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今天就是我们本学期最后一堂的故事写作课了。”李淑芬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串电子邮箱,“结课作业是一篇十万字以下的小说,大家可以通过任何叙述方式,写任何自己喜欢的主题,只要在期末考试周之前发到我的电子邮箱就行。”

  台下的学生们纷纷举起手机拍照,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在备忘录上记下与作业有关的要求。

  “感谢大家这半个多学期以来的努力,让老师看到了你们文字与情感的进步。”白发苍苍的李淑芬弯起眉眼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和衰老的肌理并不能阻挡她的风韵。

  说罢,李淑芬朝台下的学生们鞠了一躬:“我们下学期再见。”

  话音刚落,学校的下课铃就跟提前约好似的“叮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教室里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的学生们道着一声声的“老师再见”然后鱼贯而出。

  温颂年背上书包,从自己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一路小跑到讲台前。

  李淑芬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清茶,接着对上温颂年的视线:“怎么了?”

  “老师,谢谢你。”温颂年郑重道。

  温颂年觉得自己应该要对李淑芬郑重地说一声谢谢。

  如果没有她老人家当初的一味坚持,温颂年就不可能在被学校留级的情况下,还获得在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受教育的机会。

  李淑芬笑着叹了一口气,手上还在有条不紊地整理教案:“好孩子,要谢就谢你自己吧。”

  温颂年歪过头,疑惑地看着李淑芬。

  李淑芬还记得自己当初在看到眼前这名学生上交的故事作业时的震惊。

  彼时的温颂年深受名誉风波的侵害,他将自己的痛苦投射进故事里,试图解构现如今的大学教育。

  我们国家的本科为什么总都在不断地扩招呢?是因为一年复一年的学生们逐渐变得更加优秀了吗?

  温颂年在故事里持否定态度。

  在他的视角里,国家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教育选择,只是因为社会没有足够的工作岗位给到十六至十八岁的青壮年劳动力。

  于是为了缓解就业矛盾,也为了防止过多的年轻人变成街头小混混破坏治安,国家就只能让这群人进学校读书,给他们找个地方呆着有点事情干。

  这种观点在乍看之下对于从小出身于书香世家的李淑芬来说实在太野蛮。

  大学明明就应该是学生们进一步学习修养的福地,应该被赋予更多美好的、具有更多价值的意义。

  可是当李淑芬真的去详细了解过中央电影学大学的九十多门专业的课表,研究了全国各大本科院校的现状,她才发现一个知识点拆成三句废话来讲的水课、心不在学生只在自身的老师、学校强制要求学生参加的无用讲座……

  到头来,自己这种毕生未出过校园的老师比起一个学生,竟成了脱离现实社会的空中楼阁。

  运转起一所大学的资金并不在学生们的学费,学校高层确实容易将教书育人的本职延后,转而让自己投身于更容易增添有效履历的项目之中。

  “我们学校在诸多响亮的头衔之下确实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我不希望你对大学校园里可能发生的美好完全失去憧憬。”

  李淑芬收拾好她这一整个学期的教案,把那叠厚厚的纸张叠着一本《文学回忆录》的书抱进了怀里。

  “我看你这个学期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好多了。”李淑芬的目光越过温颂年,径直看向教室门外,“是遇到了很重要的人吧?”

  温颂年顺着李淑芬的视线望去。

  约好要来接温颂年下课的段景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教室门口。

  “这是你们摄影系的段景琛吧?”李淑芬走下讲台,揶揄地对温颂年悄悄道,“等会儿我走了,你去给他一个拥抱怎么样?”

  温颂年愣愣地目送着李淑芬离开教室,感觉她老人家或许已经猜到了自己跟段景琛的亲密关系。

  段景琛在李淑芬出教室门的时候,礼貌地让路并在道完一声“老师好”之后便径直走进了教室。

  “怎么了?”段景琛看温颂年还在发呆。

  紧接着,温颂年忽然抱住了段景琛,把脸直直地埋进对方的胸前。

  温颂年的两只手这时才开始贴合着段景琛的腰线移动,不断地收紧,直到整个身体都与段景琛贴合在一起。

  段景琛诧异之于还是抬手环抱住了温颂年,顺便也揉了揉难得没有因为踮脚而来到自己肩膀高度的脑袋。

  “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吗?”段景琛不放心地问。

  埋在段景琛胸前的脑袋摇了摇,蹭得人心痒痒。

  下一秒,温颂年闷闷的声音慢半拍地传来:“我就是忽然觉得……”

