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喻王]Clear to land>第十九章

  二月底的空难演习并不是惯例活动。

  民航局跟B航决定开创常规的大规模空难演习,到时候消防、民警、民防、医护都得一起参加,而为此升级投资的新型演习舱就要进入最后完成阶段。

  建造厂商在正式开放给航空公司租借演习前,局内的人特意吩咐下来,请国内两大家两家航空公司跟机场内部勤务单位派人去现场勘查,说白了就是提前试用,不知道为什么塔台也得出人,还不能找随便一个管制官,要主任级的,魏琛随手一挥就定了喻文州,说着反正只是演习舱,给你当个练习也好。

  这种差说好不好,说差吧也不会特别费力,但对喻文州来说,写报告跟交际倒是无所谓,就是演习前一天又没能睡好,当天早晨脸上顶着黑眼圈手里拿着大杯咖啡出现在演习报道处。

  喻文州来得早了,只有维修部的肖时钦、警卫部的韩文清与医护部张新杰在。塔台本身是制高点,又掌握着机场命脉的跑道,工作日常包括联系各个勤务单位,今天来的也都是平常对接的领导们,都算熟悉的了。

  “警卫部跟医疗部就算了,维修部也来了?”喻文州对肖时钦笑了下。

  “这是我想说的吧,连塔台都不放过?也是辛苦你了。”肖时钦苦道。

  “起飞跟降落发生意外的几率偏高,这种时候塔台的应对事关重要吧。”张新杰加入话题。

  喻文州嗯了一声,实在不想往这个话题探讨下去,低头又喝了一口咖啡,这时有个人点了点他的右肩膀,一回头没人在,结果王杰希冷不防在他左侧给了一拐子。

  喻文州倒抽一口气,反应大了些,王杰希扬起眼尾,依然一脸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正经模样:“咦,真的被吓到了?”

  喻文州有些哭笑不得:“是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玩那么幼稚的恶作剧,吓死我了。”

  “经典之所以经得起考验。”王杰希还理直气壮胡说八道了。

  “幼稚。”一直没加入话题的韩文清抱着手臂冷哼。

  “是挺幼稚,王机长。”目睹全程但也没给喻文州预警的张新杰不慌不忙道,“不过我记得今天的演习名单上,GAL派的不是你?”

  “你背下来啦?”肖时钦讶异。

  “嗯,以防万一。”

  “我申请调换的,可能给你那份还没更新,抱歉。”突然被群嘲的王杰希浑然不在意,在签到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过这份倒是有我的名字了。”

  “我以为飞行员都不想出这种差活,没人自愿,还是硬抽签的啊。”肖时钦调侃道。

  “还真是抽签的。”王杰希抬头,眼睛转了一圈慢慢道,“我当初也不想参加,后来有点放心不下,就来了。”

  “您还是挺认真的嘛。”肖时钦笑道。

  当然在场其他人都不会知道王杰希口中放心不下的到底是什么了,喻文州作为当事人,插话也不是刻意别开视线也很奇怪,他只能低头继续喝刚刚被王杰希打断的那口咖啡了。

  “咖啡利尿,现在喝太多,演习途中是没办法去洗手间的。”张新杰提醒,

  喻文州只能干笑。

  人陆陆续续来了厂商也出来打招呼,看着眼前按照比例建造的巨大的演习舱,越是接近时间喻文州心里莫名又开始紧张,趁着这群同行们互相寒暄时跑了一趟洗手间。他把自己关在隔间简单地深呼吸,这时人在马来西亚的苏沐橙传来了讯息,问他还好吗?喻文州回复她一个瘫在地上的图释,又说自己没事。

  混够了时间看着不出去不行了,喻文州这才推门出来,就见王杰希正在洗手,不能免俗地又被惊讶到了:“你今天专程来吓我的?”

  “第二次真不是,不知道你在里头。”王杰希这就承认了第一次。

  虽然刚才裤子都没脱但出了厕所总习惯要洗手,喻文州按洗手乳的时候,王杰希突然道:“话说,他们应该不知道吧?”

