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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观音似乎坠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睁开眼睛,是混沌的黑,分不清天地,耳边传来了阵阵生灵的悲泣声,令人揪心不已,她站起来走走停停,脚上踢上一个硬物,一没注意,就摔了下去,膝盖磕了下去。

  她喊了一声疼,然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错愕地捂住嘴,抬头四处张望,猜测这里是第二次复生暂时停留的地方。

  难道……她又死了吗?

  不,不对。

  她没受过任何伤,唯一称得上伤口的地方是蟒蛇触碰过的手臂。

  她抓起自己的手臂,喊道:“天,是你吗?”

  [你有什么愿望?]

  声音似乎是从四周传过来的,空荡荡的,如同远山山谷里呜呜的风声。

  听到这个声音,林观音确定自己是又一次和天对话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又问道:“天,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是死了吗?”

  [你有什么愿望?]

  天还是老样子,只能机械的问这个问题,没有多余的解答。

  林观音皱着眉,试探着问道:“我想一直陪着之维。”

  [……]

  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强调了她的身份:[“你”有什么愿望?]

  “我……”林观音刚想再说一遍,身体里便传来另一种声音,更沉稳也更悲伤,“我想让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这不是林观音说的话。

  她惊愕地睁大眼睛,然后眼见着漆黑的环境变成了灾难般的景象,大地震动,山火爆发,岩浆四溢,巨大的陨石一颗颗地砸下去,将地面砸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地表形状因此改变,空气弥漫着暗沉沉的灰,如入迷雾,看不清远方,在山火的另一边是滔滔不绝的洪水,奔腾不息,侵占人们仅剩不多的土地,人们在夹缝中求生,四处奔逃,他们远离了家园,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哀吼声,悲哭声,不绝于耳。

  而在此中一个和林观音身量相似的女子,赤着足,走向了灼热的岩浆里,迎着灾难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走去。

  “你!”

  林观音急切地跑上前,想要拉住她,明明距离很远,林观音却很轻易地跑到了她身边,她踩在岩浆中却感觉不到疼痛,正有些奇怪,原本叫住的人转过身来,露出姣好的面容,她看上去很年轻又很苍老,目光沉沉,似已历经了沧海桑田。

  [你有什么愿望?]

  林观音和她一同抬头,望着那片灰蒙蒙的天,林观音此时明白过来,她现在所见所闻皆是幻境,一切至少在此刻都不是真实的。

  林观音拉住的女子,望着天,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痛哭后的沙哑,她相貌昳丽,轻启朱唇,回应了天的声音:“我想要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生灵终会消亡,你所创造的,所拥有的永远都不会永恒。]

  [死亡才是所有人的终点。]

  “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便不会消失。”

  [……你能如何?]

  “你坏了,我要补全你。”她立于岩浆之中,伸出双手,在远处的火山里提炼出一块巨大的彩石,可这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多才能补全天上的窟窿,她提起那块大石,道,“我要补全天地,并立四象,重塑天道,福佑社稷,保佑四方平安。”

  [你想把人置于超越生灵的地位?]天声音变得很冷,[这是忤逆天道的贪念。]

  “你在与我谈论对错吗?”她轻轻笑了一下,狂妄又温柔,“我若成功,便能成为你,是非对错,由我说了算。”

  “我会靠自己实现我的愿望。”

  [你会魂飞魄散。]

  “没关系。”她淡笑道,“我活了太久,早活够了。”

  说完,她转过头来慈祥地看着林观音。

  林观音吃了一惊,以为她只是幻境,没想到她越过了这些东西,看到了不属于这里的林观音。

  “孩子。”她伸手轻轻揉了揉林观音的头,眉眼温柔,“你还记得你最初许下的愿望吗?”

  最初?

  林观音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她已想不起来了。

  她见此也不惊讶,点点头,眯起眼睛,笑道:“这样啊,看来现在对你来说有更重要的东西了。”

  “人总是这样,只要拥有一点东西,就忍不住要更多。”

  “我最初也是这样,有了你们,又想你们能一直活下去,接着又想你们能活的更好,不必成为山林野兽的盘中餐,后来,则是想你们能够超越我,不必为了生存而活着,活得开心一些……贪欲一旦满足,那便没有尽头啊。”

  “这是错的吗?”