  “段景琛,能遇到你真的太好了。”

  这下轮段景琛开始愣神了。

  良久,他无奈地笑起来:“学长,你现在对我说这种话也太耍赖了吧。”

  三十天的恋爱约定每一天都是倒计时。

  两个人之间明明温颂年才是最开始告白的人,可现在却反而是段景琛一直在着急自己为什么总是没办法坦然地允诺对方。

  温颂年说,他要等买来拍摄道具之后再去出租屋踩点。

  这让段景琛现在每天都吊着一颗心,害怕在某个不知名的下午,温颂年撞破了他的秘密之后,想提前结束这场三十天的尝试恋爱……但无论如何,现在这些莫须有的情绪,都只能由段景琛一个人默默消化。

  隐约间,段景琛突然感受到自己怀里的人仰头望来的灼热视线。

  段景琛低头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顿时心中了然:“兜兜肚子饿了?”

  温颂年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段景琛哭笑不得地牵起温颂年的手:“走吧,正好今天晚上订了电影票,我们一起去校外吃。”

  段景琛把看电影的地方选在学校附近地铁站能直达的新商城,新商城外围有一圈的美食街,正好能满足温颂年的想换个口味的要求。

  于是乎,现在的段景琛左手拎着两杯奶茶,右手拿着温颂年刚买的章鱼小丸子,而温颂年的手里还有没吃完的鸡蛋汉堡和奥利奥夹心的鸡蛋仔。

  眼见着温颂年还要往烧烤摊冲刺,段景琛连忙腾出手捏了捏白团子的后脖颈以示警告:“不可以。”

  “你说过我今晚可以吃烧烤的!”温颂年还以为段景琛要反悔,连嘴里的鸡蛋汉堡都没来得及往下咽就用含糊的话语开始委屈了。

  “我没说不许吃。”段景琛把温颂年的奶茶递到他嘴边,等对方顺完食物了才把奶茶又放回包装里拎着,“烧烤等手上东西吃完了再去买。”

  “噢……”温颂年垂着脑袋自知理亏。

  他把剩下半块的鸡蛋汉堡全都胡乱塞进嘴里之后,才主动认错:“对不起,刚刚我还以为你要言而无信不让我吃烧烤,一下子连在研究报告上写你什么坏话都想好了……”

  段景琛简直要被气笑了:“我们兜兜的脑袋在这种事情上倒是一向转得很快。”

  “什么态度!”温颂年炸了,“你这句肯定是有在嘲讽我吧!”

  两个人的三十天恋爱研究报告只写了三天就被温颂年擅自变成了记过清单。

  段景琛说怪话乱撩人记一过。

  段景琛说兜兜这个名字好可爱记大过!

  段景琛不让温颂年吃麻辣烫记一过。

  ……

  等段景琛把温颂年哄好之后,两个人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好让温颂年慢慢吃东西。

  在一时安静的气氛中,段景琛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让话题落到他思虑已久的事情上——

  “你说吧。”温颂年从书包里拿出那张写着“三十天恋爱研究报告”的纸页,把它翻到背面,在吃完一颗章鱼小丸子之后,他又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笔,“我准备好了。”

  段景琛顿了顿,开始向温颂年坦白自己的家庭境况。

  讲他其实能感受得到孟情会更偏爱江池、讲他有计划打算从现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家庭里逃离、讲自己现在的优柔寡断或许都源于原生家庭里他需要面对的种种困境……

  温颂年听得认真,把段景琛说的事情用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简笔画给记了下来。

  良久,温颂年往一个画着鱼和波纹的圆形外面又多圈了几下,总结道:“那你的这个弟弟可真是既没用又胆小,知道自己不如你所以只会用父母的偏爱欺负人。”

  “所以我一直担心我真的可以照顾好你吗,真的可以给你足够多的爱吗,我能给你的爱又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段景琛低眉垂眼,“我害怕等三十天恋爱结束之后,我还是回答不上来这些问题。”

  温颂年歪着脑袋看着段景琛:“可是这些问题明明不应该由你来纠结啊,我是现在被你爱着的人,你难道不应该以我的感受作为标准来参照吗?”

  段景琛愣了愣,等待着温颂年的下文。

  温颂年一边吃鸡蛋仔,一边把段景刚刚提到的三个困扰逐一写到纸上。

  “如果、我是说如果,”温颂年重新抬头去看段景琛,“如果你的妈妈在我们恋爱的三十天里发现了你的对象是个男人,然后她接受不了,希望你跟我立刻终止关系,你会照做吗?”