  喻文州搓了会泡泡,点头:“……嗯。”

  王杰希顿了顿,递过来一张擦手纸,冷不防道:“那如果你等等昏倒了,我说你贫血可以吧。”

  喻文州没跟上他的思路,但还是顺势吐槽:“这不能够吧,新杰在场不一检查就知道状况了,话说你还真预计我会昏……”说到一半看到王杰希眼里那一点两点调侃的意味,才知道对方开玩笑呢,自己还当真了。喻文州简直想拿手中的纸团往这人机长外套上扔。当然最后还是保持了素养,喻文州只是眯起眼回了个你真幼稚的表情。

  “别紧张。”王杰希道,“走了。”

  喻文州后脚跟了上去,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谢谢你啊。”

  前头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问:“你诚心的?”

  “难不成还是假的?”喻文州给他搞得有点懵。

  “你不用谢我。”王杰希直接道,“今天结束跟我去吃晚餐。”

  这人讲话不加问号就算了,用的还是“跟我去”不是“请我吃”晚餐,虽然以自己的立场说这种话有点奇怪,但喻文州莫名就感觉王杰希这方面“攻击力”还挺强的。

  “……好啊。”喻文州很快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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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商先是就新型演习舱的新设备一项一项介绍。

  这次演习舱以逼真性跟互动性为最大的亮点,能还原各种乱流摇晃、火灾烟雾、临时海陆迫降时的机体状况,说是让机组人员能在最真实的突发状况下员工训练。在场的CA跟飞行员们是勘查的主力,喻文州跟着记了几样要点,也试图想象飞机起飞的样子来锻炼心理状态。

  介绍完了,自然是要开启使用模式,现场演习。

  喻文州分配到的位置是驾驶舱的Jump Seat,也就是审查或供内部人员搭乘的折叠座,管制官的共乘训练也得坐这,前头挡风玻璃上还显示着云海的模样。

  “听说这个显示屏会根据演习类型不同,例如遭雷击的话,就会变成飞机进入云团里的样子。”王杰希道,指了指前方,“做得也是很逼真了。”

  喻文州扣上安全带道:“不过再逼真,总没有真正的好看吧。”

  “这肯定。”王杰希背对着他坐进副机长的位置,一边戴手套头也不回地道,“不过你总是会看到的。”

  喻文州笑而不语,王杰希又问:“你看上去状态还行。”

  “现在还可以,到时候演习起来,我尽量吧。”喻文州苦道。

  这时另一个机长也进来了,对方资历跟年纪看来在GAL都数一数二了,王杰希立刻解开安全带起身打招呼,喻文州也想起来,对方倒是摆摆手让自己不用麻烦,顺口寒暄了两句还问候魏琛近来可好。

  驾驶舱本来就狭小,王杰希得弯着腰才能不撞到头,可没等到回复又不好坐下,被晾在一旁干等着又不敢乱来的样子,跟平常那种张扬气场有着些反差。喻文州跟老机长聊天时眼角瞥到了,想他们飞行员果然阶级森严啊,连王杰希碰着指导教官等级的机长也是一秒就乖巧了。

  “杰希坐吧。”老机长总算入座了,问道,“我记得今天是明华吧,怎么变你了?”

  “说是方夫人突然阵痛,昨天送产房了。”王杰希解释。

  “也好,记得第一胎生的时候,他正好跟我飞欧洲,错过了临盆,我还陪他一起去医院看孩子,也是大家都辛苦,这次还好你愿意跟他换,让他陪老婆。”

  “哪里,我只是……”王杰希连忙点头,眼角瞥了过来,顿了一下才接上话,“互相帮忙而已。”

  喻文州想,王杰希这是心虚了吧。

  正式演习后气氛便完全不同了,喻文州也没有余裕可以想别的了。

  要说演习前半段过场的流程他还能应付,毕竟选的航空业,进模拟舱的次数也多不胜数了,只是突发状况模式一打开,几次剧烈乱流跟警报之下,厂商为求真实性,背景音还加入了乘客惊慌失措的尖叫与哭声。

  喻文州没料到这个,那声音一传来,他险些一口气没能吸上来,脑袋瞬间空白,回神时握着氧气罩的手抖得不停,他想自己脸色估计很苍白吧,可演习中也不能发作,只能强忍着把逃生工具打开。

