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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英说完,警告林观音最好不要把自己身体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阿音,现在世道太乱了,你远比奇技诱人,你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迟早给你和你身边的人惹祸。”

  林观音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写:[之维,也不能说吗?]

  之维?

  张之维?

  是了,她是张之维的夫人。

  张之维当年入世还没结束就回了龙虎山,几乎再没有下过山,她死了那么多年,如今醒来第一件事肯定是要去龙虎山找张之维的。

  端木英揉了揉眉心,冷静下来,她又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回道:“张之维自然是不一样。”

  他是所有人里最有可能摸到仙门的。

  恐怕他迟早也是要脱离天道束缚的。

  “除了张之维,你不要跟任何人再提起你身体的事。”

  林观音认真点点头,然后伸出手,弯了弯拇指。

  [谢谢你。]

  “……”

  端木英瞳孔一颤,眼睛有些湿润,叹了一句:“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这世上她认识的人大多面目全非了才是,怎么只有林观音一如初见呢?

  林观音见她落泪,连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摆了摆手。

  [你别难过。]

  端木英却忽然伸手抱住了她,端木英身形高挑,远比林观音如今的身体要高,可坐下来,缩在林观音怀里又脆弱的不成样子,她紧紧抱着林观音,止不住地颤抖,头抵在林观音的胸口上,懦弱的眼泪头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润湿了林观音破旧的衣衫。

  林观音愣了愣,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阿音,”她哽咽着,“我回不了家了。”

  不,不只是回不了家。

  天大地大,她哪里也去不了。

  她才回国的时候明明一心想要逃离那个束缚她的家,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又无比思念自己的家人。

  她已年老的父母被她牵连怎么办?

  济世堂因她陷入江湖的纷争怎么办?

  还有,还有王子仲,他会不会着急找自己?

  他那么愚直的人,如果找不到自己,该怎么办啊?

  逃亡时,这些来不及想的事在这个脆弱的夜晚,在如故的旧人面前一一倾倒出来。

  林观音轻轻抱着她,温柔地包容了她倒出来的所有苦与悲,倾听了她所有的恐惧和忧愁。

  天色已暗,初春的夜晚,夜风徐徐,裹着潮湿的冷气,拍打着破旧的房屋上,发出呼呼地声音。

  端木英低声呜咽着,颤抖着,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她躺到床上,屋里面床褥虽然旧了,沉积了许多灰尘,但总能用,她逃亡了这么久,早就不在意这些了,抖了抖上面的灰,就盖上了。

  林观音睡在里头,那只小白虎被她们打扰醒了有点不满的叫唤。

  它现在倒是很能适应自己如今幼虎的身份,撒娇卖萌都没负担了。

  林观音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它的头,它在林观音怀里打着呼噜,看上去舒服极了。

  端木英挥了挥手,挥开灰尘,咳了咳,说道:“晚上睡觉还是得盖被子。”

  林观音点点头,和她一起缩进被褥里。

  怀里的小老虎倒是很会找位置,窝到两个人中间,但它讨厌被盖住,于是又跑到两人之间,压住了她们的头发。

  无论端木英如何骂它,它都不挪位。

  端木英伸出手,气闷地推了推它,结果竟然推不动。

  小白虎还跟她翻了个白眼,转了个头,对着林观音,不看她了。

  ……她就不该跟一只小畜生计较。

  她闭上眼,安稳睡了。

  原本以为会很难睡着,结果在林观音身边,莫名感觉安心,一闭上眼,连夜来的疲惫便都消除了。

  醒来时,是被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醒的。

  林观音提早醒了,她下床,开了门,然后看到田晋中神情慌张。

  “林姑娘,快叫夫人起来,有人进村了,恐怕是追杀的人,我们得赶紧走!”

  林观音瞪大眼睛,下意识看向屋内的端木英。

  显然,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一睁眼就被追杀的戏码。

  冷静地下了床,边走边扎头发,走到门口,说:“他们追的是我,你们不用跑。”

  那怎么行?!

