子,让那些人不至于太快下手。

  江澄眉间微微拧起,心底一边安慰自己道多历练历练他也好,省得他出了事只知道找舅舅,但又是一阵极轻的担忧,他从未将金凌不辞而别地抛之不顾,如今乍然让他面对如狼似虎的金氏猛禽,他又当如何自处?

  他只这样想着,魏婴在身后已经听到了他的叹息声,江澄浑然不觉背后极轻地悉索声,已被一条手臂揽进怀中。

  魏婴的胸膛贴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轻轻开口。

  “你还没睡。”

  魏婴说话时的热气刚好喷在江澄的脖颈,江澄顿时被他抱得浑身一僵,随即转念一想,又迅速放松下来。

  此魏婴非彼魏婴,不要大惊小怪的。

  魏婴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把怕江澄吵醒了或者吓着了似的,虽然这屋里并没有谁睡着。江澄答得也轻:“在想事情。”

  他们这样子就像小时候,那时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江澄自小就心思敏感多思,有时候心情不好睡不着,魏婴心大,虽参不透他在想什么,但也会悄悄凑过来,然后把他抱个满怀,在他后心随便呼噜几下,便也哄他睡了。

  魏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江澄耳边道:“你是不是在想金凌?”

  江澄有些吃惊,魏婴与他虽多年情同手足,却不似双璧那样兄弟同心,很难这样准确地猜出他心中所想。

  他忍不住腹诽道:这魏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这还是魏无羡么?

  尽管吃惊,但江澄还是很快如实回答了:“嗯,那小子才当上宗主,恐怕麻烦的事儿还在后面。我一走,那些老东西怕是要作妖了。”

  魏婴搂着他,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手指则在他腰间搭了一会儿,犹豫道:“那……明天开始,我和你一起去找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想办法……送你回去。”

  江澄闻言只沉吟一阵,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后才拍了拍魏婴揽在他腰上的手,低声道:“……不急,再说吧。”

  却不想这一句简单的“再说”,突然教魏婴开心了起来,魏婴笑出声,一伸手就掰过江澄的脸,相当响亮地在他脸颊上打了个啵儿,喜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这一下简直是将江澄亲懵了,他下一刻便迅速挣扎起来,一掌便将魏婴掼开,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魏婴维持着被他抡出去的姿势,后背撞上了床沿,怔了片刻才道:“……你怎么了?”

  江澄这才想起,魏婴这动作虽亲密,却也的确不是一两次了。昔年莲花坞尚在之时,魏婴偶尔也会亲他,一边唤着“晚吟妹妹”,一边又要亲,神色颇为猥琐,教他气得杏目圆瞪,一张脸时青时红,追着魏婴便是一顿好打。

  所以他此举,反应的确有些过大了。

  江澄渐渐放松下来,伸手便把魏婴捞了回来,他刚刚那一下使力不曾手下留情,直接将魏婴几乎打下了床。此刻把人拽回来,这才生出几分遮遮掩掩的别扭,面上微红,斥道:“……没怎么。谁想你了!我是舍不得阿姐!”

  见他正常,魏婴也不甚在意自己突然遭到的一掌,笑着又搂住了他。

  魏婴笑嘻嘻道:“你舍不得谁都好,别走就行了。”

  江澄被他抱着,开始的别扭也变成了好笑,那点微妙的不适也渐渐淡了。

  这魏婴勾起了他年少时的记忆,让他想起些细枝末节的往事,看魏婴这一脸乐得颠儿的狗相,恍惚间,他似乎真的放下了他的仇恨,一夜间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会因为枇杷而笑的小江澄。

  江澄又忍不住笑起来,骂道:“蠢死了,这么多年宗主都白做了。”

  魏婴似是找到了会让江澄高兴的法子,一边蹭着他的下巴一边道:“那就你来做嘛,我给你打下手,我最不喜欢做这些事了。”

  他们仿佛只在这眨眼睛又回到了小时候,毫无隔阂毫无间隙,没有那些血海深仇,也没有跨不过的鸿沟。

  魏婴没有再放开他,二人相拥在一起,胸膛也互相贴着,是江澄先入了梦,魏婴则小心翼翼地搂着他,深邃的双眼在夜色中眨了眨,突地喜上眉梢,却又淡淡愁容,然后才闭了眼。

  次日醒来,江澄睁开眼,发现身边的床榻上空空如也,魏婴已经不见了。

  他有那么一瞬间心脏狂跳,差点以为自己一言不合又回去了,急忙追出去,待到门生告诉他“宗主在做饭”,他才舒了一口气。

  等等,做饭?!