  空难逃生流程都是客舱先开始,驾驶舱这边总是得坐镇到最后一刻的,喻文州基本也得坐在位置上等候通知。前头两位飞行员很快地进入了演习状态,毫不怠慢地演练起SOP操作跟台词,虽然知道不是真的,但飞行员那种与飞机同生共死的气势还是让喻文州心里一阵绞痛。

  演习过了十五分钟,不仅尖叫声回荡不休,连烟都隔着门底窜进来,外头CA正在灭火演练,喻文州脑子乱哄哄的,一下发冷一下发热,他试图把脑袋里一些不好的画面挥走,可越是这样就越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喻文州记得心理医生的建议,害怕的时候想想身边的朋友或重要的人可以舒缓恐慌,可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慌。

  明知道这台机器还在地面上根本没有飞起来,只要他愿意,直接解开安全带就能起身离开,但这样的话,就代表自己放弃了……要起来吗?不行,要坚持吗?但是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心里挣扎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喻文州感觉过了八个小时似的,手腕突然被人拽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脸埋进手掌里,根本不是正常的工作状态了,王杰希半蹲在面前,一大一小的眼睛靠得很近,眉头皱着:“你没事吧,能起来吗?换我们要出去了。”

  听到这句话简直如临大赦,喻文州起身时膝盖还软了一下,王杰希按着他的背把人推出驾驶舱。客舱烟更重,背景音又更吵了,CA们的安抚跟尖叫此起彼落,乱成一团把他们堵在驾驶舱门口狭小的过道上。

  此时王杰希贴过来小声说:“呼吸,记得呼吸。”

  喻文州试着吸两口气,感觉根本没有东西进到肺里,他又用力吸了几口,都是烟。

  “说,到底要不要喊停。”这下王杰希表情就严肃了起来,怕是自己脸色太差吧,那人口气有些急,“别真的昏倒,我不就成了乌鸦嘴吗?”

  喻文州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有些虚弱,但还是笑了出来,往王杰希身上来了一拐,闭上眼道:“真是……就不能说点好的?”

  王杰希想了一下,道:“等等去吃烤肉。”

  “……别讲吃的,我要吐了。”

  “马上结束了,没事的。”王杰希低道。

  “嗯。”喻文州顿了一下,道,“你第一句就该讲这个的。”

  王杰希看过来:“还能吐槽我,不算太糟。”

  虽然演习期间是除了台本外不能随意聊天的,但喻文州没当场吐出来就挺为自己骄傲了,管得了那么多。此刻他是想吐头晕又呼吸困难,喻文州还是硬埋汰了一句:“要知道我是用生命在吐槽你啊。”

  王杰希面上还是很正经地进入演习状态,可嘴上不慌不忙接梗:“我倒希望你用生命对我做点别的事。”

  喻文州给他这个响应惊得都忘记自己在干嘛了,就是道:“……有人在这种时候讲这些?”

  “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王杰希瞥眼看过来,“但我说的是真的。”

  他正要张口,所有的演习广播一瞬间静了下来,下一秒整个机舱的灯都灭了,周围顿时陷入黑暗。

  “这是……停电了?”

  演习固然逼真大家也相当投入,但总归着比不上真正的恐慌。暗下来那瞬间,王杰希就听到喻文州在耳边的呼吸突然停了,黑暗中自己的手便被紧紧地掐住了。

  “演习中止演习中止,这是不好意思应该是电匣跳了──”

  “因为演习舱耗电量很大,电工上出的点问题,包括外头整个建筑都跳电了──”

  “大家不用紧张,都先坐下吧,不好意思啊,因为这个门是自动的,现在暂时打不开,大家先找个位置坐……”

  “演习舱竟然跳电,而且出入口无法手打开,这个疏忽太夸张了吧?”

  “这个空间有通风口吗?”

  “备用电源还要多久才来?”

  机舱内陷入一阵抱怨跟质疑,王杰希拽着喻文州小心翼翼避开人群,摸到了机尾的位置让那人先坐下,自己则蹲了下去,待眼睛适应黑暗后,他隐约看到喻文州陷在位置里,垂着脑袋手按额头不说话。

  本来勉强还能跟自己讲讲玩笑话的人本来就处于极端压力的状况,突然一个停电,怕是崩掉了喻文州最后的防线,整个人颓丧下去也没了气力,王杰希知道他不舒服,只能试着开口:“身体感觉怎么样,要找新杰过来吗?”

