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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乘着马车一路东行。

  其实林观音和张之维也不知道具体去哪里好,但是入世是唯一的目的。

  经过上次的事件,张之维觉得还是找个稍微安生点的地方入世比较好,便沿着长江一路往东,去如今的首都金陵城。

  不过,林观音的腿养好以后,他们的旅途就被强行延长了。

  秋收一过,大旱的天导致庄稼颗粒无收。

  饥荒终究还是来了。

  张之维和林观音坐在马车上,看见了饿殍枕藉,哀鸿遍野,到处都有饿死的人。

  人们为了缓解饥饿,喝源源不断的长江水,瘦的只剩骨头的四肢肿起来,远看起来像个富态的老爷,可是一戳,皮肤就会深深的凹陷进去,很久才能反弹。

  而有的人就挖草根吃,没有草根就扒树皮,实在就不行就去挖土吃,干瘪的肚子被撑得满满的,虽然满足了果腹的欲望,肚子被他们撑到了硬硬的一块,可是消化不了还是只能等死。

  天大旱,人相食这种史不绝书的事件也发生了。

  林观音他们路过某处乡野,就亲眼看见两家交换自家的婴孩炖肉吃,舍不得换就自己吃,边吃边哭,哭得声音让林观音心里发寒。

  这种大灾,还是有不少人发灾难财,粮店老板们,刻意囤积了手里的货物,从粮食丰收、粮价便宜的鱼米之乡转运到闹饥荒的地方,然后怎么都不肯卖,要么就拿一些微末的粮食吊着胃口卖。

  粮价一会儿是一块,一会儿是两块,可要是犹豫一会儿就是三块,若是去的迟了,前面排队的人还是三块,到后面就是三块五了。

  林观音觉得这样下去,恐怕手里的钱财都不够买几斤粮食了,于是在某个饥荒稍微不那么严重的城镇里将手头的所有钱都换成了粮食,并把这些粮食做成了可以长期保存的干粮。

  到了夜晚,他们远行的马车会停下来。

  原本只是随便选了金陵作为下一个入世的地方,可未曾想,到来的饥荒逼着他们把计划一下落定。

  金陵是首都,背靠江浙一带,经济富庶,再加之就在中央政府的管理之下,还是一片太平的,就算闹饥荒也不会闹到那里去。

  而且,金陵也是一个离他们最近的大城市了。

  张之维入世至今,已离龙虎山太远了。

  他找了些干燥的柴,旱情如此严重,干柴比平时要好找许多,他们点燃了篝火。

  林观音被张之维裹成一团,却还怕她冷,每晚上,他都会让林观音烤烤火,等身子暖和了再去车上睡,而将就着夜晚的明火,他们会吃一点东西。

  现在粮食少,也只能白天吃一点点,晚上一点点,加起来也就平时一顿饭那么多。

  张之维看着林观音吃的又慢又少,便劝她多吃些。

  林观音听着这话,眯起眼睛笑了笑,她做了个吃饭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摇了摇手。

  [我吃不了这么多。]

  她这话说的可能没错,人在长期少食的情况下,很可能胃口反而会变小,吃不了以往那么多。

  她比完又吃了两口,便表示自己吃完了,让张之维检查。

  张之维又不是真的爱管事,她说吃完了,他就信了。

  他对林观音向来很信任。

  但他对林观音的信任却害了她。

  在即将抵达金陵时,林观音忽然倒下了。

  她倒下的很突然,只是日常地在赶路的间隙,随着他认真练字,手却莫名其妙地放下了笔,她看了张之维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不过她是个哑巴,不管想说什么都是说不出来的。

  马车因为有林观音的缘故,从来都没有鞭笞过,它自己就能随着林观音的意思去往正确的道路,可是那天随着那只忽然停下的笔,马儿也停下了脚步,它甚至回头望了一眼林观音。

  然后,林观音闭上眼,忽然失去了意识,滚到了车下。

  张之维一时间蒙了,手停在半空中,眼看着林观音滚到了地上,沾染了一身尘埃。

  下一秒,他又立即起来,跃到林观音身前,抱起来孱弱的身躯,呼唤她,但她怎么也没有醒。

  她窝在张之维怀里,似乎失去了生气,整个人软倒在怀里,四肢都被地心引力往下扯,拉都拉不起来。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捺了捺她的脉,却发现原因简单极了。

  她只是饿了而已。

  不,也不能这么说,她是饿的快死了。

  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每天都在进食,即便少但也保证了基本的生理需求,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

  张之维将她抱到马车上,然后去翻行李,找到了一个被咬只剩一半的饼。

  张之维抓起这个饼,忽然想起来林观音每次晚上都是抱着半个饼吃。

  所以……这个饼究竟被她吃了多少次?

  她到底有没有吃?!