  “不会。”段景琛毫不犹豫。

  “那如果你妈妈发现从你这里说不通,跑来找我聊天,但是后面她跟我聊着聊着吵起来了,你会怎么在中间调解我们两个人的关系?”

  段景琛愣了愣。

  温颂年也确实觉得自己这个问题丝毫不亚于“我和你妈妈掉水里你救谁”的问题,有点欺人太甚了。

  但按照他多年写豪门世家同人文设定的发展,像这种剧情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不是嘛。

  “我可能……”段景琛顿了顿,“不会调解。”

  温颂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不会调解,因为这件事情本来就没有任何调解的余地。”段景琛慢慢捋清自己的思路,“我会直接站在你身边,告诉妈妈我也有自己想要去偏爱的人。”

  温颂年怔怔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段景琛,你是不是超级喜欢我啊……”

  段景琛难得被噎了一下,他确实直到现在都还没能适应温颂年如此直白的情感表达方式。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习惯思虑那么多的问题。”温颂年又开始埋头在纸上画简笔画,“但是我跟你交往的这些天一直都很开心,也很满足于你给我的爱。”

  段景琛听罢不由得垂下眼帘,那让他一直踌躇不前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但温颂年从来不去杞人忧天,他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说不定你只是因为前二十年当惯了直男,一时间思维没跟上来而已。”

  段景琛似懂非懂,心想或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

  毕竟自己在同性恋方面的知识储存量确实不如温颂年。

  温颂年见段景琛一知半解,便顺势提出了一个假设:“那如果有天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喜欢上别人了,你心里会有什么想法?”

  段景琛怔住了,他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正当段景琛想勉强凭理智开口作答时,温颂年却忽然兴奋地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指着在三点钟方向的一个男生压低声音道:“你觉不觉得那个男生很帅!”

  段景琛的理智瞬间崩塌。

  他本能地朝温颂年手指的方向偏头看去,确实是一个长相清秀俊朗的男生。

  但段景琛只是匆匆瞥完一眼便转了回来,他难得开始敷衍温颂年:“我不太懂这个。”

  所以温颂年喜欢的男生样貌其实是那样的吗?

  段景琛觉得应该是自己更胜一筹才对。

  他有那么多年的cos经验,温颂年无论喜欢什么样的长相他都可以扮得出来。

  温颂年真的会喜欢上别人吗?

  最近这三十天肯定不会。

  因为温颂年要遵守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那等三十天的约定结束之后呢?

  三十天之后,温颂年会不会放下自己,去认识比“段景琛”更好的人呢?

  相当于、相当于别人也有机会知道温颂年的秘密、听见温颂年软着声调的委屈、得到温颂年永远热烈和温暖的拥抱吗?

  不可以。

  段景琛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别人凭什么……

  “段景琛?”

  被叫到名字的段景琛骤然回神,他抬眼便望见温颂年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吗?”段景琛迟疑道。

  温颂年也同样一副犹豫的样子:“段景琛,你知道你自己刚才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吗?”

  段景琛思绪一滞,摇了摇头。

  不过他好像有些反应过来刚刚温颂年之所以要夸远处的男生,似乎只是想让自己设身处地的模拟“温颂年喜欢上别人”时的心情。

  “你、你刚刚……”温颂年欲言又止,“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事情啊?”

  刚刚的段景琛突然变得好陌生,与平时的温文尔雅天差地别。

  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质让温颂年本能地联想到鱼称老师在cos图里所展现的浓烈的、呈压倒之势的性张力。

  还有令温颂年更加难以启齿的……

  刚刚段景琛脸上的表情如果放在温颂年的笔下,那剧情已经完全可以推进到攻把受囚禁起来、锁在床上、剥光衣服,沉着脸一边说dirty talk一边爆炒了啊!?

  “段景琛!”温颂年觉得事态严重起来了,“你刚刚在想什么!”

  如果从段景琛的嘴里听到别人的名字,温颂年想,自己肯定要不管不顾地当场发飙。

  “没什么啊。”段景琛不明所以,“就是在想我们恋爱三十天的事情。”

  温颂年的气焰瞬间消失了。

  那、那不就等于在想他吗?

  温颂年猛吸了几口奶茶,他看了一眼段景琛,又纠结地垂下眼帘思量了一会儿。

  温颂年忽然觉得,刚刚是自己看错了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