  那人摇头,然后缓缓抬起脸,王杰希想他有话要说,自己凑过去,就听喻文州声音又干又钝地开口:“……我想出去。”

  这人声音是那么的沙哑,王杰希一听心里也难受上了,他道:“别担心,马上就能出去了──”

  “你俩在这啊。”肖时钦的声音从前面一排传来,隔着靠背探头问,“不知道是短路还是电厂的问题,总之备用电源需要一点时间,也是挺倒霉的,是吧?”

  喻文州自然是没余力应付的,肖时钦见着奇怪,伸手要去碰他脑袋:“你没事吧?”

  现在还很暗,对方估计没看到也没注意到,但王杰希感觉自己右手被喻文州用力一掐,他立刻伸手解围不着痕迹档下了对方:“现在通风差,他人有点晕。”

  “确实,这舱房通风口好像还没拆,之前全靠空调,空气越来越薄了──”

  王杰希皱眉:“那可比想象中糟糕,就这空间跟人数,不能撑多久了。”

  “是啊,厂商那边也含糊不清,真是没办法──”肖时钦叹口气,从工作裤的侧袋中掏出一只扳手,本来温吞的表情顿时认真起来,“我去看看能不能把门给卸了。”

  “可以吗?”

  肖时钦扶了下眼镜苦道:“他们愿意让我拆的话。再闷下去我怕出问题。”

  “先问问韩队跟新杰怎么说吧,有他们担保更好办事。”

  “好主意啊,王机长。”

  见人走了,王杰希又观察了一下:“好像真的要拆门了,马上能出去了。”

  喻文州自然是听到了,他松开了手,闷声道:“……你要过去吗?”

  王杰希抽回自己被掐得有些疼的手,不动声色地揉了一下。他没马上回话,只是默默坐到喻文州隔壁的位置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覆上这人正死死扣着座位扶手的左手,王杰希道:“我不走,就在这。”

  喻文州的手有点冷,王杰希的也没暖到哪里去,前面有些人跑去跟厂商抱怨有些人则是试图撬门,其他的也都陆续找个位置坐下。王杰希挑着很靠后的位置,基本没什么人会过来。知道喻文州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的状况,虽然王杰希不清楚那人具体的考虑,但如同自己之前说的,只要是能帮到他的,就一定去做。

  喻文州没吭声了,就是呼吸还挺大,又急促,闭着眼睛眉心纠结成豁,像是强忍着试图维持状态的样子,看着实在于心不忍。

  老实说王杰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毕竟这是第一次遇到喻文州发作,上一次有黄少天在,那人肯定经验丰富了,但现在状况不同,不仅出不去,在场还有很多人,又不能被发现,只能憋着。

  “现在无事可做,来聊聊?你不说话也可以。”王杰希慢慢开口,试着让自己声音稍微漫不经心一点,“……告诉你一个秘密,也不算秘密,就是黑历史。”

  他认真道:“我小时候,特别怕黑。”

  喻文州张开眼睛看了过来,虽然没表情,但至少在听了,王杰希继续讲:“睡觉一定要开灯,窗帘都得拉上,见不得外头污漆抹黑,觉得很可怕。”

  “有一次刚上小学,晚上停电,就点了蜡烛。睡到半夜想上厕所,我妈不管我,让我拿着蜡烛自己去,结果走到半路蜡烛突然灭了……”

  王杰希口气很平铺直叙,但还会抖包袱,他停了一下观察喻文州的反应,对方手没之前那么僵硬了,此刻微微侧头似乎正在等着下头的剧情,王杰希才道,“然后我就吓得当场尿出来了。”

  “噗──”喻文州呼吸一顿像是被闷了个笑,王杰希弯起嘴角,又接着讲:“而且尿裤子就算了,尿完了我也不敢动,就待在黑漆漆的走廊上,哭了半个晚上。”

  喻文州脸色还是挺惨白的,但总算开口了,声音倒是恢复了些:“怎么不叫大人呢?”

  “太害怕了,叫不出声啊。”王杰希耸肩,“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喻文州扬起眼,王杰希点头:“嗯……是你想的那样,就睡在,咳,刚尿过的地方。”

  喻文州尽管还挺虚弱,可又笑了,道:“后来?”