  张之维偏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林观音,手慢慢伸出来,覆到她的额头上,他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但仿佛又只是幻觉。

  张之维怎么可能会有害怕这种情绪呢?

  他张之维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可真的是如此吗?

  他入了世,心甘情愿滚进红尘,主动把林观音划到自己的范围之中,就把林观音当作了和自己修行一样重要的东西。

  不,或者说,林观音也是他修行的一部分。

  他怕林观音难过、怕她受伤、更怕……她死。

  林观音只是一只鬼,真的会死吗?

  不知道。

  但他赌不起。

  张静清怕他目下无尘,迟早会出事,所以让他入世,于是他遇到了林观音,他将他的阿音放在他的眼中,从此以后和林观音有关的东西,就都在他眼睛里。

  他们在乡野时遇到了许许多多苦难,曾经张之维怜悯又无能为力,最多叹一句天命的东西,竟然让他开始愤怒、难过、后悔、无措……

  林观音被抓走的时候,他甚至学会了反思,在思考那些他曾经因实力过于强大而从不放在眼里的阴谋鬼计。

  这世上没有鬼怪,只有诡谲的人心。

  人心复杂又丑陋,强大如张之维可能不会被扳倒,可是林观音会,龙虎山天师府的门徒们会,如若张之维只是一个人强大,迟早会见证他们一个个死亡而无能为力,而若天师府真的交到他手里,也会因为他的纯粹而就此败落下去。

  他首先得学会算计,学会绞劲脑汁保护一个人。

  而这个人自他此生最重要的人,他的妻子,林观音开始。

  “阿音呐,”张之维静静地看着昏迷过去的林观音,轻声问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林观音在醒来后回答了他。

  他们把所有的钱财都用来买粮食了,可这远远不够,没有一家粮店老板愿意卖给林观音这么多粮食,他们只卖给她最多三斤粮食。

  每一家都是这样。

  但每一家的价钱不一样。

  林观音拿了这家价钱稍低的三斤,就得拿更高的价钱去拿一样的三斤。

  她直到把钱都花完了,也没有凑够十斤粮食。

  十斤啊,才够一个人最多吃半个月的。

  可他们是两个人,折半就是不过十天。

  十天,马儿行的再快,哪够走到金陵城呢?

  她只能把自己那部分匀给张之维,让这十天变成半个月。

  [没关系,]她在张之维手心里写,[我吃的很少。]

  她以前三天不给饭吃,也挨过来了,有什么不能活的?

  “阿音呐。”张之维似乎很难过。

  林观音不希望他难过,她总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张之维,让他开心,让他一直是嚣张肆意、逍遥自在的修仙客。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偏过头,消瘦的脸上挂着一双温柔而澄澈的眼睛,她点了点自己胸口,摇了摇手。

  [你别难过。]

  她认真地看着张之维,怕他多想,便又在他手心里写:[真的没关系。]

  [我,不需要过得那么好。]

  她能吃苦,可以一直陪着张之维,也能一直像张之维保护她那样保护张之维。

  可是入世是张之维一个人的事,就算也是他吃,总不该轮到林观音。

  张之维握住她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便又写:[我们快到金陵城了。]

  [你别难过。]

  快到总不是到金陵了。

  大旱过后便又是大涝。

  倾盆的大雨连着下了三天,干裂的路面骤然浸润雨珠变得异常湿滑,而连着冲刷了三日,平坦的路面变成一个又一个水坑,混着带着腥味的泥土,稍稍一踩,便会陷进去,抓住车轮和马车往下面拖。

  马儿惊恐地嘶鸣不愿再前行,张之维便顶着雨出来,他将整辆马车包括在金光咒之中,顿时间,砸在马车上的雨珠没了可以攻击的对象,瞬时间偃旗息鼓,可金光咒可以保护马车,却不能移动它。

  林观音那时候因为身体虚弱又连着下了一场寒冷的秋雨,感染了风寒,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浑身滚烫,却冷得发抖,裹着厚厚的大氅,掀开车帘,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背。

  [你再坚持一下,至少走过这场雨。]

  马儿转过头,恐惧在她温柔地安抚中渐渐散去,它静静地看着林观音,直到她说:[至少让之维走出去。]

  [好不好?]

  马儿发出一声哀鸣,万物有灵,它感受到林观音命不久矣。

  于是它转回头,继续走。

  它走啊走,走到挨着金陵城外的一座寒寺之中,才终于停下来。

  寺庙没有和尚,只是一座破寺,里面却挤满了人。

  巨大的观音像下,躲雨的人挤成一堆,似乎是那慈悲的观音收留了雨中迷途的人们,观音像前进贡的果实早就被他们分食了个干净,他们围成一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因为这场饥荒背井离乡,讨条生路的可怜人。

  他们模样完全不同,唯一相似的只有消瘦而又肿胀的身躯,疲惫又麻木的心因为活着这一本能而支撑着这具行尸走肉,张之维抱着林观音走进来,他们也不在乎。

  张之维一进观音庙,就闻到一股人的臭味,他抬起头,撞见了那座巨大的观音像。

  观音面容秀美,眉眼温柔,微微低眉,眼里含着慈悲。

  张之维觉得有些熟悉,低头看见了林观音的脸,心头不由得一怔。

  为什么……不一样的脸却看上去这么相似?

