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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死了。

  怎么死的,你不记得了。

  你飘在天地两头,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你有时候是风,有时候是雨,有时候又是沙,毫无意识地弥漫在世界里。

  时间长了,你有点无聊,便托生于大地化作一片枯叶,被路过的行人踩在脚底,陷进脏污的泥土里,然后化作肥料,供给新的生灵。

  你周而复始地漂泊、停留、轮回。

  一次又一次。

  与天同寿。

  与地同眠。

  永远没有尽头的前方空无一物。

  你飘啊飘,忽然不想再漂泊了。

  你想去点热闹的地方。

  热闹?

  什么是热闹?

  弥散的意识忽然因为一个莫名的词语短暂地聚合在一起,而在聚合的一瞬间,你了悟了孤独。

  你孤独。

  你真的好孤独啊。

  孤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无形无意的你慢慢汇集。

  于是,你有了眼睛。

  你将眼睛投向了人间。

  那是个熟悉又温暖的地方,很符合你意识中渴望的热闹。

  你看啊,看啊看,却看着看着掉出了眼泪。

  和你短暂的幸福很相似,人间的幸福同样短暂。

  滔天的洪水,漫天的山火,裂天的雷电,崩天的地震......数不尽的意外都能轻易捣毁人间短暂的幸福。

  人们哭天抢地,流离失所,然后是战火,十不存一。

  你毫不容易觅得的宝贝竟然一次次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不出的焦急和难过。

  而生出的这些又帮助你再次聚合你的意识。

  反应过来时,你已经获得了完整的身体。

  你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望着天,还来不及去为自己获得生命而欢欣鼓舞,就再次因为又一次见证人类的死亡而高声悲哭。

  你跑到人间,路过红尘滚滚,路过浊世浮沉,在风与雨,血与泪之间,在兵荒马乱的战场里抱起一个失去了半只身子的人,他穿戴着沾着血污的不太合身的盔甲,里面渗着他的骨血,他意识模糊,眯着眼睛,哭得像个婴孩儿,嘴里念着:“我不想死。”

  你抱着他,轻抚着他被刺穿的头颅,温声道:“你不会死。”

  你说的是假话。

  他还是会死的。

  可他呆在你温暖的怀抱里,被冰冷的战场所隔绝,再没有那么恐惧死亡,他似乎回到了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伴着母亲轻柔悠远的小调,安然入睡。

  原来,他不是要死了,只是他得睡觉了。

  他躺在你的怀抱里,轻声喊了你一声:“母亲。”

  他要睡了。

  他闭上了眼睛,睡得很恬静。

  你哼起你已经忘记的歌谣,将他轻轻放在地上,你浑身沾染了人间的凡尘,泡在泼天一般的大雨中,终于想起了你是谁。

  究竟为何而死。

  死后又为何而生。

  你赤脚踏在大地上,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自己何其无能。

  拼尽全力,以身为祭,你改变了天地,倒转了乾坤,却怎么也无法解决所有的悲剧。

  你活着,他们活在苦难中。

  你死了,他们依旧如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丝毫改变。

  你以前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可此时,你开始无法抑制地相信这是无法改变的死局。

  [生灵终会消亡,你所创造的,所拥有的永远都不会永恒。]

  [死亡才是所有人的终点。]

  它是这么告诉你的。

  你渐渐开始信了。

  你在人间滞留了很久,人的生命很短暂,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果幸运的话,一个人或许一生都不会遇到。

  可是,他们还是过得不好。

  大多数人背朝黄土面朝天,身形佝偻得几乎要爬到地里去刨食吃,可还是养不活一家人。

  他们拼命干活,却债台高筑,不得不鬻儿卖女。

  被卖掉孩子又要去别家做苦工。

  他们双手灵巧,制得出锦绣罗缎华服,却连粗布麻衣都要东拼西凑,种出了满仓的粮食,却很难吃得上一顿饱饭。

  他们过得不好,于是只能祈求神明。

  一座座神像平地拔起,神也好,佛也罢,各式各样的神明被他们凑到一起,他们卑微如尘土,匍匐在地上祈求着好运。

  可好运怎么也没有降临。

  于是他们只能转而祈求来生。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请让我来世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吧,无灾无难,衣食无忧。