  “我姥姥起床,天也差不多亮了,看到这样子气得要死。”

  “挨骂了?”

  “我姥姥很疼我,就把爹娘从床上喊起来念了一顿收拾善后,说小孩没在床上睡都不知道什么的。”

  “他们好冤啊。”

  “那是。”王杰希一脸完全没有同情的态度,喻文州又弯了嘴角,问:“你不是逗我开心吧?”

  “你开心了?”王杰希道。

  “是不是真的?”

  王杰希眨了眨眼,神秘道:“你不相信,下次可以直接问我姥姥。”

  就算这么个状态,喻文州还是不好糊弄,他顿了顿,突然说:“那既然不一定是真的,我告诉少天也无所谓……”

  “喂你──”

  “喔原来是真的。”喻文州看过来,故意很惊讶的样子。

  这人嘴唇血色都没恢复,还硬要说垃圾话,王杰希盯着他,最后自己笑了出来:“连方士谦都没说过,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虽然想说很荣幸……但我说不出口啊。”

  “您老就继续用生命吐槽我吧。”

  “我这不是很努力没吐你身上吗。”

  王杰希默默从口袋掏出一个呕吐袋给他,喻文州诧异:“你随身携带啊?”

  “以防万一了。”

  喻文州用他们没握上的手接过袋子,没用呢就搁在膝盖上。

  王杰希又道:“我都自曝了那么丢脸的事,你也该回报一个吧?”

  喻文州愣了一下,半晌看过来道:“……不就是现在了?”

  王杰希倒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脱口而出:“现在哪里丢脸了?”

  “你刚刚说的也不丢脸啊,挺可爱的。”喻文州道。

  “哈,这话你跟我娘说去吧。”王杰希干笑。

  喻文州往坐垫上靠了个稍微不那么僵硬的姿势,想了想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开始不怕黑了。”

  “稍微大一点自然就不怕了。”王杰希淡淡回他,转头问,“感觉好一点了?”

  “嗯,好多了。”

  喻文州点点头,现在他总算不缩在位置上了,甚至还能往前看看四周状况,他最后低下头有些欲言又止,王杰希不急,静静等他开口。

  “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喻文州沉默了一会,转头盯着自己道,“你开飞机时,难道从来不会害怕吗?”

  王杰希一下没答上来,前头突然一阵喧哗传来,门开了。

  “哇,老肖你很行嘛!真打开了。”

  “关键时候靠得住的男人啊,就是维修员了。”

  “大家依序出去,虽说演习中止但大家都是专业的,请不要不要推挤或是喧哗,外头也是暗的,小心脚步。”

  看到门打开了喻文州眼睛一张,扶着椅子马上站起来,手自然而然也挣开了,王杰希就听到那人发出解脱的叹息声,朝自己道:“快走吧。”

  “嗯。”

  王杰希出了机舱,手里还有刚焐热的温度,可转眼外头人多,他一下子找不到喻文州,冷不防被今天的英雄肖时钦拍了拍肩:“文州也出来了吧,他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人呢?”

  “喻文州怎么了吗?”张新杰的声音也在旁边,那人道,“他一出来就往洗手间去了,我以为是那杯咖啡的关系。”

  “这样啊,我过去看看。”王杰希不含糊,直接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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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演习舱,之前硬憋着的反胃感蜂拥而上,喻文州终究还是把早上那杯咖啡全吐了出来。现在电还没来,他靠着手机灯摸黑漱口洗脸然后累得直接躺在厕所外的一张沙发上。

  王杰希皮鞋在光滑走道上小跑的脚步声大老远就传来了,喻文州一路听着人匆匆经过自己跑进厕所时,小声地喊住了他:“我在这。”

  脚步声往回,然后他感觉有个人在自己面前蹲下了,王杰希问:“吐了?”

  “嗯。”喻文州用手臂遮着眼睛,声音带着些疲倦,“知道要吐,早上没吃东西,还好。演习怎么样了?”