  江澄才放下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老天,魏婴在做饭!那和杀人有什么区别??他想赶紧拦着魏婴别冲动做傻事,这实在是太不好了。

  他匆匆穿了衣裳,一个箭步冲进厨房,才发现魏婴在熬粥,并且十分羞耻地发现,那粥闻起来……还很香。

  魏婴看到他过来了,先是对他笑了一下,紧接着又往锅里扔了几片切好的菜叶进去。

  江澄看着那锅里煮着的菜粥,看起来十分正常,香味也很好闻,没有他想象中通红的辛辣,或者是一片焦黑。

  他整个人都被惊得愣在了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他一句:“……你终于不捣腾你那些猪食了?”

  说是猪食,恐怕还抬举了魏无羡,猪都吃不了那么辣的……江澄这样想。

  魏婴闻言一边笑,一边用大勺在锅里搅动着,道:“我就是做猪食,也肯定喂给你这个不会说人话的。”

  江澄翻他一个白眼,又忍不住凑上去往锅里多看了几眼,魏婴看他动作,便拿起一个小勺从锅里直接舀了一勺出来,极为自然地放在嘴边吹凉了,才递到江澄唇边。

  “米应该还不够软,你先尝尝味道?”

  他哪里享受过魏婴喂饭的待遇?不从他嘴里把肉抢出来就不错了!江澄有些发愣,下意识张口吞下了魏婴喂给他的粥。

  米确实还有点硬,他确实喜欢更软一些的。但作为普通的粥这个软硬度就已经差不多了,江澄把粥咕嘟一声全部咽下,淡淡咸味漫在舌尖口腔,脑中则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魏婴这是特意熬给他的?

  江澄讶然,这实在是受宠若惊。

  他原本来的那个地方的魏无羡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好过?就是关系最好的时候,两个人也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打,更别提以后……

  正巧这时,魏婴还泰然自若地喃喃道:“再煮一会儿就好了……我给你切个酱菜怎么样?想吃黄瓜还是萝卜?”

  江澄最后也忘了自己到底选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目瞪口呆地看着魏婴熟练地切菜,而且切的形状相当好看整齐,最后撒上一撮儿剁椒的碎末,泼了一道酱醋糖汁调味。

  他这样看着,终于把自己快要掉下来的嘴合上了,然后问道:“……魏无羡,你是打算以后嫁到谁的家里去么?”

  他这句嘲讽算是讽得不错的了,然而魏婴还是更略高一筹,瞥他一眼道:“我做的饭,可都是吃进某人的肚里去了。怎么,难不成你要娶我?”

  江澄:“……”

  他不是断袖他不是断袖他不是断袖……………………

  等到坐到了饭桌上,魏婴时不时给江澄夹上一筷子菜,自己却不怎么吃,虽然看着他的眼神不说是十分刻意,但也略微的让他有些不舒服了。

  死了的人活回来,多有怀念是应该,但也不至于这样……周到地伺候吧?

  江澄狐疑看他一眼,魏婴眨眨眼便与他对视,他心底有些微妙的不适,又想起观音庙里紧紧对着蓝忘机大喊“抱紧我”的魏无羡,顿时一阵膈应。

  若不是怀念死人,莫非这个魏婴他也是个断袖?还看上自己了?

  江澄霎时感觉背后有一股恶寒,浑身只觉毛骨悚然,然而正好这时魏婴又给他夹菜,一边夹菜还一边用着有三分小心、七分关怀地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了,刚刚顺便也弄了点。”

  他盯着魏婴的筷子尖儿,胸腔里咚咚的直打鼓,看了魏婴一眼,带着点不满道:“我又不是没手没脚,你搁这儿献什么殷勤呢?”

  他这句话方出口,魏婴方才满是笑意的脸一瞬间黯淡了一下,但这一瞬很快便不见了,他又笑着贴到江澄身边,故意矫揉作态,娇嗔道:“我就是想伺候江公子嘛,公子还不乐意了——”

  江澄刚刚疑他断袖,此刻却直接被他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抖了一下,立刻骂道:“恶心死了你,滚开!”

  魏婴被骂愈喜,于是便听话地滚了。

  江澄自己吃完了粥,下人收好了碗筷,这时候魏婴又从外面悄悄进来,献宝似的给他看刚摘的莲蓬。

  看着那明显还小的莲蓬,鲜绿的蓬朵,几颗青涩还未张开的绿珠嵌在里面,若是放在水里还能再长大许多。

  结果就叫这暴殄天物的魏宗主给摘了,还在往地上一滴一滴淌着水。

  江澄的脸顿时有些控制不住地扭曲,颤声道:“……你在咱家荷塘里摘的?”

  魏婴一甩手,莲蓬上的水点溅出去几滴,洒在地上,江澄眼都直了,他则得意道:“对啊!”