  “错?”她想了想,回道,“很难评定呢,这世间哪有对错呢?不过赋予自己的枷锁,对错这个东西向来没有明确的界限,而超越人,立足于整个世间,则显得更荒谬。”

  “你要知道天道不可超越,在此之下,任何行径存在都是合理的,啊,这么说有点深奥了,怎么说呢,老虎猎捕鹿,用尽各种手段,它们生死角逐都是为了生存,说对错就太苛刻了,而人与人之间也多有剥削和奴役,这是不同历史条件所设定的社会环境所造成的,说对错又太超越历史了,很不实际……对错的概念都是人啊赋予给自己的枷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对错,不必在此纠结,从心便好,修行之人最忌讳心有杂念,踌躇,愧疚,悔意,嫉妒,悲痛……都不可以有。”

  “于这世间无损,于己无愧,私心也好,贪念也罢,就都无所谓。”

  林观音心有所感,她眨了眨眼,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胸口似有异动,而眼前的人面目逐渐模糊,声音也越来越远,她疾步上前,喊道:“你不是天,你是谁?!”

  她轻轻笑了笑,声音模糊不清:“我是你们所有人的母亲。”

  林观音的手臂越来越热,她低头,发现上面铭刻一个奇怪的花纹,像是一条蛇又像是一个耕作的农夫,辨不清晰,她去擦上面的痕迹,怎么擦也擦不掉,花纹反倒越来越红。

  直到她被拽出了幻境。

  她睁开了眼睛。

  手臂变得很清凉,抬起手,发现上面盘旋着一条青蛇。

  [……]

  看起来很像林家那条蛇,可它昨晚不是消失了吗?

  林观音有点懵,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去,就见张之维走了进来。

  张之维见她困惑地盯着手上的青蛇,答道:“昨晚上,废墟某块青瓦里捡到的。”

  青蛇配合地在她手臂上吐出蛇信,发出嘶嘶的声音,林观音仔细打量它,更困惑了。

  “怎么了?”

  张之维坐到床头,被林观音拉住手,在掌心里写:[还是那一条蛇。]

  张之维怔了怔,奇道:“复生么。”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同样复生过的林观音,心想,这条蛇自林家时就跟着林观音,很可能跟林观音是一起的,昨晚上那么大动静,简直跟传说中修行大能渡劫一样。

  如果林观音和这条丑蛇情况相似,那么……她恐怕就不是鬼怪之类的东西了,而是更接近神明的……人。

  唉,他暗暗叹口气,心道,这可有点麻烦了。

  [在想什么?]

  “我啊,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好好修行了。”

  若林观音真是神明,那就以现在的他来说,还真护不住林观音,就别说护住她了,或许在这乱世里,他也陪不了她多久。

  之前自己许下的所谓的山势海盟便都成了实现不了的谎言。

  入世还是出世都放在一边,先想办法超越那座山吧。

  张之维这边沉思,林观音拽了拽他,把他拽出深思之中。

  他抬头,笑道:“林家一大半被我们昨天的动静折腾垮了,我在想要不要留下来把你们家房子修好。”

  林观音噗呲一笑,摇摇头,她写道:[不管它,没有父亲的林府全垮了才好。]

  就让承载了她生前所有喜与悲陈年旧事的古老建筑彻底湮灭在这尘世里吧,就作为她短暂又苦难的生命的陪葬品吧。

  第一次见林观音时,她对林府表现出极强的执念,张之维想了想,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要不要留在林府?”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林观音的神情,定了定神,沉着道:“接下来的路太危险了,我不好再带你去,林府这里是你的家,你留在这里也比较合适,所以……你要不要留在这里?”

  林观音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她紧紧拽着张之维的手,听他又说了一遍:“我会把所有东西留给你,你要留下来吗?”

  林观音死死攥着他的衣袖,身体微微颤抖。

  如果,她能说话,此时定然已经激烈地反对了。

  可她不能说话,又能如何。

  她的愤怒,悲伤,错愕无处宣泄,她环视一圈,从床上爬起来,下了床,但脚一软又跪到地上,她甩开张之维扶过来的手,环视一圈,然后端起书架上的瓷瓶狠狠砸了下去。

  房间里响起清脆的碎裂声,张之维站起来,愣住了。

  声音招引来了外面干活的两个老仆,昨晚的塌陷让他们以为遭了天谴,正惴惴不安,对府里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

  他们匆匆跑来,见林观音还在砸屋里名贵的瓷器,不由得大呼小叫,林观音自是听到了,她捡起茶碗,转过身,严厉地瞅了他们一眼,然后将瓷碗精准地砸到他们脚边。

  [滚!!]