  “没怎样,大家在等电来。”

  “喔。”

  “你躺着,等我一下。”

  喻文州闭着眼,就听到那人又进了厕所,不一会出来后坐到了沙发边上,并且把自己遮着眼的手给拿开,取而代之是一条冰凉的手帕。

  喻文州顿了顿,道:“……其实我身上也有手帕的。”

  黑暗中那人笑了一下,调侃的声音传来:“常说直男的手帕都是装饰品,古人诚不欺我也。”

  喻文州也笑了:“好像真有点道理。”

  王杰希把一瓶水塞了过来:“这是水,还有一块巧克力,补充一点糖份好像会舒服一点。”

  “……嗯。”

  “那头机长还有事要找我,得走了。已经跟他们说你不太舒服,就待在这继续休息,如果张新杰来了,你得说是头痛,不然要露馅了。”

  喻文州有点想笑:“知道了。”

  “那我走了。”

  “……谢谢你。”喻文州其实看不见那人,他本来伸手要去拍拍王杰希的,但一片黑暗他怕碰着不妥的地方,还是收回了手,道,“我请你吃晚餐。”

  那头静了下,半晌才回:“嗯。”

  王杰希走了,最后的声音透着股淡淡的失落,喻文州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之前谢过王杰希一次,那人说跟自己一起吃饭就可以当作答谢了,这个说法其实已经过界了吧,但自己还是答应了。结果最后,自己不知道怎么了,一句话便把之前的暧昧也好越线也好硬是推翻,变成了普通的“欠了人情请吃饭”这种距离,他失望也是正常的。

  喻文州一个挺身坐起来,把脸上已经快要干掉的手帕拿起。电依然还没来,他摸黑扭开水喝了一口,后知后觉有些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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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在半个小时后回来了,这次的演习自然泡汤了,厂商那头追究下来也不知道正式上线要拖到什么时候了。喻文州休息完回到明亮的大厅,人正陆续离开,他转了一圈没看到王杰希,随口朝韩文清问:“有看到王机长吗?”

  “GAL的人刚走。”韩文清道,由于今天的事故,这人看脸又黑了几分,但喻文州跟他算熟了,也不在意:“知道了,谢谢你。”

  “听说你不舒服,不去新杰那边看一下吗?”韩文清道。

  “我已经没事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韩队今天辛苦了。”

  “你也是。”

  他以为王杰希离开前会回来至少看一下自己的状况的,这是实在没时间呢还是他对自己失望了,所以──

  才这样想着手机就震了一下,他刷开来看到王杰希发的讯息:“我们要开今天的总结会,抽不开身就先走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喻文州心里有一些复杂还有一些罪恶感,本来要说自己没事了,但想了想,就回了一句话:“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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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台飞机最需要全神贯注的时刻就是起飞跟降落,而大部分的飞行员都认为,其实起飞又比降落更加有风险。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加速直到拉升有两个决定性的速度,也就是V1跟VR,按照机场跑道长度、载重、引擎推力、风向、场压、风速与襟翼等,飞行计算机会自动计算出来,喻文州身为管制官自然也很熟悉了。

  他坐在机场旁的一条堤防上,这里是B航约定俗成最佳观赏起飞降落的地方,这个角度看过去,繁忙的R跑道跟塔台都一览无遗,天气好的时候会聚集一些航空迷们在这拍照欣赏,喻文州吧,也算常客。

  一台747-400在跑道上准备起飞,喻文州跟往常一样,自个儿帮他数着决定起飞速度跟旋转速度:“KML721,V1 check──”

  水蓝色的飞机往跑道尽头驶去,喻文州看着速度差不多飞机要拉升了,他才开口却被人抢了一步:“Rotate,Vlof。”

  喻文州回头,王杰希手中拿着帽子坐到自己旁边,往前指了指继续道:“现在应该V2了。”

  “还挺快的嘛。”喻文州道。

  “是啊,显然会议没什么好讨论的。”

  提防下是草坪斜坡,四周很空旷,风也很大,王杰希头发很短倒是还好,喻文州自己则是教科书般的风中凌乱了,那人道:“你常来吗?”

  “嗯,放松心情。”

  王杰希露出一个“你认真吗”的表情,喻文州打趣:“以毒攻毒吧。”

  “你还不以毒攻毒吗。”王杰希盯着自己,半晌认真道,“话说你是不是很固执的人啊?”