  林观音一无所知,高烧使得她头晕脑胀,意识模糊,她浑身冷的发抖,不住地往张之维怀里缩。

  他们坐下来,身边有个妇人注意到林观音的症状,害怕地说了一声:“她莫不是感染了瘟疫?”

  瘟疫?

  大雨之后冲刷了好几个饿死人的村庄,污染了江河,也蔓延了江河周边的疾病,江河之下被大雨激得不住荡漾的暗流,带起河床下的泥沙,让河水更加污浊,浑浊的江河波涛汹涌,一路向东,将这场无可预兆的疾病带的更远。

  于是造成了瘟疫。

  “瘟疫”一说出口,立马挑起了这些人麻木的神经。

  这时代,得上了这玩意,自己死了不说,还会传染给别人。

  他们毫不容易才走到金陵城下,眼看着就又新生,不想又因为瘟疫倒下。

  他们想让张之维和林观音滚出去,滚出受到观音庇护的寺庙外。

  可外面雨那么大,除了眼前这座寺庙,他们俩又能去哪呢?

  张之维无所谓,可发烧的林观音该如何呢?

  见张之维扶着林观音坐下来,平静地说:“她只是风寒,并非瘟疫。”

  风寒?

  可谁冒得起这个风险,既然已经生出了可能是瘟疫的疑心,他们就断不能让林观音影响他们继续活下去,于是他们发出声音,叫嚣着、斥骂着,让林观音滚出去。

  张之维向来不在乎别人的话,他目下无尘,从不把别人的话当一回事,叫骂也好、咒骂也罢,他通通左耳朵怎么进,右耳朵就怎么出,全当放屁,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可是他有了林观音,而林观音很在乎。

  他想起来,林观音还曾经怕他伤心,劝他不要听这种话。

  于是,他蹲下来,将意识模糊的林观音的耳朵捂住,想让她听不见这些令她难过的话,可是哪里堵得住呢,这世上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光靠捂住耳朵,就能当它不存在吗?

  这是掩耳盗铃。

  张之维意识到了这件事,于是紧紧捂住林观音耳朵的手又松开了,他转过头,生平头一回生出了名为愤怒的情绪,却故作平静地让他们闭嘴。

  谁会闭嘴?只要林观音出去了,他们就能闭嘴。

  林观音不出去,他们就会疯狂咒骂她,把自己不幸的遭遇通通怪罪给她。

  冲突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有的人甚至跑过来想要越过张之维把他们撵走,但张之维只轻轻一拍就把他们拍远了。

  眼见着张之维护着她,他们又开始把张之维带进去。

  他们毕竟只是普通人,还是挣扎着生存的普通人,就算犯下口业,也不至于被张之维杀掉。

  而且就算张之维杀了人,他们也只会更加愤怒,愤怒只要开了个口子是停不下来的。

  在见识了张之维的恐怖实力之后,他们通通往后躲,期盼观音的庇佑,可口中的咒骂依旧不停。

  人心复杂,张之维不是张怀义那种算计人心的高手,遇到这种情况无能为力。

  张之维只能立起一面屏障,隔绝了人声,只余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风声,无尽的大雨砸到地面,发出纷乱又吵闹的声音,可在这种情况下,偏偏人专注力会比平时更强,比平时更能注意到平时微小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在林观音接下来的动作得到放大。

  她听到了所有,于是,勉强睁开眼,拉住张之维的手,在他手里写:[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丢掉吧。]

  张之维骤然间紧紧攥住她的手。

  林观音和观音像,是一样的温柔又慈悲。

  她无声地对张之维说:[对不起,接下来的路可能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从未有过的悔意骤然放大,张之维想,这烂天烂地再广阔有什么用?!

  到处都是苦难,到处都是!

  而这些和井中的林观音到底有什么关系?!

  世道烂成什么样,跟她一个井中鬼怪有什么关系?

  看看啊,他到底让林观音尝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难。

  如果没有他,林观音就算永远固步自封又如何?她至少可以在井中活得好好的。

  那是她真正的家,只要一直呆在那里,她就会很开心,哪里用得着他高高在上地为她指引方向?

  “阿音呐。”

  张之维悔恨交加,紧紧握住林观音的手,桀骜不驯的眉眼竟然低垂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虚弱得快要死去的林观音,心道,我不该将你带进这尘世之中的。

  这是张之维此生最大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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