  田晋中忙道:“不行,夫人一个人走一定会出事的。”

  “要走一起走。”

  林观音坚定地点了点头。

  端木英见状愣了愣,苦笑道:“你们还真是不知道跟着我的下场啊。”

  林观音摇了摇手,点了点自己,手做出一个飞出去的动作,然后停在半空中。

  [我们不能丢下你。]

  她紧紧地抓住端木英的手。

  床上的白虎也跳了下来,它立即变得很大,虽然昨天跟端木英闹了点小脾气,但睡了一觉,它忘光了,还蹭了蹭她,打着低低的呼噜。

  哎,端木英想,他们是真的不明白啊。

  *

  外面下着冷雨,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

  雨珠跑到地上,润湿了地面,踩上去便是一个深深的泥坑。

  他们一跑出就被人发现了,虽见不到人,但脚步声却很清晰,即便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无法掩盖。

  林观音带着他们往山里跑,山间动物多,对地形熟悉,可以带着他们跑出去。

  可尚未到山间,他们就已经被追上了。

  八奇技里,端木英出生医家是最好抓的,若不是张怀义在身边,她怕早就被抓住了。

  她的奇技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抓她不费功夫,收益还不错,她下落的消息卖的是最好的。

  跑到她这里最快的往往不是什么厉害的大家族、宗门,而是一些江湖的小家族,就想靠着抓到她得获奇技,一飞冲天。

  可他们不知道,家族既然小,抓她也是无用的,就算抓到了,一旦消息走漏了,也会被其他的大家族逼着吐出来。

  废那么大劲儿,多半都是无用功。

  田晋中挡在她们身前,喊道:“林姑娘和夫人先走,我断后。”

  端木英急了,骂道:“你断个屁的后,你要真咽气了,就算是我也救不活!”

  田晋中摇了摇头,他笑道:“夫人救了我,我回报夫人是应该的。”

  “我们天师府的弟子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分明。”

  他把端木英往前推,跟林观音说:“林姑娘,好好保护夫人。”

  林观音点点头,拉着端木英,继续跑。

  端木英被林观音拉着,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雨中孤身伫立的田晋中。

  追杀而来的人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警告田晋中他这是在跟三十六贼打交道。

  “究竟是天师府有问题,还是你田晋中的问题?”

  田晋中辈分小,头上有好多师兄,从小到大不仅听了张静清的教导,还听了师兄们的。

  他听得多了,很少说自己的想法。

  可这不代表他没有想法,他是个至纯之人,好恶黑白,不随江湖人言,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们说怀义师兄是贼人,可张怀义对所有人都很好。

  他们说端木英是贼人,可端木英手下医治了无数人,就连这回她明明可以抛下他们自己逃跑,但临了还是为了救他们停了逃亡的脚步。

  他们真的是贼人吗?

  田晋中浑身冒起金光,将自己隔绝在雨幕之外,他还是那句话:“诸位既然心中有了计较,问我又有什么用呢?”

  林观音拉着端木英跑进山林,下了大雨,动物都躲起来避雨了,可它们都默默看着逃亡的林观音。

  [我们得出去,求求你们帮帮忙。]

  山间传来一声声狼鸣,眨眼间,一群灰狼跑到她们身前。

  领头的灰狼脸上有伤痕,伤痕裂开它的面目,戳伤了它的左眼,它只有一只眼睛了,可它依旧眼神锋锐,斗志昂扬,狼群里其他的狼簇拥着它,它淋着雨浑身的皮毛都湿透了,踏着步子走了出来,动了动耳朵,盯着她们了许久,最终转过身,为她们带路。

  林观音和端木英跟着它们跑,没曾想,毫不容易跑出了山林结果又遇上了一对等候的人马。

  她们怎么跑也跑不出去。

  这座山已经被围住了。

  端木英停下了脚步,被冷雨浇的已几近绝望。

  天大地大,她却哪里都去不得。

  “阿音,把我丢下吧,”端木英木着脸拽开了林观音的手,淡声道,“他们的目标是我。”