  喻文州耸肩,算是默认了。

  “说起V2……”王杰希眯着眼睛朝跑道看去,开口道,“有一次在新加坡起飞的时,过了V1遇到鸟袭,一边引擎失效的状况下拉升了。”

  “转回来了吗?”喻文州问。

  “嗯,左边引擎冒着火,我一边维持V2跟爬升率收起落架什么的,最后总算飞回本场航线安全落地──”王杰希现在回忆起来嘴角还有点苦笑,他突然转头,“你刚刚问我开飞机时害不害怕,其实是很怕的。”

  王杰希此刻盘腿坐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垂着眼睛的样子有种恬静的安全感,那人又慢慢道:“虽然常跟人说,飞机失事的几率远比自己开车小得多了,可说到底,毕竟人本来就不会飞,离开了自己基因所在的舒适圈那么远,会有压力是正常的。”

  “我们每年有那么多空难演习要做,但就是因为自己机组人员,心里很清楚,一旦出事,那就是回天乏术了,能救回来都可以称之为奇迹。”王杰希又看了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其实不该跟你讲这些,但你又是管制官,再清楚不过吧。”

  “嗯,我都知道。”喻文州点头,笑了一下,“知道你也会怕,让我稍微释怀了一点。”

  “那就好。”王杰希也笑了,他道,“其实飞一百次,大概九十九次都习惯了,但有时就是那么一次,会特别心慌。不幸的是,当乘客可以自由地慌乱,可飞行员是不能用那种状态上工的。”

  “这种时候你怎么做?”

  “嗯……”那人想了一下,才道,“我一直都认为自己的人生全凭本事去努力,可除了两件事是命中注定,一个是出生,一个是死亡,这两点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

  “现在出生已经定好了,人也总有一天会死,如果那一刻真的是在飞机上的话,我也只能接受了。”

  大概是怕自己又开始紧张,王杰希立刻道:“但我也不会知道那一刻是什么时候,所以直到最后一秒,我都会尽全力保护那架飞机跟所有人的,如果发生的话。”

  喻文州想露出正面一些的表情但脸上一点力气都没了,今天已经够呛了,他还在消化王杰希的这段人生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随口回了个无足轻重的事:“原来你不相信命中注定啊。”

  王杰希一怔,突兀地把视线移开,面有些许赧色,尴尬地道:“本来是这样,后来……没那么有底气了。”

  喻文州被他搞得自己也有点难为情,虽然是无心的,但仔细一想这句话该说不妥当呢还是欠考虑,但虽然这样想,喻文州却还是不由自主讲了下去:“我其实是相信的。”

  王杰希嗯了一声,眼睛没有看过来,而是盯着跑道转移了话题:“我们公司的787要起飞了。”

  他们俩一起看着这架GAL起飞,喻文州看了下表:“这个时间这个机型,不知道谁是飞行员了。”

  “我以为你都背下来了。”

  “这个太强人所难了吧。”

  他们又等了几架,王杰希喃喃道:“看这个还真的挺舒压的。”

  喻文州本来盘着腿,然后换了个姿势把一边脚屈起,说实话才刚刚才吐过,以往他都需要自己一个人待着调适心情,但今天就是没由地不想回去。

  他看着王杰希的侧脸,犹豫了许久,才慢慢道:“你知道我特别讨厌自己这个毛病的哪一点吗?”

  “嗯?”

  话题来得很突然,喻文州没看他,继续盯着自己的鞋子道:“当然身体不舒服跟心里的压力都很难受,但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一旦那个状况下,心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负面的情绪扫得一干二净。”

  王杰希愣住,喻文州也不意外,他垂下眼低低道:“就是……有种自己人生中的一切都战胜不了这个‘恐惧’,任何美好的事情在它面前,都无法有什么作用一样,我特别……特别讨厌这点。”

  说到这里,本来有的一点踌躇也顾不了了,喻文州道:“刚当上管制官,也是第一次搭飞机时,我有个女朋友──其实当初已经觉得自己会跟她结婚的。”

  讲到这,王杰希只是扬了扬眼尾没有吭声,喻文州继续道:“第一次搭飞机也是跟她一起,这样说吧,第一次的经验是最惨的,就算有她在我身边,但那个瞬间,我心里完完全全没有她,就只有……想不顾一切逃走的冲动跟一些糟透的情绪。那种感觉我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但可以轻易让人放弃很多本来相当重视的东西。”