  甚至还毫无悔过之意!

  江澄瞬间就炸了,本欲脱口大喝一句“魏无羡!!!”,一个“魏”字却骤然卡在喉中,无法出声。

  他看着魏婴的笑脸,记忆中魏无羡皱起的眉与之重叠,像是一盆冬日里从天而至的凉水,将他浑身浇了个透。

  他突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几颗莲蓬。

  几颗莲蓬而已,随便几个铜板就能买一箩筐回来。摘了再种就是,没了再买也可,实在……没必要发这么大的火。

  江澄看着魏婴拿着莲蓬冲他晃时的笑脸,突然有些茫然的想:

  他以前,是不是也对魏婴过于苛责了?

  这当真是个可怕的想法,不想不知道,细细一想竟叫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胸中尚且有方才因魏婴摘了小莲蓬的心火郁郁,此刻却陡然转为阴寒,刺得他丹田生痛。

  江澄尚还坐在椅上,腿脚却依旧有些发软。

  是啊,莲蓬是摘给他的,金丹也是剖给他的……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他坐在座椅上,魏婴正对着他笑。

  他突然想起那张莫玄羽的脸来,一开始对着他还有愧意,渐渐地就变成了躲着他,最后在莲花坞,他头一次见到魏无羡因明显的不悦而皱眉,叫他道歉。

  笑话,他什么时候给别人道过歉?就算要赔不是,有哪次不是魏无羡先在外头闯祸,他才去给那人擦屁股!

  江澄觉得简直荒唐可笑,两个人做那等不知廉耻的事做到江家的祠堂跟前了,居然还要他先来道歉!

  三人几乎是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他自己都不记得是谁先开始动的手,但是结果显然相当惨烈,魏无羡直接气晕了过去,鲜红映在惨白的脸,冰冷刻在那双极浅的眸。

  他怒火攻心,一把却拔出了封剑十三年的随便,温宁那种受气包,居然也敢对着他厉声厉色地指责。

  “你可知,你永远也比不过他!”

  他的神智如同那张落到他肩上的符一样,都被轰得一点都不剩了。

  想到此处,江澄的脸色难免有些发白,身体有些幅度很小但却不受控制的发抖。

  耐心总有用完的一天,幼时江枫眠对他是百般教导,可之后呢?

  当初魏无羡对他也是一再忍让,可之后呢?

  拿着莲蓬的魏婴早就看江澄脸色不对,这时也再按捺不住,他直接扔了手中的莲蓬甩在一边,大步上前,半蹲在江澄座边,伸手去抚江澄此时有些冰凉的脸,另一边则握着他的手,急道:“江澄,你怎么了?”

  江澄阖目抿唇不言,只是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

  往事如针,最细也最毒,藏在肉里,夹在缝中,稍不留神便会一碰,刺出几滴干涸发黑的血来,翻开了皮肉,教人痛得浑身一缩。

  他的手有些发冷,但魏婴的掌心温度正好,裹着他的手掌,不紧不慢地给他摩擦着,渐渐回温。

  魏婴似乎是很擅长这么哄江澄,无论是拥抱还是抚摸语言都做得恰到好处。江澄被他抱得渐渐回了神,缓缓睁眼,便看见魏婴关切地瞧着他,一双眼里有几分残存的温柔和耐心,柔和地对他道:“没事的。”

  这话来得合乎情理,却又有几分跳脱在外的蹊跷。

  江澄随他神情稍稍挑了下眉,疑道:“什么没事,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魏婴浅笑一下,江澄既然能和他说话,那便是情绪还算不错了,他手掌的温度也恢复了温热,魏婴这才松了一口气,笑了笑道:“不知道。只知道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他这笑容已然不如方才的灿烂了,江澄的视线又落到不远处的那几颗被丢在地上的莲蓬上去,方才的悲怒转瞬即逝,只剩下些浅浅的低落。

  江澄抿了抿唇,低声道:“许是你的粥太难吃,教我吃了浑身难受。”

  他生性别扭,便只能说些这样的话来。譬如这句一听便是借口和推卸甩锅了,但魏婴显然不打算拆穿,他的手还挂在江澄身上,此时也没有半点想要移开的意思,就着他的话就道:“是是,小的错了,下次一定用心。”

  他这样百依百顺,倒教江澄不大好意思再去数落他那其实味道甚好的粥,他思忖片刻,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这样闲,没什么要务处理么?”

  魏婴看着他,嬉皮笑脸地捏着嗓子答道:“天大的要务也比不上伺候主子您啊。”

  江澄被他逗笑,扬起手轻轻在魏婴脸颊上刮了一耳光,起身笑道:“行了小魏子,不用伺候了,陪朕去看折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