  她气息不稳,眼里燃着愤怒,她穿着名贵的衣裙,秀美的眉眼拧在一起,冒着煞气,昨夜天暗还没发现,今日仔细一瞧,怎么看怎么像林观音。

  他们是经历过林观音杀人那个夜晚的老仆,见状,本能地尖叫起来:“是那个贱人!”

  “她回来复仇了!!”

  “昨夜也一定是她做的!!”

  ……

  林观音对他们的咒骂声充耳不闻,她自小到大就是在辱骂和凌虐中长大的,虽然很不喜欢,但也早已习惯了,她只想把房子里的东西,通通砸碎,宣泄她所有负面的情绪。

  只有张之维会在乎有没有人骂她了。

  他皱着眉,当即把两个人打晕了甩出去。

  屋子里的东西快要被林观音砸完了。

  但她依旧没有撒完气,似乎她一直憋着口气,生前那口怨气在她亲手制造的血夜散去了,死后那口怨气却一直没有散,跟着张之维或许散开了些,但是她逼不得已被留在了金陵城,那口怨气就又起来了。

  小时候是被父母放弃,独留尘世。

  长大了是被叔父放弃,任人欺辱。

  嫁人后还要被自己的丈夫放弃,为了让她苟活于世。

  她如此柔顺,如此懂事,如此包容,于是可以被轻易放弃。

  所有人无论好坏都自以为是地抛弃她。

  好不容易找到张之维,那些莫名其妙的变化,疏离,冷漠,她都承受了,为什么就算如此还要放下她?!!!!

  张之维跟着她,眼看着她进了一间又一间屋子,把每一间屋子都弄得一团糟,然后气喘吁吁地疾步走出来,继续破坏下一间。

  她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像是要把她刻意压抑的不曾示人的东西全都砸碎了。

  这世上,就算是观音也会有受不了的时候。

  张之维看她这个模样便说不出任何阻止的话

  直到瓷片割到了她的手,割除一道艳丽的红色,才开口:“阿音,别砸了。”

  林观音没理他,继续砸,任由自己手流血,张之维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在她愤怒的挣扎中,强行抱住她,宽大的手掌自上而下抚着,尽力安抚她的情绪。

  林观音挣开他的怀抱,紧紧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张之维眉头都没皱,任她去咬,时不时地还要把自己的手往前凑凑让她咬的更方便一点。

  林观音咬着咬着也没劲儿了,她气恼地甩开他的手,然后被张之维搂着腰,亲了亲嘴角。

  这个吻有点太突然了,她没反应过来,连没有撒完的气都跟个被扎了洞的气球,一下子全漏了。

  她张扬的模样又颓下来,感觉很委屈,她拉着张之维的手写:[我不留林府,我要跟你一起走。]

  “我知道了。”

  这么大动静,他想不知道也很难啊。

  [你就那么想丢下我吗?]

  “我没有。”

  张之维是这世上最不愿意离开林观音的人,可是林观音死过,他还是间接导致她死亡的人,他对此清清楚楚,林观音既然复生了,他就想让林观音好好活着。

  跟不跟他在一起没关系。

  是她选择的就好。

  他会一直保护林观音,乃至于她的愿望。

  为此,他尽力压制自己的私心,把自己排除在所有选择以外。

  那说那么多,解释那么多,说到底不是在说服林观音,而是在说服自己。

  林府是林观音的家,这里才是她的归处,他不能再以一己私念把林观音带走了。

  可他说那么多,或许也是一种有恃无恐,他内心深处,笃定林观音一定会选择他。

  林观音忽然发起脾气,意料之外,可也印证他的想法,这让他忍不住卑劣地开心起来。

  他想,或许林观音不管复生多少次,都会回到他身边。

  他就是林观音的归宿。

  于是,他可以大胆一点,向林观音多走几步。

  七年前的意外让他在情感复苏后变成了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可林观音一次次的坚定正让他回到当年的赤城。

  那个无畏无惧,一往向前的自己。

  如果林观音真的听从他的劝告留在林府怎么办?

  张之维笑着擦了擦林观音气出来的眼泪,心想,或许他终生都会在林观音看不见的地方徘徊在她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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