  “虽然事后平复下来,我当然还是喜欢她的,只是我总想起那时的心情,就觉得自己没办法让她幸福,不是能依靠的男人。后来分手了原因是不是这个,我也不清楚。”

  “你之前问过我,觉得自己不足在哪里,我当初没说,但其实就是这个。从那之后我就没有任何与人交往的打算,想克服这件事再说吧,但少天说我完全是逃避而已,他说得没错,我自己也清楚,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喻文州说得不快,但一边开口时舌尖都像是被冻住似的发凉,不亚于把自己不敢搭飞机的源由告诉王杰希的那次。他把自己的声音稳在一种平铺直述的状态下,可脸颊有些不受控制地发抖,喻文州还是看向那人,继续说完:“我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少天,你是第一个。”

  “我……”王杰希本来是静静聆听神情严峻的,听到这里才显现出眼底的情绪,那人张口但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喻文州莫名不发颤了,他牵起嘴角,淡淡地道:“足够对得起你自曝尿裤子吗?”

  王杰希表情很复杂,好坏参半喜忧混杂,他欲言又止了一会:“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

  就算王杰希说不出任何感想喻文州都是理解的,但那人这样反问,倒让他有些后知后觉的尴尬,稍微撑起身道:“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很欠考虑的事情让你──”

  “不,不是。”王杰希连忙解释,“我还挺意外的,你愿意跟我讲这些。”

  “是吗?”喻文州望着他,才讷讷点头:“我也……没想到就说了。”

  王杰希弯起嘴角,但没有真正笑出来,可能觉得这不是个该高兴的气氛吧,但喻文州知道他是挺高兴的。

  “……你赢了。”王杰希突然道。

  “赢了尿裤子吗?”

  “嗯。”

  “你需要想点别的黑历史了,机长。”

  他们又不知道看了几架起落的飞机,喻文州吁了一口长气,稍微往后靠躺着。经历早上的波折跟刚刚的自白,现在通通结束后才有种真实的疲惫跟放松感,他不着边际地想说说轻松的事情,便开口自嘲:“如果按照我自己的想法,一直没办法克服这个问题,那就一辈子不能结婚了吧。现在看着状况,倒是很有可能。”

  王杰希偏头,喻文州看了他一眼,揉着眉心,还是挺沮丧的:“以为模拟舱跟这种演练已经能够驾驭了,没想到状况还那么差。总觉得一直在原地踏步,没有进展……”

  说着说着,他抬头往天空上看去,接近黄昏时刻,灰蒙蒙的天际透出些许霞彩跟不甚清晰的云丝,喻文州喃喃自语:“也因为这样,我常常在想,真的能有那一天吗?天空感觉好遥远啊。”

  王杰希听着稍微侧身望过来,转了圈眼睛表情有点无奈:“虽然你现在这样讲,但应该过不久就会想买张机票再度挑战了吧?”

  喻文州苦笑,这人真是一语中的啊。

  王杰希确实当自己默认了,他右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来回敲了敲像是在思索什么,不一会便开口:“这样吧,如果对你来说,上哪都无所谓的话,下次买机票时,不如搭我的班机吧。”

  “嗯?”

  王杰希没有看着自己,而是往远处的跑道看:“失败了也无所谓,几次都没关系,我跟黄少天不一样,不会拉黑你的。”

  “哈,他确实说要禁飞我。”

  王杰希原来在看的飞机成功地拉起机鼻然后渐渐消逝在天际线里,他缓缓转过头来,望向自己的眼睛,突然不着边际地开口:“我现在三十三岁,每年的体检状况都在均值之上,如果继续保持下去,肯定可以一直开着飞机直到六十岁时强制从国际线退役,但如果改飞国内线,还可以多开两年到六十二岁,这样算下来,我还可以驾驶飞机三十年──”

  王杰希笑了:“三十年很长吧,所以只要你愿意,在我还是飞行员的时候,你都可以来搭我的班机,直到真正把你载上天的那一次。”

  机场周围风总是很大的,加上起飞降落的噪音就没间断过,王杰希的声音也不大,甚至比平常还要柔和许多,但喻文州就是能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管未来你喜欢的是谁,跟谁结婚,这个约定,都依然是有效的。”

  王杰希道:“所以不用着急,也不用否定自己,不管用什么身份我都愿意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