  林观音拼命摇头。

  林间的狼群也出手了,他们和白虎一起奔向山下的人马。

  白虎扑杀了来往的人马,可是那些人就像蚂蚁一样,一路接着一路,她们被狼群围着,保护着,却也不知道能往哪里跑。

  林观音拉着她跑回了山林。

  而其他方向的人也追了上来。

  林观音的枪被吕慈砍断了,手上没有武器,只能皱着眉,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跑。

  可这些人上了山,就像她们身边围着的狼群一样,他们眼神贪婪地望着端木英,对她身上的奇技虎视眈眈。

  哪里也逃不出去。

  现在不止是她,连林观音也跑不出去了。

  她现在就是个祸害。

  回不了家,回不了济世堂,哪里也去不得。

  去哪就是给人带来不幸的。

  “阿音,”端木英低声说,“对不起。”

  林观音摇了摇头。

  雨珠刷啦啦地掉落,端木英和她浑身都湿透了,面上全是雨珠,端木英眼眶通红,晶莹的水珠往眼外滚,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对不起。”她又道了一声歉。

  而在这时,围住他们的人,忽然像倒塌了的墙一样,掉了一块人砖,变故发生的太快,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于是又是一个人倒了下来。

  被这场大雨将一切都冲刷得一干净,包括某个人身上洗不掉的血腥气。

  一个又一个,再一个。

  他们终于看清了那把利刃。

  “是吕慈!”

  “吕家的人也追过来了!”

  话音一落,吕慈的身影便在雨幕中出现了,他立在尸堆之上,踩着人血,提着刀,缓步踏来,地上的雨随着地势的倾斜,自高处向低处一路流动,而吕慈逆流而上,被混着血水、雨水、泥水的脏水泼了一身脏污。

  可他浑不在意,他神情冷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满身煞气。

  原要追捕端木英的人倒都来挡他来了。

  他讨厌别人阻挡他。

  但是没关系,反正都得死。

  林观音见有了逃跑的机会,拉着端木英继续跑。

  身后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甚至只剩下了个吕慈。

  吕慈刀上的血多的已经洗不干净了,他平静地望着端木英,而端木英也停下来了奔逃的脚步,停下来看他。

  两个人在雨幕中对望。

  乱世里寻常的别离往往都是再也不见。

  自医馆一别,他们已经快七年没有见过彼此了。

  端木英为了奔逃浑身都是脏污的尘泥,脱了洋装,她穿上了打着补丁的大褂,像个村妇一般,长发湿透了,贴在两鬓,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全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而吕慈浑身浴血,任由大雨如何洗也洗不干净,他每走一步,脚下便画下一步的红。

  “吕慈,”端木英先开口,“你也是来追杀我的吗?”

  吕慈没说话,他似乎默认了。

  端木英叹出一口气,她跑了那么远,太累了,不想跑了。

  她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泪珠滚落,低声叹道:“我累了,你杀了我吧。”

  吕慈提着刀,沉默地走过来,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端木英只听得到雨声,心道,这便是尽头了。

  “噗”地一声,吕慈刺了一刀。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端木英迟疑地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吕慈仅在咫尺之间,她觉得有些不对,转过头,听到了身后发出来的惨叫声。

  一个男人被吕慈一刀砍穿了脖子,应声倒地,又滚到了山下去。

  林观音一时也不知道吕慈想做什么,想到许多年前那个少年人,她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你……”端木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吕慈这时才回答她的问题:“我是来杀追杀你的人的。”

  他伸手就着沾着血的手,擦了擦端木英脸上的冰冷的雨珠,结果在她脸上抹上了刺眼的红色。

  他皱了皱眉,觉得有点不舒服。

  他再擦了擦,结果又摸到一手温热的雨。

  “端木英,”他疑惑地问她,“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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