  庙宇里香火越旺盛的地方,他们过的越发悲惨。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你想不明白。

  你是这世上死去的神明,是万物本身,于是,每一个人的祈求最终都飘到了你身边。

  你完成不了所有人的愿望,只能就近完成看得见的,可你越是干涉,他们就越过得悲惨。

  你法力耗尽,又要死了。

  你站在空旷的山谷里,听到了最后一声祈求。

  “女娲娘娘,请来到我的身边,我愿意献出我卑劣的一切以留下您高洁的灵魂。”

  你去了。

  然后,你被你保护、爱怜的人锁在了脆弱的躯体里。

  在人的躯壳里,你不再是天地,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于是,失去了神力,成为了困兽。

  狭小的枫叶林里,你看不到人间的苦难,听不到苦难的祈求,实现不了祈求。

  只能锁在魂师的躯壳中,成为武家一姓的神明。

  他们给你浑身上下绑上腐朽的锁链,以人身为囚笼将你困住,却将你高高捧起,高喊着:“女娲娘娘。”

  凡人的身体无法承载你的灵魂,不消几年便不中用了,于是你被迫换了一个又一个,后来为了延长人型囚笼的时间,魂师以己身为祭,献舍魂灵来将你锁在体内,直到下一代行将就木之际,又替上下一任献舍的魂师。

  一代又一代。

  好几百年的时间,你换了无数个身体,又开始忘了自己是谁。

  你迷惘地行在枫叶林中,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如同以前的轮回一般。

  孤独的你将每一年落下的枫叶数了个遍。

  这是唯一能够消耗你时间又足够有趣的事了。

  又是一年,你知道囚笼又开始不中用了,武家的人告诉你,他们要为你换一个笼子。

  他们眉飞色舞,难掩兴奋地向你炫耀这回是个多么优秀的笼子。

  她是武家人和十万大山某位魂师的血脉,她年幼,垂髫之年便以掌握了魂术,天赋过人,你若是进了这个笼子,肯定能被关的更严实,关的更久。

  她是很好。

  可她太过年幼,以至于还拥有保护她的母亲。

  武静姝为了见你一面,命悬一线,她浑身都是伤,被枫叶林的禁制刮得血肉模糊,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被捶着打着踹着还要抓住你的衣服恳求你:“锁魂者以身锁魂,己身魂魄必将灰飞烟灭,九儿只有几岁,求求您,放过我的孩子吧。”

  你笑了一下,一掌扇去了挡住了她前路的武家人,一手捧起她的脸,手底亮起的绿光治愈了这位将死之人的伤口,你一边救她,一边温柔地问她:“好啊,我该怎么放过你的孩子呢?”

  她没想到你会答应地这么轻易,表情空白了一瞬,但见你虽然温柔,但却是眼神认真,安静地等待她能给出的答案。

  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你没有不耐烦,只是真诚地给她提供了选择:“你可以带着你的孩子离开武家。”

  “不行!”她激烈地反对,她是武氏的外嫁女,所嫁之人没有家族,没有依靠,他失踪以后,不论生死,武静姝和茶九茗都离不开武家。

  武家是天下第一家。

  武静姝是武家人,自小在这里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她能去哪呢?

  何况,她就算带着茶九茗离开了,一个没有武家庇护的小魂师又能活多久?

  “那么,”你歪着头,笑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看着你,抓住你的手,眼里闪过决绝的光,道:“请您让我代替九儿做您的身体。”

  “哦?”你想了想,道,“你为了不失去自己的孩子,就让自己孩子失去自己的母亲吗?”

  武静姝原本坚强的面容一下子被击碎了,她颤抖着抓着你的手,来来回回地念着:“我不想的,我没办法。”

  你已看惯了人间的悲欢离合,面上虽笑,心里毫无波澜地看着武静姝崩溃。

  可出乎你意料的,武静姝并没有放任自己崩溃下去,她终归是个坚强的人,她跪在地上,朝你猛地磕了几个头,像很多年前人间里那些朝拜神像的人一样,向你祈求。

  她的祈求是什么呢?

  你开始有点好奇了。

  她说:“我死了以后,请您做她的母亲。”

  你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母亲?”

  “对,”她抬起头,说,“娘娘,您是众神之母,是一切的原初,你一定是最好的母亲。”

  “......”

  “娘娘。”她急切地看着你。

  你有点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对。

  自己是一个母亲。

  在最孤独的,最无聊的时候,是你创造了他们,你养育了他们,守护着他们,最后也为了他们的安危,以身补天,身死魂消,直至重新聚魂重回人间。

  你是所有人的母亲。

  你弯起眼睛,笑着答应了武静姝的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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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杀两章,马上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